二、缘灭地
飘扬不定的柳梢上峭立一黑衣男子,身材高挑,面容阴沉。柳枝随风轻摆,他站在那里却比别人站在平地上都稳当。那黑袍男子冷笑道:“你倒来得早。”
陈征雁笑道:“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区别?”
黑袍男子冷哼了一声,“不错。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原本也没有什么差别。”
“哦?”陈征雁微笑,“雨巫兄以为死的会是谁?”
黑袍男子冷笑道:“拔剑吧!”
陈征雁回头向那少年道:“你站远一点,不要伤到你。”再向雨巫一拱手,微笑道:“久慕雨巫兄侠名,今日切磋剑术以武会友如何?”
雨巫冷笑道:“剑是用来杀人的。拔剑!”
江湖传闻,雨巫的剑通体黑色,长三尺八寸,宽止四分。
陈征雁很早就听说过这柄剑,也很早就想见识一下这柄剑。然而,雨巫行踪飘忽,从不轻易现身,也从不轻易出手。
七年前,京都紫禁城中,将当朝太师的小儿子钉死在旗楼上。
五年前,雁荡峰上,一人杀尽三百贼寇。
四年前,塞外绝地,击杀漠上七匹狼。
之后,雨巫就未在江湖上出现过,也从未听说过雨巫曾经向什么人挑战过。可是,这一次,雨巫却亲自找上了陈征雁,相邀决斗。
雨巫的剑已在手中,陈征雁的剑却仍在鞘中,他微微一笑道:“在下从未涉足过江湖恩怨,更没有见过阁下,和阁下应该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一定要性命相拼呢?”
雨巫冷冷道:“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不必多言!”
陈征雁微笑道:“今日若死的是我,你总该让我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的吧?”
一丝怨毒的冷笑浮上雨巫的嘴角,他刀锋般的目光落在陈征雁身上,森然道:“你会知道的——如果你倒在我剑下后能苟延残喘片刻的话!”声音陡然一转,厉声道:“来吧!”
华丽的剑光瞬间挥洒漫天,映着他一身翻舞的黑袍,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剑快到了极点,也狠到了极点,每一击都宛若雷霆之击!
陈征雁神色一凛,剑却仍在鞘中。
退!一退再退!
雨巫怒喝:“拔剑!”
伤心最是断肠剑,一剑出鞘神鬼泣。剑出必杀,再无回头路,陈征雁轻轻叹息一声,飘身向后急退!
雨巫冷冷道:“生死之约,至死方休!你不杀我,我可要杀你了!”
陈征雁身法变幻极快,雨巫的剑居然连他的衣角都不曾沾到半分。
雨巫脸色大变,怒容更甚,厉声喝道:“为什么不拔剑!我不配你陈征雁拔剑一击吗?”手中的剑越来越快,越来越狠,也越来越稳。剑光织成一张华丽的光网,夺目的光华令湖光山色黯然。这样璀粲凄迷的剑法,竟没有丝毫的破绽。
陈征雁不出剑,就只有退。然而,终于退无可退,身后便是洞庭湖,他的一只脚已然踏入湖中!衣衫突然被剑气划破,破碎的布条在剑气的激荡下狂舞。
立刻,更加凌厉的一剑凌空击下!
陈征雁蓦地掠起,一道细微的幽光在夕阳的薄暮中轻轻一闪,这道并不刺眼的光芒从雨巫密织的剑光中穿过,稍纵即逝。
被这一缕剑气一激,飞雨剑织就的光网烈焰般一炽,那一道细微的幽光便被掩没了!
两道低喝声中,两人各自向后飞纵。这两声低叫显得甚是吃惊,第一声是陈征雁所发,第二声却是雨巫所发。
刹那间,剑光幻灭,两人的身形都泥塑般顿住了。
陈征雁飘落到离湖岸不远处的一条小渔船上。他手中多了一把长剑,淡青的剑芒,飘忽如雾,带着说不说的萧瑟意味。鲜红的血珠沿着剑身上数道浅浅的横纹淌下,被夕阳余辉一映,玛瑙般凄艳绝美!
雨巫立在湖岸上,右手抚胸,鲜血透出手掌,沿着手腕涌下,他却恍若未觉,瞪视着陈征雁手中的剑,一字字道:“这就是断肠剑……”
“不错,这就是断肠剑,一剑断人肠的断肠剑。”陈征雁缓缓道,他凝视着雨巫,目光慢慢变冷,“我已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纪笑之的儿子——纪云辉。”
雨巫大笑起来,大笑中,忽然一阵大咳,咳出几大口血来,用手背在嘴角一抹,冷冷道:“不错。我就是纪云辉。”他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以断剑支地,接着说道:“我终于破了任孤崖的‘黄昏一线销魂式’。报了仇了!我……我终于报……报了仇了!”
陈征雁冷冷道:“可你却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雨巫道:“不错……我是赔上了我的性命,可我……我破了‘黄昏一线销魂式’。如果我手里拿的是伤情刀,鹿死谁手……可……可就不一定了。”
陈征雁冷冷道:“当年你爹纪笑之不就是拿着伤情刀和我师父决斗的吗,还不是一样死在我师父的剑下!?”
雨巫怒道:“若不是任孤崖那奸贼使计……使计陷害我爹,我爹怎会死在他手中!”
陈征雁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你爹纪笑之已有妻室孩儿,却拐骗我师父的新婚妻子,这等下三滥的行径……哈哈!你居然好意思说别人是奸贼!”
雨巫怒道:“我爹和我娘夫妻情深,决计……决计不会做那样的事!”说着,又是一阵大咳,咳出了几大口血!
陈征雁冷笑道:“你这么说,难道是我师父陷害你爹不成?”
雨巫喘息着冷笑道:“那可就不得而知了……谁让,谁让我纪家有把伤……伤情刀呢!”
陈征雁不禁大怒,厉声喝道:“自你爹死在我师父剑下之后,我师叔便从江湖上消失了。只怕……只怕……”他的声音蓦地颤抖起来,“只怕我师叔早就死在你爹手里了,你爹使此奸计令我师父心神大乱,他才好夺我师父的断肠剑!”
说到此处,他目中蓦地浮起一片悲愤之色,紧握双拳厉声喝道:“我师父走遍天下寻找我师叔,却没有半点消息……你爹他、他害得我师父半生飘零,你却要找我师父寻仇!你还知不知道羞耻!”
雨巫不禁大怒,厉声喝道:“住口!不许你诬蔑我爹……”拾起断剑就要向陈征雁冲去,却一声大喝,狂喷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上。
陈征雁双目中如要喷出火来,手中长剑也不由得一紧。
“唉——”
船舱中忽传出一声叹息。叹息声中,一名面蒙黑纱的红衣女子从船舱里钻了出来,绰约的风姿令人不禁猜想那面纱下是怎样美丽的容颜。
“剑气已伤及心脉,公子受伤不轻哪!贱妾帮公子看看伤势如何。”她淡淡说着,从袖中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按在陈征雁左手脉门上。肌肤相触的刹那,她手腕陡然一转,扣住了陈征雁的脉门。
然而,陈征雁的手溜滑如泥鳅一般,轻轻巧巧地滑了出去。红衣女子微一怔,一把蝉翼般的银针激射而出,淡淡的蓝光笼住了陈征雁前后左右四方。
陈征雁淡笑道:“原来是风宁儿姑娘。听说风姑娘暗器手法高明,难道还精通医术吗?发暗器疗伤……哈哈,闻所未闻的手法,佩服佩服!”谈笑中,双袖上下翻飞,将漫天银针尽数收入手中。
风宁儿淡淡道:“公子知道我?让公子取笑了。”
七颗蓝芒在空中闪过,来势比适才那漫天银针更快了三分。
陈征雁却只淡淡一笑,左袖一卷,将七颗蓝芒悉数收入袖中,轻叱一声,右手疾向风宁儿右臂拿去。风宁儿缩臂低头疾退,又是七颗赤色光芒陡然射出,去势比适才那七颗蓝芒又快了三分!
陈征雁并不理,右臂前抓之势不停,直追了上去。待那七颗赤芒射到胸前半尺之际,身形一晃,堪堪躲过。
然而,就在此时,那七颗赤芒陡然一转,两颗各向左右转去,分射他左右手臂;两颗各向上下转去,分射他面门、气穴;两颗自肩上方穿过,分击他后背;剩下的一颗去势兀地加快,闪电般直取他胸左心脏!
倾刻间,变故陡生,所有的去路都被封死!
陈征雁面色微变,前冲之势更急,右手挥处,一把将风宁儿的面纱扯了下来。
风宁儿痛苦地低呼一声,掩面疾退。然而,身后便是湖水,她足尖在般舷上一点,倒射而出,落在岸上。
陈征雁紧跟着她跳上了岸。
他身后,六颗赤芒自空中划过没入水中。赤芒入水处,一道白气腾起,“滋滋!”作响声中,方圆丈余的水域皆化为赤红色。
惊见此景,陈征雁也不由得脸色大变。
那少年一拐一拐地奔上前来,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陈征雁摊开手掌,将掌上的布展开,露出了一颗赤红的蒺藜子,微笑道:“不妨事!”那少年长舒了口气。陈征雁心中一动,不禁向她看去。那少年一怔,脸上一红急忙转过头去。
却听雨巫颤声惊呼道:“宁儿!你的脸!你的脸!”
陈征雁和那少年向风宁儿看去,只见一道刀伤自她左额角经鼻子拉到右嘴角,另一道刀伤自她右额角经鼻子拉到左嘴角,纵然是如此丑陋可怖的刀痕,却仍掩不住那张脸上固有的秀丽之色。
风宁儿阴鸷地冷笑着,一字字道:“是不是很难看?”
雨巫惊怔地望着风宁儿的脸,颤声叫道:“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
风宁儿冷冷道:“是我自己。”
“你?你……为什么!”雨巫惊痛之下要冲到风宁儿面前,尚未爬起来,就又摔倒在地上。
风宁儿伸手轻抚着脸上的伤痕,冷笑数声,淡淡地说:“反正你也不爱我,容貌是美是丑又有什么关系!”
雨巫怔住了,喃喃道:“宁儿,你真傻,你真傻……”两道热泪涌下,忽然以手捶胸“啊!”地一声狂叫,喷出几大口鲜血昏死了过去。
风宁儿要冲到雨巫身边,忽然又硬生生地收回脚步,嘴边犹带着孤傲的冷笑,两行泪水却滚落了下来。将头一偏,看也不肯看雨巫一眼。
蓦地,她的目光转向陈征雁,一缕阴毒的笑容迅速浮上她的眼睛。她向陈征雁冷冷道:“喂,姓陈的小子,你知道你中了什么毒吗?”
陈征雁悲悯地望着她,并不答话。
风宁儿上下打量着他,忽然格格大笑起来,“有一种毒叫‘搜魂千丝缕’,你听说过吗?”
她兴灾乐祸地说:“百年前,西域‘魔仙教’凭此毒称霸西域,提到‘魔仙教’三字,无人不胆战心惊……哈哈……哈哈……我还听说啊,‘搜魂千丝缕’无药可解,而且一年半载内是死不掉的,内功一分分散去,肌肉一分分痉挛,全身骨骼一分分变脆,脆得像琉璃一样,一碰就碎……哈哈……哈哈……很有趣,是不是?哈哈……哈哈……”
颠狂地大笑声中,她突然面色一寒,厉声道:“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哈哈,我知道了,你以为我是在骗你!”她举起右手,扬了扬指上的银戒,“看见了吗!这是我专为你制的!指环上有极细小的淬了剧毒的……的钢针!哈哈……哈哈……你信了、信了么!”
陈征雁却只是淡淡地、怜悯地看着她。
风宁儿大怒道:“你为什么还这样看着我!你、你!你可怜我?你……你凭什么可怜我?你身中天下奇毒,你凭什么可怜我?”
她手一挥,数道寒芒兀的向陈征雁激射而出!
陈征雁却一动不动,淡淡地看着那数道寒芒在身前数尺处力竭坠地!
只听“扑通!”一声,风宁儿站立不稳,也摔倒在了地上!
一道凶残的戾气划过风宁儿狰狞的脸,她奋力一撑踉跄着爬起来,袍袖挥处,无数道袖箭飞雨一般向陈征雁撒出!发出那一把箭雨后,风宁儿袖中寒光一闪,一柄长不盈尺的短剑落入手中,持剑刺向陈征雁。
然而,陈征雁却连手指都不曾动一动。
漫天的袖箭乱絮般纷纷委地,风宁儿奔出数步,“扑通”一声再度跌倒。发间银簪脱落,一头黑瀑般的秀发铺落满地。
碧青的草,血红的衣,漆黑的长发,一地的暗器寒芒!
这一次,风宁儿伏在地上没有爬起来。死一般的片刻的静默之后,这匍伏在地的红衣女子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陈征雁轻轻叹了口气,凌空弹指,封住雨巫伤口周围的穴道,淡淡地说:“你带他走吧……好好养伤,他不会死的……”
风宁儿蓦地抬头,伤痕交错的脸上泪痕纵横,怔怔地问:“你……为什么……”忽然,她神色大变,怒道:“谁要你可怜我们!你是任孤崖的徒弟,是他的仇人,我不要你可怜!你自己也快死了,凭什么可怜别人?”
她说着,再度大笑起来,然而笑声渐渐低了,一缕黑血沿着她嘴角慢慢渗出,她喃喃道:“纪哥哥,我……我帮你报了仇了,你高……高兴吗?高兴吗?”
这样喃喃说着,泪水忽然泉涌而出。
她仰起头来望着陈征雁,道:“你肯让我带他走,一定是个好人……可是……谁让你是我纪哥哥的……的仇人的徒弟呢?”
陈征雁道:“我不怪你!”
风宁儿身子一震,道:“你……你不怪我?”
陈征雁道:“其实……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上一代的恩怨又何必纠缠不休!”
风宁儿怔了好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只淡绿小瓷瓶,凄然道:“用它护住心脉,那毒……虽然无药可解,却未必无法可解……我,我对不起你……”
她向湖上看了一眼,蓦地提高声音叫道:“喂……小……小丫头,你出来!”
一名黄衣少女应声从般舱里钻了出来,却是诸葛嫣然,她恨恨地向陈征雁看了一眼,又恨恨地看了一眼风宁儿,冷冷道:“干什么?”
风宁儿神色一变,落在诸葛嫣然身上的目光顿时变作狠厉之色。
诸葛嫣然吃了一惊,不禁向后缩了缩。
然而,风宁眼中那一抹狠厉之色慢慢淡去了。她惨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道:“诸葛姑娘,这……这是你最心爱的人送给你的,是……是不是?”
诸葛嫣然一看,正是自己那柄被陈征雁掷入湖中的剑,眼中一亮叫道:“我就奇怪怎么找不到,原来是被你拿走了,还给我。”
风宁儿凄然一笑,道:“诸葛姑娘,你看,这……这个人叫雨巫,他还有一个名字叫纪云辉,他是我最……最心爱的人。”
诸葛嫣然不禁随着她的目光向昏死在地上的雨巫看去。
风宁儿接着说道:“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爹和娘亲,到处受……受人的冷眼,他的姑姑只知道逼着他练武功,一点……一点也不爱他。你说,他是不是很可怜?”
诸葛嫣然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风宁儿又道:“现在,他伤得这么重……我……我却快要死了,不能再照顾他了。我求你……求你帮我照顾他,治好他的伤,你若肯……肯答应我,我便把你……你的剑还给你……行……行吗?”
诸葛嫣然奇道:“你伤得很重吗?”忽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容貌毁了,就不愿见他了,是不是?”转而又摇头道:“我心爱的人啊,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一样喜欢他的……”
风宁儿惨笑道:“我中了很厉害的毒,活不成了,你……肯帮我吗?”
诸葛嫣然脸上浮起一抹怜悯之色,柔声道:“那有什么?我认识武林第一神医景佚童,我带你去找他。”
风宁儿眉头一扬,冷冷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就说肯不肯!”
诸葛嫣然被她一斥,怒道:“有什么不肯?帮就帮,凶什么!”
风宁儿轻轻一笑,将诸葛嫣然的短剑扔过去,道:“走吧。”
诸葛嫣然接过剑,呆呆地望着风宁儿,不禁浮起一抹伤感之色。
风宁儿怒道:“还不走!”
诸葛嫣然身子一震,道:“那你……你……”忽然一跺脚,道:“我走,走还不行吗!你放心地去吧,救不活他我也不活了!”抱着雨巫掠上船,摇橹而去。
其时夕阳已坠,暮霭沉沉,小船很快消失在烟水深处。
目送着小船离开,风宁儿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一抹梦呓般的温柔的笑容渐渐浮上伤残的脸,她柔声唤道:“纪哥哥……”手指触到脸上的伤痕,手指蓦地一震,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泪光里,她却笑了,仿佛卸下了一个极重的担子,又仿佛解下了一个极重的枷锁。她的眼睛渐渐阖上,只余一抹沉静详和的笑容在伤痕累累、满是泪痕的脸上。
陈征雁呆了好一会儿,望向那少年,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睛望着风宁儿的方向,然而那眼睛里面却是空洞洞的。
她的脸色渐渐由苍白转为青白色,嘴唇也变成了凄恻的藏青色。
陈征雁心中一动,掠上前伸手一探,她的呼吸竟窒息了,急忙将掌心置于她后心之上,内力缓缓输入,助她疏通气息。
那少年“啊!”地一声,舒出了憋在胸前的一口气,脸色很快由青白色转为了涨红色,她喘息着,眼泪迅速滚落了下来。
陈征雁柔声问:“你怎么了?”
那少年抽咽道:“他们……好……好可怜……”
陈征雁不禁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面前这少年,好一会儿,将她拥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
少年却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他哽咽道:“她说你中了很厉害的毒,你是不是会死?”
陈征雁心中掠过一缕奇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喜似悲,似酸似甜,却只微微一笑道:“我命大,死不了的。我有位婆婆是解毒名家,待我葬了这位姑娘,就去郴州找她去……”
少年哽咽道:“你婆婆医术很好吗?”
陈征雁微微一笑道:“是啊,我婆婆医术很厉害。”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今日一别,不知还有没有重逢之期,在下陈征雁,江湖之事一了,就会回栖霞岭,姑娘日后无事,可去盘桓数日。”
少年一怔,失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不是……”
陈征雁微笑道:“因为我是老江湖啊……”说着,一揖手,用手中的剑在一株大柳树下掘起了坟穴。
那扮作男子的少女犹豫了片刻,转身一拐拐地走去。
“姑娘!”陈征雁唤道,那少女连忙回头,陈征雁用手一指,微笑道:“姑娘腿上受了伤,行走多有不便。就用那匹马代步吧。”
那少女道:“不,你中了毒,还是你用吧。”
陈征雁笑了笑,走去牵来了那匹马,说声“得罪”,一把将那少女抱起来,轻轻放到马背上,柔声道:“走吧。”
两人对视良久,那少女咬着嘴唇转过头去,轻轻一夹马肚,在“得得得”的蹄声中渐渐消失在杨柳轻烟里。
陈征雁出神地看了半晌,走到那株大柳树下,挖好坟穴,铺上厚厚的树叶,将风宁儿的尸体放进去,又摘了许多树枝覆在她脸上身上。不多时,新坟堆成。陈征雁捡了一块大石,掌缘划下,切出一块端方的墓碑。内力凝于指尖,以手指刻下“风女侠之墓”五字,将石碑立于坟头。
其时暮色沉沉,远山烟树尽皆黑沉沉的一片,笼着说不出的凄怆悲凉之色。
陈征雁拾起地上的剑,把土拭干净插回腰间的剑鞘里,转头的刹那,不禁呆了呆,一抹惊喜之色蓦地点亮了他的脸孔,他失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刚刚离去那少女乘马立于不远处的一株柳树下,咬着嘴唇道:“郴州那么远,我不放心……我……陪你去。”
陈征雁微笑道:“多谢你了。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姓俞,名青眉,青色的青,眉……”少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眉毛说,“就是眉毛的眉。”
三、生何欢
马车奔驰在郴州道上,卷起的滚滚黄尘似一条长龙紧紧追随在马车后面。俞青眉仍然穿着那件破旧的衣衫,手控缰绳目注前方,形容疲惫不堪,眉宇间含着深深的忧虑之色。
陈征雁躺在车厢中,不过短短数日,却变得脸色蜡黄,形容枯槁,当日意气风发之色早已荡然无存。透过偶尔被风掀卷起来的车帘,俞青眉的身影时隐时现,那般削瘦的身影,仿佛一股风就能吹走似的,陈征雁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离郴州城还有几十里远,在一处树林边上,他们弃了官道,转入一条绵延曲折的林间小道,渐行渐深,小道也渐被荒草淹没了。俞青眉虽觉疑惑,却只管照着陈征雁的吩咐左弯右转,穿出那片树林,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将落,远处的草木都笼在一层薄薄的淡紫色的暮霭下。
一群将栖之鸟被他们的马车惊扰了,突然聒噪着冲向天空,四下飞散。
鸟叫声消散之后,空旷的荒野更加寂静了。
陈征雁忽抬手一指,道:“就是那里了。”俞青眉沿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极远处,隐约两间茅舍在淡淡暮色里若隐若现。
俞青眉松开深蹙的眉头,展颜一笑道:“她真能治好你身上的毒吗?”
陈征雁笑道:“能的。”话音未落,人突然“咕咚”一声向后躺倒。
俞青眉惊道:“你怎么了?”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眉心处升起一抹淡淡的蓝色,其惊更甚。
不多时,陈征雁慢慢睁开眼睛,见她满脸焦急惊惧之色,微微一笑,道:“不怕。我刚刚一高兴,毒气竟冲了上来。现在好了,没事了。”
俞青眉忧虑地说:“真的吗?那咱们快走。”说着,挥鞭催马疾奔。
直奔了近三柱香功夫才奔到近前。但见小小的两间茅屋被一道篱芭围着,一条溪水穿过院子,蜿蜒流去。
陈征雁向茅屋内笑道:“婆婆,我来给你解闷,你看好吗?”
茅屋里传出一声冷笑,“我不用人解闷,你快滚。”那声音冰冷干枯,却流露出一缕掩不住的喜悦之情。
陈征雁笑道:“滚便滚,你先把我身上中的毒弄走。”
茅屋里那人嘿嘿一声怪笑,道:“我就知道。不是这样,也舍不得来看我。”说话声中,柴门“吱哑——”一声打开,走出一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她面上本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一眼看到站在一旁的俞青眉,勃然变色,怒道:“臭小子,我曾对你说过什么?你胆敢带人来我这里?”
陈征雁苦笑道:“我中了剧毒,只好请这位小兄弟帮忙……”
老婆婆怒道:“呸!还敢说谎,明明是个美貌小妞,却说是什么小兄弟!”
陈征雁道:“什么?美貌小……咳咳!俞兄弟……啊,我该叫你俞姑娘吗?婆婆说你是个姑娘,真的吗?”
俞青眉怔了怔,不知该如何答他。
老婆婆冷笑道:“哼!你倒会做戏给我看,老婆子年纪虽老,眼睛可不老,就算眼睛老了,心还没有老呢!哼哼!你当我老婆子是那么好骗的吗!”
陈征雁笑道:“我怎么敢骗婆婆?”
老婆婆冷哼道:“好,你既说不知,我也不跟你多说,你就先替我杀了这小丫头吧!”
陈征雁笑道:“俞兄弟——啊,不,是俞姑娘,俞姑娘救了我的命,我怎么能杀她呢?那不成了恩将仇报、猪狗不如的人吗?”
老婆婆冷笑道:“这世上恩将仇报的人也多了,多你一个也不多!”
陈征雁笑道:“这世上的好人本来就少,少我一个岂不就更少了?”
老婆婆怒道:“呸!你算什么好人?说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牙!老婆子说的话,你既不往心里去,我便不救你又如何?让你杀了她算是便宜你,你胆敢再与我多说一句废话,我现在便出手,一掌一个毙了你们俩儿!”
陈征雁嘻皮笑脸道:“若为了自己的性命便要杀救命恩人,那我宁愿现在就死在婆婆手下,婆婆便请动手吧。”
老婆婆大怒道:“你吃定我不杀你吗?”
陈征雁笑道:“正是。这个世上除了师父之外,最疼我的便是婆婆,婆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一定会救我,怎么忍心眼看着我中毒而死?动手杀我,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
老婆婆一怔,呆了半晌,面色一寒,厉声道:“胡说八道!你的死活关我何事!今日里若不杀她,就休想我救你!”
陈征雁也是一怔,呆了半晌,收起笑容道:“婆婆此话当真?”
老婆婆道:“自然当真!”
陈征雁道:“果然如此?”
老婆婆怒道:“自然是果然如此!”
陈征雁默然,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拱手道:“我曾答应婆婆绝不带外人来此,俞姑娘心地善良,我心里……并不将她当外人看,所以才带来见婆婆,没想到竟让婆婆这么生气。是我错了,日后若有命在,定当回来看望婆婆,告辞了。”说罢,拉着俞青眉转身便走。
老婆婆脸色不禁微变。
俞青眉却不肯走,看了看老婆婆,又看了看陈征雁,怔怔道:“咱们跑了这么远求她为你解毒,现在走,能去哪里?”
陈征雁微笑道:“咱们去找别人解毒。”
俞青眉鼻中一酸,忍泪道:“你不用骗我,我知道这毒很厉害……”
老婆婆冷笑道:“哼!西域‘魔仙教’的‘搜魂千丝缕’自然厉害,此毒一旦攻入心脉之中,那就是千千丝缕附骨随形了,哼哼!大罗神仙来了也干瞪眼!”
陈征雁笑道:“俞姑娘,我这人向来命大,不知多少次在阎老爷门前转了几个圈都被撵了回来,放心,死不掉的。”
俞青眉道:“你这话可见是胡说八道,你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死不掉。”说着,泪光已然盈满了眼眶。
陈征雁不禁一怔,微笑道:“你又哭了?你怎么总是为别人哭呢?”
俞青眉忍泪道:“你自己命都快没了,却怎么还笑得出来?”
陈征雁不禁收起笑容,叹息道:“这世上伤心的事多得很,你若总是这样,日日哭夜夜哭也哭不过来,那可怎么是好?我若真的死了,心中……心中也不放心你。”
俞青眉身子一震,顿时泪落如雨。
陈征雁柔声道:“你别哭,你一哭,我心里乱得很,毒气可就要冲上来了。”
俞青眉一惊抬头看向他,立刻紧紧咬住嘴唇,然而眼中的泪却似断线的珠子一般,仍然是飞坠不停!她连忙低下头去,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陈征雁心中不禁一酸,叹息道:“你心里难过,就哭吧。”
俞青眉忽然回头道:“婆婆,他都快死了,你真的不救他吗?”
老婆婆冷冷道:“我曾说过不许他带人来这里,难道在他心中你不是外人,在我老婆子眼里就也不是外人了吗?哼!他这般自作主张,何必求我?”
俞青眉道:“我死了,你就肯救他了?”
陈征雁变色道:“俞姑娘,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老婆婆冷笑道:“你慌什么?你以为人家会为救你而自尽吗?”
俞青眉道:“不错,我怎么会为他死呢?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
老婆婆冷笑道:“臭小子,听见没有?你把人家当自己人,人家可没把你往眼里放。你还不快快杀了她,只要你杀了她,我便救你。”
陈征雁道:“我从未想过要她拿我当她的什么人,你要我杀她,却决不能。”
俞青眉不禁抬头看向他,立刻却又转过脸去,淡淡说道:“陈公子,我有话跟你说,只是我说了,你却不许笑话我。”
陈征雁道:“你说。”
俞青眉道:“风宁儿最心爱的人是雨巫,诸葛嫣然最心爱的人是殷爱花。我也有一个最心爱的人,他是个没名没姓的孤儿,别人都叫他小五,我叫他小五哥哥。”
“我们本来是住在一个村子里的,有一天,小五哥哥突然说要出去闯荡江湖,我说好等他的,可是四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一点消息,我很想去找他,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天夜里我家遭了火,爹爹、娘亲、妹妹们都被火烧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就到江湖上来找他了。”
她忽然笑了笑,“那天看见你,你眉目和他真象,都爱笑,很高傲地,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还都爱不耐烦地皱眉头。”
“所以你才会陪我来这儿吗?”
俞青眉不答,接着说了下去:“我走了很多地方,却都没有找到他,也没有一点儿他的消息,到现在已经找了他三年了。曾经有人对我说,如果一个人在江湖上混了七年,还没混出名堂,并且失去了所有的消息,那么这个人多半就是死了。那个人说,江湖上每天都要死人的……”
她说话的声音一直都很平静,可是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却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她的眼睛一直是望着远方的天空的。这时候,暮色已经很浓了,天边最后的一段红霞也变成了暗暗的绛紫色,远方一带阴阴树色,衬着朦胧远山,说不出的落寞凄怆!
老婆婆一直是冷眼旁观,听到这一席话,也不禁动容,似是勾起了什么回忆,也怔怔地对着那片天空出起神来,眼中渐渐浮起一抹深深的悲怆之色。
俞青眉忽然又淡淡一笑,接着道:“我想,他也许真的死了吧……听人说,死是和曾经永别的人重逢呢!”
她最后一句话,似一块大石猛地砸到陈征雁心上,直打得他头重脚轻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凝视着俞青眉,忽微微一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死在这里是自己绝望了,自己愿意死的,却不是为救我而死的,是吧?可是,你不怕你小五哥哥还活着,他回去找不到你岂不是很伤心吗?”
俞青眉一怔,黯然道:“我知道……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征雁道:“他会回来,一定会的!有你等着他,他怎么会不回来呢!”
俞青眉却凄然一笑,道:“你,好好地活下去吧!”说罢,蓦地向后急退,伸手拔下发间的簪子便向咽喉上猛地扎去。
陈征雁当她说话之际,便时刻注意着她的手,当她向后急退之时便急追了上去,当她拔下头上的簪子时,便已伸手去夺她手中的簪子。
哪料他刚伸出手去,俞青眉竟反转簪子向他咽喉上扎了过来。
陈征雁不由一怔,就在这一怔间,俞青眉手中的簪子又已倒转回去,陈征雁再要夺时已然来不及,只得将手用力一撩,簪子一歪,深深地扎在了她额上。陈征雁惊得魂不附体,擘手将簪子夺了过来,俞青眉急往后退,左右一望,俯身拾起一块石头,狠狠向自己头上砸去。
老婆婆正怔怔地对着天空出神,听到陈征雁的惊呼声蓦地惊醒,恰看到俞青眉以石击头的一幕,急掠过去抢她手中的石头,却已是迟了。
鲜血泉涌而出,如怒放在苍茫暮色下的一朵瑰艳绝伦的桃花。
陈征雁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撕裂了,又仿佛是被抛进一个无底的黑洞洞的深渊,飞一般直向下坠!
胸中气血一阵翻涌,他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声“青眉——”眼前一黑,仰天摔倒在地。
老婆婆惊得呆在当地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悲叹一声,走上前抱起俞青眉向茅屋中走去,口里喃喃道:“痴儿……痴儿……又是一个痴儿……”走到门前,被门槛一绊,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夜已深了,老婆婆手中举着一盏油灯,轻轻推门走了进来,柔和的灯光下,她脸上的神色显得分外柔和。她执灯走到床前,细细打量着躺在床上的俞青眉。
她脸上的污迹已被洗干净,溶溶灯光下,映出一张秀美绝伦的脸。睡梦中,那一弯细细的眉犹是微蹙着的,眉宇间带着几分淡淡的忧色。额上的伤面积并不大,然而那一道伤痕却极深,老婆婆叹息了一声,伸出手轻抚着少女额心的伤痕,神色闪烁不定。半晌,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深的伤痕,怕是终身难平了罢!”
门外忽一声叹息,一个男子的声音低唤道:“婆婆。”
老婆婆头也不回,淡淡道:“那‘搜魂千丝缕’甚是纠缠恼人,我费了许多功夫,也不过拔去十分之一二,你不好好休息,乱跑什么?”
陈征雁笑了笑,道:“我来看看她怎样了。”
老婆婆回头向他看去,许久道:“你心里恨我么?”
陈征雁道:“是我不该带她来,不能怪婆婆。我还要谢婆婆救了她。”
老婆婆道:“我救了你,你不谢,却谢我救了她。你心里自然是将她看得比自己重要的多,只是,她虽肯为你死,却未必会爱你。”
陈征雁怔了怔,微笑道:“她现在心里没有我,未必一辈子心里都没有我。”
老婆婆摇头叹息道:“你不明白,活着的人是不能跟死人争的,就算你好过她的小五哥哥十倍百倍,却也永不能代替那个人在她心中的位置。”
陈征雁神色一黯,许久抬头微笑道:“那我便比她的小五哥哥好上千倍万倍。”他黑亮的眼睛中闪着极亮的精光,显得无比坚毅。
老婆婆目中一动,深深地注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微笑道:“说得好!够豪气!只是,她容貌已毁,变成了丑八怪,只怕配不上你。”
陈征雁道:“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在我眼中,她都是最美的。换作别的人,就算是仙女下凡,在我心中,也不及她一根头发丝珍贵。”
老婆婆眼中一亮,喜不自胜地赞道:“好,说得好,说得好。”一点泪光盈上她的眼眶,如清水中养了黑白两色石丸,黑白分明,神彩照人。纵是这鸡皮鹤发,又何尝能减去她一分的美来?她拿烛台的手不自禁地颤抖着,目光忽喜忽悲变幻不定,两行泪水缓缓滑落。
陈征雁柔声道:“婆婆,你在想什么?”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在窗外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姐姐她……呵呵……姐姐的事妹子可不敢随便说。”
那声音温柔甜美,老婆婆却神色大变,顿现狂怒之态,厉声喝道:“是你——”喝声中旋风般奔了出去,刚奔到门前,急忙收住脚步,戒备地倾耳听了听,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出。
陈征雁忙跟着踏出门去。
明月清辉下,俏生生地站着一名白衣女郎。那女朗容颜华美,云鬓高挽,隐然有出尘之态,竟似是广寒仙子降谪人间一般。她目中秋波流转,向陈征雁盈盈一笑,道:“仙女下凡,也不及谁一根头发丝珍贵啊?”
陈征雁尚未答话,老婆婆已抢先厉声喝道:“贱人!你竟敢来见我!”
女郎浅浅一笑,伸手略理了理云鬓,好整以暇地说道:“姐姐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了?看到姐姐风霜满面,憔悴不堪,妹子真是心疼啊!”
老婆婆森然道:“那还不是拜你所赐!没有你的大恩大德,哪有我的今天!”
女郎娇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老婆婆怒极反笑道:“二十年、二十年了!你竟还在找我!好啊,好啊,到头来恩怨终须一了!你我今日就决一生死!”说话间,袍袖一翻,卷向那白衣女郎。那白衣女郎淡淡一笑,身形微动避开这一击,轻笑道:“好啊,妹子也想看看这么多年来姐姐的进境!”说话间,纤手翻转,疾抓老婆婆身上死穴。
那白衣女郎风姿如仙,飘忽来去,在老婆婆怒涛狂澜般的掌下竟是来去自如。两人越打越快,凌厉的掌风迫得陈征雁不由倒退到门边,气血翻涌上来,胸中一阵烦恶。
两人身法快逾闪电,出掌又都是狠厉无比,掌掌都是要取人性命。那白衣女郎却犹有心力调笑:“姐姐,这一掌使的不对吧?据妹子看应当再低半分才恰到好处。”
老婆婆毫不示弱地冷哼道:“那你便再看看我这一掌!”
女郎随手化解,再紧攻两掌,笑道:“也不过如此,看妹子这两掌如何?”
她们说话的口气都甚为轻松,似浑不将对方放在眼中,使出的掌法却偏是最阴险毒辣不过的,陈征雁倚墙而观,看着看着,不觉皱紧了眉头。
陈征雁以深厚内力将毒气强行压至左臂,略调了一遍气息大声道:“婆婆,我看这女子极不顺眼,婆婆回来,让我教训教训她。”
老婆婆怒道:“这儿没你的事儿,少放屁!”
陈征雁笑道:“你不退,我却要上了。”也不待老婆婆答话,拔出腰间长剑奔上前去。
老婆婆大怒道:“你敢不听我话吗?”
陈征雁并不回答,剑光一闪疾刺那白衣女郎左肩,那白衣女郎身形急转避开这一剑,厉声道:“你是任孤崖的弟子!”她本来一直是谈笑晏晏,这时却形容大变,那一声厉喝中更是带着十二分的恨意、恼意、怒意。
陈征雁朗笑道:“不错。”唰唰唰又连刺三剑。
然而,他剑势未到,那白衣女郎却似早已料到,身形微转,每一剑都是堪堪躲过。陈征雁不禁一怔:“她何以对我的剑法如此熟识?”
却听老婆婆向那白衣女郎冷笑道:“嘿嘿,任孤崖很了不起么,居然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怎么?连还手都不敢了。”掌下毫不停留,向那白衣女郎猛攻去。
那白衣女郎顿时陷入困境,一咬牙急攻数掌挽住溃势,长声大笑道:“任孤崖平生只收过一个弟子,便是你吧!可惜啊可惜,身中剧毒,不知自保,却要到我手下送死!”蓦地一掌向陈征雁拍来。
她的掌法本来飘逸灵动,这时却忽变为大开大阖,双掌内蕴之力一阴一阳变幻莫测。这一股深厚的掌力压来,陈征雁呼吸顿时为之一滞,内力被她的掌力一激便似生出一股轩然大波,压制于左臂的毒气顿时向周身逸去!
陈征雁心中一惊,强压住那一股毒气,长剑急削急刺,以凌厉的剑法与那白衣女郎深厚掌力相抗!
老婆婆紧攻几掌,厉声喝道:“你这臭小子,自来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还不快给我退下去!”
那白衣女郎嫣然笑道:“姐姐怕了?你若求我饶了他,我便饶了他,你意下如何?”避开老婆婆的一掌,单掌向陈征雁身上击去,陈征雁手中剑光微动,剑尖早对准了她的手掌。
那白衣女郎微微一笑,身形急退,拍向陈征雁的一掌半空中一转,竟移向老婆婆。陈征雁长剑去势更急,直刺那白衣女郎心脏。那白衣女郎身子一侧避开这一剑,忽然飘身直上,掌力到处,牵引着陈征雁的内力奔涌起来。
陈征雁只觉左臂上的毒气又向周身散去,眼前一黑,心中暗惊,挥剑直削护住身前,然而右臂一紧,已被那白衣女郎扣住,当下全身一麻,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胸中更是烦闷万端。
老婆婆惊道:“贱人!放了他!”
那白衣女郎拉着陈征雁飘至三丈开外,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放在陈征雁的气海穴上,笑道:“姐姐,我一个人寂寞地很,借他来陪我七天吧,七天后,咱们再斗个你死我活!”
老婆婆呆了半晌,一咬牙厉声道:“好,咱们七天后再算这笔账。你胆敢动他一根寒毛,别说我不放你,想来那任孤崖也决计不肯与你善罢甘休!”
女郎长声笑道:“是么?哈哈——喂,小子,跟我走吧!”拍拍陈征雁的脸,提着他飘身而去。
五、意风发
“伤情刀主殷公子”隐居桃花山庄,素不与江湖中人来往,桃花山庄所在的洞庭君山更是武林中的圣地,无人敢轻易涉足。明日就是“伤情刀主殷公子”和桃花山庄大小姐诸葛晚蝶成亲的大喜日子。逢此良机,谁不想赴桃花山庄一睹那殷公子风采?
适逢阳春三月,洞庭湖畔本就游人如织,再加上桃花山庄庄主韩一淆大散喜贴,邀武林同道参加婚礼,这一份热闹就今非夕比了。
洞庭湖畔的大小客栈早住满了人,来得晚的无处住,便寻了湖岸的人家借宿。
陈征雁和俞青眉在湖畔找了一户贫寒不惹眼的渔家住下,那渔夫接过陈征雁递过去的一锭银子,喜不自胜,连声说房子简陋,委屈了两位。
陈征雁把房间收拾干净,又洗了一个瓶子,并摘了桃花、柳枝插进去,竟也把房间弄得干净朴雅。收拾完毕,向俞青眉道:“我一会儿便去桃花山庄投帖见殷爱花,这里龙蛇混杂,你自己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出去走动。等我回来,陪你一起去找你的小五哥哥。”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不禁微微发涩。
俞青眉面有忧色,“殷爱花武功很厉害吧?”
陈征雁心中一暖,微笑着安慰道:“我的剑法也很厉害啊,再说,我又不是找他打架的。”
俞青眉不禁一笑,眼望窗外,露出沉思之态。
陈征雁微笑道:“你在想什么?”
俞青眉笑了笑道:“我只是奇怪,‘伤情刀’重现江湖已经有三年了,你怎么今天才去找那殷爱花。”
陈征雁微笑道:“我疾患未愈,一直住在落月谷,前些日子出山买东西,偶然听到几名赶来参加婚礼的刀客的谈话,才知道了这事情的。”
俞青眉听他说到“疾患未愈”四字,不自禁地向他身上看去,目中微露关切之情。与陈征雁目光一碰,却又连忙转过头去。
陈征雁道:“我很小的时候爹妈就死了,我便住到了开药铺的舅舅家。十岁那年上山采药,不小心跌下悬崖摔断了腿,舅父怕花钱,就把我扔到了很远的野外……” 他脸上本来一直是带着笑容的,这时却不禁浮起一抹伤怀之色。
俞青眉惊道:“什么,他不管你了么!”眼中不禁露出悲悯疼惜之色。
陈征雁心中一阵温馨,笑了笑道:“他平日里也并不怎么管我的……恰好师父路过那里,就把我带走了。”他转头向窗外看去,接着道:“师父一边找朱师叔,一边遍访天下名医治我的腿,可是我却一直站不起来——那些年里,我和师父几乎每天都是在马车上度过的。”
俞青眉不禁问道:“后来呢?”
陈征雁道:“七年前,我们路过郴州,师父难过地说:‘雁儿,若幽儿在这儿,治你的腿又有何难?她医术冠绝天下,无人能及——幽儿一走,天下无人了呵!’我师父刚说到这儿,就听林子里一个嘶哑的声音冷笑道:‘哼!什么人在那儿胡说八道?谁一走,就天下无人了?喂,把这个小子留在这儿,一年之内他若不能活蹦乱跳,老婆子把头割下来送给你。’师父问她是什么人,她却大怒道:‘不信老婆子吗?那就滚吧!’师父怀着一线希望把我留下,独个儿走了。”
俞青眉微笑道:“她一定是你朱师叔了。”
陈征雁笑道:“你真聪明,一猜就对。那一年里,她天天给我吃些苦得要命的药,还用药蒸我、煮我,用银针扎我……”
俞青眉登时皱住了眉,眼中的关切疼惜之色更浓,似在说:“你吃了那么多苦,真可怜……”
陈征雁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心中一荡,恍惚中觉得只为她此时这个眼神,自己再吃千倍万倍的苦都是值得的。他又笑了笑,道:“过了半年,我居然就站了起来,又过了两三个月,跳啊跑啊,就都可以了,老婆婆还教了我些内功心法。一年后,我可就跟别的人一般样了!”
俞青眉喜上眉梢,微笑道:“你师父见了,一定高兴极了。”一抹泪光盈上眼睫,竟是喜极而泣了!
陈征雁脑子中嗡的一声就一片空白了,然而一股暖流却从心底缓缓溢出来,慢慢流遍了全身,他怔怔地看着她,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俞青眉正听得出神,发现他不说话了,不由得向他看过来,正碰上他如痴如醉的目光,脸色微变,立刻转过头去,再不看他一眼。
陈征雁惊觉自己失态,讪讪道:“你说得对极了,我师父见我好了,可高兴了……”
两人默然相对片刻,俞青眉忽然低声道:“怪不得那天她见你带了我去那么生气,她容貌既毁,自然不愿意你师父知道,所以才不许你带任何人去那儿。”
陈征雁道:“你说得很是……”虽已过去多日,此时此地想到朱师叔的脸,仍是心有余悸。叹了口气道:“你哪里也不要去,在这里等我回来。”
俞青眉低声答应道:“好的,我……等你回来。”
听到“我等你回来”这五个字,陈征雁心中一荡,酸甜两味齐涌上心头,不禁向她脸上看去。然而她低着头,却并不看他。
陈征雁心中叹息一声,转身而去。
陈征雁乘着一只小船来至君山脚下,但见这里已扎了无数彩台、茶棚,江湖上头头脸脸的人物聚了无数。直通向君山之顶的青石大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山道两旁花木扶疏,彩旗招展,一片洋洋喜气。
蜿蜒的山路上,每隔十步侍立一名桃花山庄的弟子,人人都是宝蓝色锦衣,衣襟上用彩色丝线绣了枝盛开的桃花,腰间横挎一口鲨皮鞘、金吞口的大刀,刀柄上火红的绶带迎风飘扬。
陈征雁淡淡一笑:好大的气势!好大的威风!
刘诗嫣送的锦衣早就扔了,他身上仍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粗布青衫,站在这一群衣饰华贵的江湖豪客中,不免显得寒酸。
一名庄丁伸手拦在前面,傲然道:“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可有请柬?”
陈征雁微微一笑,道:“在下陈征雁,今日特来拜会殷公子,烦请通传。”
那庄丁脸色立变,喝道:“你就是打伤我们少庄主的陈征雁?”
陈征雁道:“不错。”
那庄丁呼喝一声,拔刀在手,高声叫道:“来人哪!打伤少庄主的那厮来闯庄了。”
陈征雁哈哈笑道:“这就是桃花山庄的待客之礼吗?”气凝丹田,提气纵声长啸。那啸声龙吟一般,响彻云霄,震得众人心头狂跳不止。
陈征雁啸毕,向君山上曼声道:“在下陈征雁,前来拜会殷公子,烦请一见。”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声音遥遥传出去直送山顶,不多时,山中回响之声不绝而来,到后来,满山竟都是那句“烦请一见……烦请一见……烦请一见……”声若洪钟,字字清晰,撞得众人心神一凛。
正聚在茶棚中饮茶谈笑的江湖豪客们悉数变色,纷纷离座起身望向这穿一袭洗得泛白的青布衣衫,腰间斜插长剑的少年。
忽听西首一个尖细的声音嘿嘿笑道:“妙啊,妙啊,敢搅殷公子的大喜事,这位小兄弟……嘿嘿,胆气够豪。”众人不约而同向发声之处看去。说话的是个身材瘦高,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手中擎着杯茶,一副阴阳怪气的神气。
“陈公子远道而来,喝杯茶吧!”他口中说着,茶碗平平飞起,凝停在陈征雁面前半尺之处,微微轻颤着,既不向前,也不落下。众人心中一凛,有人低声道:“川西阴阳鬼——左阴阳。”
人群中顿时大哗!
陈征雁微微一笑,伸手接过仰脖灌下,淡淡道:“阴阳五谷茶,哈哈!味道好极,再来一碗如何?”
看到他喝下茶,左阴阳面上闪过一缕冷笑,忽听他说出这句话来,顿时脸色大变,“知道是阴阳五谷茶还敢喝?”
陈征雁道:“有何不敢?”
左阴阳大笑,“妙极!妙极!”大笑声中,身子电射而出,厉声喝道:“敢来殷公子这里捣乱,让老子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
陈征雁淡淡一笑,“这个先还你。”张口喷出一口雨雾,左阴阳大吃一惊,闪身疾退,雨雾所及之处,登时草枯花殒。人群中发出“咦!”的一声惊叹。
左阴阳左手持刀,右手持剑,刀势自上而下直劈,大开大阖,威猛绝伦;剑走偏锋,灵动如蛇,变幻无方,身法犹如鬼魅,再次掠了上来。
陈征雁随手折了一根柳枝,轻轻一摆,迎着左阴阳的刀剑点扫削刺!他只守不攻,然而,左阴阳每一招只使出一半,就被陈征雁封死去路,只得撤手变招。眨眼间,左阴阳攻出了二十七招,也撤回了二十七招。连变二十七招之后,左阴阳大叫一声,抽身退出三丈之外。
左阴阳面若死灰,呆立了半晌,忽然回头叫道:“各位,承韩庄主看得起,请咱们来参加殷公子的大婚之喜,有人要来捣乱,大家看该怎么办?”人群中发出一阵议论之声,过了片刻,数人叫道:“替殷公子办事,还有什么话说?大伙一起上啊,摞倒了这小子再说。”
忽然,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叫道:“这么多人打人家一个,真不要脸!”说话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就有人冷笑道:“你他妈的是谁啊?老子看着眼生!”那大汉怒道:“老子是王屋山的郭广平,你看老子眼生,老子看你可不眼生,你不就是在杭州被‘笑面侠’打得满地找牙的‘花花公子’黄大少吗?”
此言一出,就有数人向那人看去,发话的人登时通红了脸,不敢吱声。
左阴阳掠回众人身前,高声道:“殷公子素来爱清静,不喜欢旁人打扰,咱们帮殷公子料理些不知死活的小杂种,他老人家必定喜欢得很。什么武林规距,这时候也不用讲!不乐意替殷公子做事的咱们也勉强不得,愿意的就一起上啊!”
他此言一落,众人齐叫道:“正是!正是!”声音虽壮,却无人上前一步!
忽听湖上传来一声长笑,众人循声往去,但见一艘清雅华贵的画舫正破波行来。船首,一名儒雅俊逸的贵公子迎风而立,腰佩长剑,墨绿色的剑鞘上七粒硕大的明珠一字排开。那腰佩长剑的贵公子朗声道:“白云汀来领教陈公子高招。”
人群中如疾风掠过海面一般,爆出一片惊叹声:
“他就是东海‘无双岛’岛主白云汀?”
“我的妈呀,连他也来了!”
“这回可真是大开眼界啊!”
不知是什么人嘿嘿一笑,道:“那有什么奇怪的?南疆地藏王的大公子史墨龙,塞北三侠,哪个不是名震江湖,也都来了呢!”
众人议论声中,画舫已到岸前五丈之地。白云汀身子掠起,飘身落到陈征雁身前丈远之地,看也不看不远处的众江湖豪客,向陈征雁微笑道:“贵姓可是陈?”
陈征雁淡淡道:“不敢,在下陈征雁。”
白云汀笑了笑,道:“学剑之人一听说‘断肠剑’三字,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叫陈公子见笑了。你我今日切磋剑术,若在人家的喜日里拼个血流满地,可就大大地扫兴了。”
陈征雁微微一笑,道:“白岛主之言也正是在下心中所想,自该如此。白岛主剑法绝世,今日不吝赐招,不盛荣幸,请——”
白云汀微微一笑,道:“那我便先出招了。”身子微斜,挥剑削来,掠起万千银光,口中漫声吟道:“风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念到水风清二字时,剑光一荡,如清风徐来,横掠八方,陈征雁剑尖轻引,化去这一剑。
白云汀接着念道:“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剑光一凝,宛若一朵娇媚无匹的芙蓉花,绕着陈征雁周身游走,陈征雁身形闪动,连变七种身法堪堪躲过。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剑光变幻无方,似自四面八方而来,忽然万道剑光中凝出两道寒光,一道直取陈征雁面门,一条直取陈征雁小腹,这两道剑光都是亦虚亦实,变幻莫测!陈征雁身形矫若游龙,脚下急转,避向右侧,待那两道剑光逼至面门,却又忽地向左急转,长剑斜削向那刺向小腹的一剑。
白云汀微笑道:“好!”剑蓦地一转荡开,口中吟道:“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剑意随着词意游转,吟到“弄哀筝”三字时,剑光凌厉无匹,至“苦含情”时,更是凄厉万状,到最后吟出“数峰青”三字,剑光忽缥缈如烟,变幻莫测,剑意圆融,将陈征雁整个笼在了剑下。
围在四周的江湖豪客看得双眼发直,俱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心中皆是想道:“幸亏和白云汀对剑的那人不是我。”
却听陈征雁大笑道:“何劳曲终来问取,断肠应是黄昏际。”大笑声中,一道细微的幽光飘忽闪过,但听得“铛——”一声长鸣,如烟的剑光刹那间尽散,两人各飘身退出丈远。
互相凝望片刻,两人忽然相视大笑起来。
陈征雁赞道:“好一曲《江神子》,无双岛主竟能化词入剑,佩服佩服!”
白云汀回剑入鞘,大笑道:“纵横江湖近十年,今日始逢一败,痛快痛快!它日陈公子闲暇无事,请来东海无双岛一游,白云汀扫塌恭候。”
陈征雁微笑道:“白岛主相邀,自当前往。”
白云汀又是一笑,踏波而去,飘身回到画舫之上。桃花山庄的迎客管事忙高声唤道:“白岛主请留步,既然大驾来此,何不上山庄与殷公子一会?”
白云汀淡淡一笑,道:“见过‘断肠剑’福分已是不小,殷公子的‘伤情刀’就罢了吧!”画舫上舟子齐齐划船,疾驶而去。
君山脚下一时寂静无声,数百道目光齐集在陈征雁身上。
管事奉上茶来,结结巴巴说道:“公子请……请用茶,小人立刻命人通传,请稍候片刻。”陈征雁淡淡一笑,接过茶,一边悠闲地细品,一边欣赏湖光山色。
正在这时,忽见一名庄丁奔下山来,朗声道:“殷公子请陈征雁陈公子上山一叙。”
君山之顶,桃花山庄巍然屹立。白墙青瓦,绿柳红桃,好不富丽壮观。
庄丁引着陈征雁穿过重重院落,一路上但见张灯结彩,彩绣辉煌,只是人人屏息无声,静得出奇,绝无一丝嬉笑喧闹之声。陈征雁心中微觉奇怪,走着走着,竟从山庄后院的大门处走了出去,直向山庄后的一道斜坡上走去。
山坡上种满了桃树,此时正是桃花盛放之期,山坡上一片灿烂花海,恍若世外桃源,人间仙境。琴声隐隐有琴声传出。
陈征雁凝神细听片刻,不禁讶然:“是《离鸿》古曲……”
他心中暗道:“明日就是新婚大喜的日子,为什么弹如此伤感的琴曲?这《离鸿》古曲在他手下,又怎会如此落寞悲怆,更奇的是,音韵之中似有女子之气。”
庄丁对着桃林恭恭敬敬道:“启禀公子,陈公子到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淡淡道:“请进来吧。”
庄丁向陈征雁低声道:“殷公子爱清静,不喜人来打扰,小人先告退。”说罢,躬身退下。
陈征雁循着琴声向桃林深处走去。
终于,他看到了那号称“刀神”的武林传奇。
殷爱花的传奇故事被无数人津津乐道。
英雄,美女,这样的故事总是会在江湖上盛传不衰,更何况是号称“刀神”的武林传奇的风流故事。
那个春天似乎特别冷。一名白衣如雪的男子手持一把“伤情刀”横扫江湖。无数成名的剑客、刀客败在他的刀下。
岳阳城中,他单枪匹马手仞前来挑战的昆仑七剑客,自己却也身负重伤。一个女孩子在他重伤之际,请来了天下第一神医景佚童为他疗伤。
白衣男子对女孩子一见倾心。
在一个开满桃花的山庄里,女孩子问那男子的名字,那男子向女孩子微微一笑,道:“桃花如面柳如眉,我姓殷,叫殷爱花。”
江湖上的人都记住了这个名字:殷爱花——因为那把刀,因为那些血。
于是,人们也知道了那个叫诸葛晚蝶的女孩子,知道了桃花山庄——因为“伤情刀主殷公子”,因为那些桃花,因为那个传说。
从此,诸葛晚蝶寄居的舅父家——桃花山庄——从不名一文变成了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庄。
他风姿如神,他飘逸如仙,他武功冠绝天下。
在江湖人心目中,他是武林中百年以来最神秘的传奇,最绚丽的神话!
然而,见过殷爱花的人并不多,和殷爱花交过手并能活下来的更少。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人听说过他用的那绝世刀法。
这个人,仿佛是横空出世!
现在,陈征雁终于看到了这武林神话——殷爱花。
密密的桃林深处座落着两间朴雅的竹舍,竹舍前,一块平整光滑的大青石,一张古琴斜放在青石上。青石旁,酒坛、酒碗散乱了一地。
一名白衣男子席地坐在青石前,神情落寞,带着七分酒意,指骨纤长,抓着一只酒碗。
果然是风姿如神,果然是飘逸如仙,只是,为何他如此落寞?
他身畔,一名白衣少女正垂头抚琴。
乍一看,似是诸葛嫣然,但细一看便知不是,料来应是诸葛晚蝶。那白衣少女神色淡然,悲怆落寞的琴声自她手指下流淌出,散在风中、草中、花中、空气中,这整个桃林,仿佛都在随着琴声轻轻叹息。
六、孽正深
陈征雁席地坐在殷爱花对面,拿起酒碗自斟自饮,这酒,竟然是最普通粗劣的烧刀子。
三碗酒落肚,他随着那《离鸿》曲曼声轻吟,“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萧然。何须长结风波愿,锁向金笼始两全。”吟罢,轻轻叹息。
琴声一荡嘎然而止,白衣少女抬头看向陈征雁,目中掠过一丝极为奇怪的神色。
殷爱花举起酒碗,淡淡一笑道:“喝酒!”纵然在淡笑中,眼中那一抹寥落之意竟也是挥之不去。
陈征雁微微一笑,举起酒碗和他一碰,仰脖灌下,道:“你不问我找你做什么?”
殷爱花微笑道:“你来问我伤情刀从何而来。”他喝了一口酒,看着从面前飘落的一瓣桃花,淡淡道:“我等了你很久了。”
陈征雁不禁一怔。
殷爱花忽道:“找我看刀的人不少,但问我‘伤情刀’从何而来的人,加上你却不过三人。”
陈征雁道:“那其中一人定是雨巫了,另一人我却猜不出是何人。”
殷爱花一怔,道:“我以为你猜出的会是另一个人,没想到你倒猜出了雨巫。”
陈征雁道:“雨巫本名纪云辉,是纪笑之纪先生的公子,他自然会来。”
殷爱花目中一动,道:“当年纪夫人携子投江自尽,是人尽皆知的事,莫非他没死?”
陈征雁道:“我也是在不久前才知道的——那日我和雨巫在洞庭湖畔交手,他以纪先生的成名绝艺‘朔雪三回’破了家师的‘黄昏一线销魂式’,我才知道,原来雨巫就是纪云辉。”
殷爱花又喝了一口酒,许久才注视着陈征雁缓缓道:“他破了你的‘黄昏一线销魂式’,你却没有死,雨巫……死在了你剑下?”落寞的目光忽然变得刀锋般锐利。
陈征雁微笑道:“没有。”
殷爱花沉吟不语,忽然手指微动,丈许外桃树上一声轻响,一条桃枝飞入他手中。他掐掉多余的枝叶,将树枝从左边旋至右边,再旋回左边,再向前轻轻一刺,道:“他用的是这一招吗?”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随手圈转,陈征雁却看得心中暗惊:他手中不过是根桃枝,这一招的方位、手法和雨巫似也没有什么不同,但却偏偏无懈可击,而且将‘黄昏一线销魂式’的后手全部封死!
陈征雁道:“正是,但雨巫的手法却没有你这般高妙。”一扬手,也从树上折了根桃枝,向前轻轻一探,前探之势未尽,枝端忽然一荡,幻出九道桃枝分刺九方。“黄昏一线销魂式”的去路本来被殷爱花的“朔雪三回”封死了去路,这一荡,“朔雪三回”反而露出了破绽。
殷爱花目光一动,道:“好。雨巫自然是这般回击的了。”手中桃枝横削直点,舞出一片青光。
陈征雁微笑道:“正是。”
殷爱花道:“你如何应对呢?”
陈征雁道:“剑刺出的刹那,以指弹开当胸三剑,然后向后纵!”
殷爱花目光一闪,道:“你居然看得出别的剑招都是虚的,厉害厉害。”
陈征雁笑了笑,道:“二十年来家师一直在想,纪先生会用什么方法破‘黄昏一线销魂式’,然后再想用什么方法破纪先生的剑招。”
殷爱花道:“你师父一直不相信他真的死了。”
陈征雁道:“不错。我今天也是为此事而来。”
殷爱花忽然笑了,“纪先生的确没有死,现在他们只怕已经见面了。”陈征雁不禁一惊,然而殷爱花立刻道:“我猜他们此刻已冰释前嫌,正把酒言欢呢!”
殷爱花望着陈征雁,道:“我说他们冰释前嫌,你不觉得奇怪吗?”
陈征雁不禁笑了,道:“你说加上我有三人来问你‘伤情刀’从何而来,原来那第三人是家师。看来纪先生已把当年的事告诉你了,而你也把一切告诉了家师。”
殷爱花一怔,道:“难道你已经知道当年之事了?”
陈征雁道:“不错,我……见到了朱师叔。”一股辛酸涌上心头,神色不禁一黯。
殷爱花神色也不禁一黯,许久道:“以纪公子的武功是决计躲不过你那一记厉害杀手的,但你却说他未死。那么他是如何在你剑下逃生的?”
陈征雁微微一笑道:“躲不过,就一定会死吗?”
殷爱花微一怔,道:“那样厉害的杀着,竟可以收放自如……这样的武功,只怕是罕逢敌手了。”他又喝了一口酒,眉宇间的落寞之意更深了。
陈征雁摇头道:“收放自如,谈何容易,雨巫受的伤可是不轻。”
殷爱花不禁又看向他。
陈征雁道:“当时诸葛嫣然正好在那里,是她带雨巫去找景佚童求治的。”
林外一少女的声音叫道:“谁在叫我的名字?殷大哥,是你吗?”咯咯的笑声中,诸葛嫣然踉踉跄跄奔进林中来。她双颊酡红,醉眼迷离,一副娇憨模样。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白衣少女起身上前扶住她,皱眉道:“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诸葛嫣然打了个酒嗝,笑道:“姐姐,我就喝了一点儿……一点儿……”抬起头,笑盈盈地望着殷爱花,醉醺醺说道:“殷大哥,你……你就要跟姐姐成亲了,呃……你高兴吧?”
殷爱花道:“怎么又喝得酩酊大醉?”
诸葛嫣然嘻嘻笑起来,指着殷爱花,叫道:“醉了?谁醉了?你醉了么?我……呃,我可没醉。你别扶我。”挣开诸葛晚蝶的手臂,却踉跄着又要跌倒。
诸葛晚蝶叹了口气,道:“嫣然,进去睡一会儿。”扶着她向竹舍走去。
诸葛嫣然挣扎着道:“我有话要跟殷大哥说,说完了,就走。”微侧着头,看向殷爱花,竖起一根手指,“殷大哥,你……你答应我一件事,一件很容易的事,很容易很容易的,你答应吗?你先……先答应,答应了我才……才说。”
殷爱花道:“你不说我怎么答应?”
诸葛嫣然道:“你答应了我才说,你放……放心,很容易的……”
殷爱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你说吧!”
诸葛嫣然又惊又喜道:“你答应了吗?我……我说什么,你都答应吗?”
“嗯。”殷爱花答道,淡漠的眼睛中泛起一丝浅浅的温柔之色。
诸葛嫣然顿时喜上眉梢,笑道:“我就知道,殷大哥对我最好了。”说着,又微笑起来,笑了半晌,泪光忽然浮上眼睛,然而她立刻擦掉眼泪,破涕为笑,嘻嘻哈哈笑了好一会儿,说道:“殷大哥,你发……发一个誓。发誓说:一生一世只爱姐姐一个人,只……只对姐姐一个人好。永不变心,永不爱别的什么人,照顾姐姐一生一世。”
殷爱花不禁一怔。
她热切地望着殷爱花,不依不饶地求肯着:“殷大哥,你发誓,你发誓。”
“嫣然!”诸葛晚蝶脸色一沉,皱眉轻斥,“你醉了,跟我走!”
诸葛嫣然醉醺醺笑道:“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殷大哥,你快说,快说……说啊,说你一生一世只爱姐姐一个人,只……只对姐姐一个人好,爱姐姐一生一世,说吧,说吧,殷大哥。”
诸葛晚蝶冷冷道:“你这小丫头,可不是疯魔了吗!?”
诸葛嫣然恼道:“谁……谁说我疯魔了?”摇着殷爱花的手臂求道:“殷大哥,你说啊,说啊,快说啊。”殷爱花目中的落寞之色更重,仰头望着片片飞落的桃花,默然不语。诸葛嫣然怔怔地看着他,目中缓缓流下泪来,抽泣道:“殷大哥,你为……为什么不肯发誓呢?”
“殷大哥……”她悲哀地叫道,然而只叫了一半,已然被诸葛晚蝶点了睡穴。诸葛晚蝶淡淡道:“我带她去醒酒。”抱着诸葛嫣然离开了林子。
殷爱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坐下来,继续喝酒,一碗,一碗,再一碗——他忽然向陈征雁笑了笑,道:“明日,你来不来?”淡笑间,说不尽的落寞!
许久,陈征雁终于道:“你若不爱她,何必娶她?无论对谁,都是伤害。”
殷爱花抬头望向天空,沉思着,忽然微笑起来,“你听过一个传说吗?关于伤情刀和断肠剑的来历的传说……”
陈征雁道:“愿闻其详。”
殷爱花道:“春秋末年,一位无名铸师和一位王女倾心相恋,然而王女迫于父命远嫁他乡,铸师铸了一双绝世利刃送给将要远嫁的爱人。铸刀之时,铸师的泪滴在刀上,凝成一条泪痕,是名‘伤情刀’。铸剑之时,铸师呕出的鲜血洒在剑上,化成数条断痕,是名‘断肠剑’。”
“吉时良日,当着父王、迎亲使者的面,凤冠霞帔的王女手持‘断肠剑’含笑自刎,铸师微微一笑,走到王女身边,拔出‘伤情刀’也自刎而死。王大怒,把王女葬在华山之颠,把铸师挫骨扬灰于东海海底。‘断肠剑’埋入极北长白山冰雪之下,‘伤情刀’丢入南域澜沧江之中。”
殷爱花看向陈征雁腰中的长剑,目中浮起一抹悲怆之情,“从此,那怨气便纠缠在刀剑之上,生生世世,不止不休。自刀剑重出江湖之日起,历代刀剑的主人,必遭情孽纠缠,一世孤单。”
陈征雁不禁笑了,“可那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情孽纠缠,一世孤单——第一次听到这句箴言,我也在心里轻笑……”殷爱花淡淡道,“你想必听过‘刀剑诀,心之心’吧!”
陈征雁点了点头,念道: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殷爱花淡淡笑了笑,每当他笑的时候,眉宇间的落寞之意就更深一分,喝一口酒,喃喃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他猛地抬头,一抹悲愤孤绝之意浮上眼睛,沉声道:“你说,纵横天下的‘伤情刀、断肠剑’,它们的刀诀怎么会是这样旖旎的诗句呢?”
陈征雁沉吟不语。
殷爱花又喝了一口酒,握紧手中的酒碗,冷冷看着清冽的酒液,缓缓道:“情到浓时情转薄,更到深处反无情——这,才是刀之诀,此情已绝心已死,唯留枯骨随风飘——这,就是心之心。“伤情刀、断肠剑”的最高境界便是无情无爱!”
陈征雁静静听着,手指不易觉察地微微一震,眉头不禁皱住了。
殷爱花接着道:“情绝心死之际,就是顿悟刀诀之际。所以,历代凭着刀剑纵横天下之人,必是伤心断肠之人。”他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讥峭自嘲,“人们都错了,因和果其实是恰恰相反的——并不是历代刀剑的主人必遭情孽纠缠、一世孤单,而是只有遭了情孽纠缠、一世孤单的人才能拥有刀剑,并凭刀剑纵横天下!”
他抬头看向陈征雁,一字字道:“所以,冤魂缠绕、生生世世、不休不止的传说虽是荒谬,情孽纠缠、一世孤单这毒咒般的箴言却是宿命!”
陈征雁和他默默对视着,许久,微笑道:“我只知仁者无敌。”
殷爱花忽然也笑了,“令师说,你一定会这么回答。”他扔了酒碗站起来,一边向桃林深处走去,一边道:“明日之后,我就会离开这里,请你转告雨巫,纪先生现住在岭南云浮,至于‘伤情刀’……”他顿了顿,才接着道:“就埋在这块青石下,他若想要,随时来拿。”
陈征雁一怔: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伤情刀’就在这块青石下!?
他拿起散在青石上的酒碗,慢慢喝了一口酒,凝视着这块平整如玉的青石,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半晌,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大笑道:“好笑!好笑!好笑……”
大笑声中,青衣翻飞,奔下山去。
前面不远处,便是借住的渔家了,一缕柔情潮水般涌上陈征雁的心头。
然而,他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渔家夫妇二人并肩站在一株大柳树下,正紧张地望着房舍的方向,神色间又急又怕,额上已是满头大汗。看到陈征雁,二人蓦地一惊,那妇人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她猛地攥住了渔夫的手,然而渔夫的身体也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忽然,二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带着哭腔叫了声:“这位公子爷……”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用颤抖的手指着房舍的方向。
陈征雁心中一沉,风一般卷向房舍的方向。
哭叫声、挣扎声一浪浪传说来,似在剜他的心!一个男子的声音喘息道:“好人儿……我给你摘星星、摘月亮……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喀嚓!”巨响中,门被陈征雁踢得粉碎!床上之人大惊,一道白影跳起来,翻身从一扇窗子中扑了出去。他快,陈征雁的剑更快,淡青的剑光中,鲜血飞溅,如下了一阵红雨。那一剑并未致命,那身影忍痛奔了出去!陈征雁岂容他走脱,足尖点地便追了上去!
然而,陈征雁刚跳出窗外,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大响,他心中一惊,顾不得追那人,急返回房中,室中已然空无一人。推开另一侧临水的窗子向下一看,一圈圈水纹正急急向四方逝去!陈征雁纵身跳了下去,潜入水下向四面看去。不远处,青眉衣衫零乱、长发飘散,正随水飘荡。他鼻中一酸,眼眶里一阵烫热,急游过去,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手向下一拍,借着此力跃出水面,伸脚挑落床上的铺盖,将她平放到床上。她的眼睛紧紧闭着,脸色苍白得可怕,陈征雁将手掌放在她百会穴上,以内力逼出她喝进腹中的湖水。
“青眉……”陈征雁柔声唤道,热泪蓦地涌了出来,低叫:“青眉,你醒来,你醒来——”然而怀中的人却依然是双眼紧闭,不答一声。他把她拥进怀里,更加热烈地叫道:“青眉,你醒来,你看我,你听我说话……青眉,你醒来,醒来呀,醒来呀——”
她的身子在他怀中颤了一颤,却仍是双眼紧闭。
陈征雁心中一阵狂喜,紧紧抱住她叫道:“你醒了、醒了就好。别怕,别怕……你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了,我回来了,现在我就在你身边……再也不离你半步,永远守在你身边,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青眉的身子又是一震,挣扎着要推开他,陈征雁却将她抱得更紧,含泪叫道:“是我,青眉,是我,别怕,我回来了,回来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别怕!别怕……”
一滴滚烫的泪水滑进他的脖颈,一滴,一滴,再一滴。青眉哽咽着问:“你……你真的回来了?……你真的再也不离开我了?……”
陈征雁含泪道:“我真的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了。”
青眉的头深深地埋在他怀里,她忽然张口咬住他的肩,捶打着他的胸膛,哭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她一遍遍地叫着,热泪泉水般向外涌,好像要把这一生的眼泪在这一刻间流尽,“我讨厌你、讨厌你,你让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现在才回来……”
肩头,鲜血一丝丝渗出来,陈征雁疼得脸都白了,柔声道:“是我不对。”
青眉伏在他怀里,好一会儿喃喃自语道:“梦……只是个梦……真的,只是梦吗?梦,真的醒了么?七年,只是个梦吗?根本没有什么七年离别,我们一直都在这里,从未离开,是这样吗?”
陈征雁一下子怔住了。
青眉喃喃道:“梦……一个很长很长……很长很长的梦……小五哥哥,你从未离开过我,是不是……”
宛若一头冷水,从头顶直浇下来,浇得陈征雁呆若木鸡。
她喃喃说着,声音渐低,模糊起来,终于沉沉睡去了。眼睫上闪着晶莹的泪珠,清澈透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瘦削憔悴,惹人怜惜。眉微蹙着,将她所有的哀愁都凝在那里,七年的结——他陈征雁不是解结之人。
他想吻一吻她的脸颊,却不敢,他想将她捧在手心里,像捧一颗水晶一样,却不能。他忽然笑了,柔声道:“睡吧,睡吧,做一个好梦……”说到最后一个字,轻烟一般掠出门去。
然而,那一双渔家夫妇已然不知所踪,陈征雁不禁皱住了眉头。
夜凉如水,湖面如镜,明月清光平铺千里。
陈征雁坐在船尾摇橹,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青眉。她坐在船头,以手支颐,正对着浩渺湖面出神。
陈征雁缓缓道:“观音以白莲为座,何意?”似料到她决不会回答,所以并不等她说话,接着说:“因为白莲出淤泥而不染,没有任何东西能损它一丝一毫的清白。佛讲的是悟,由悟而破,悟生死、破名利,然后自渡!”
他抬头看向天上一轮明月,“你看这月,亿万年前它就在这里吧?亿万年后,它还在这里。月圆了缺,缺了圆,人聚了散,散了聚。人生百年的时光,便在这聚散里弹指而过了。”
青眉不语不动。
陈征雁道:“我也知道说什么都没用,那个伤疤留在你心上了,永远,不能平复……我只想你明白,别说那人没有得逞,便是他、他……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最纯洁、最好的,谁也比不上你。”
青眉神色间微微一震,许久低声道:“我明白了。”
陈征雁猛地转头,深深地看着她,一缕惊喜在他眼底轻燃,“你终于说话了。”
青眉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做那种傻事了。”她看向陈征雁,忽然笑了,“我想学武功,学会了武功就可以保护自己了。”
陈征雁怔了怔,心中微酸:你可以保护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就不需要我了?他这样想着,却微笑道:“好,我教你武功,学会了,就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青眉笑了笑,道:“好。”看向天上的月亮。
月亮真冷啊,月色真柔啊,风也是极轻的,轻轻地掠过她的衣角,轻轻地拨乱她鬓边的头发,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叹了口气,道:“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月亮,很亮很亮的……”
陈征雁又是一怔,随即猜到那定是七年前的夜,七年前的月,一股辛酸又漫了上来。许久,他缓缓道:“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你认识不认识?”
青眉微一怔,不禁低下头去,咬着嘴唇半晌无语,许久终于慢慢道:“我不认识。”
陈征雁不甘心就此放过那淫贼,但此事极为尴尬,却又不好多问,心中不禁甚为懊恼。正在这时,忽听湖上传来一阵歌声: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生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青眉的脸唰地白了,猛然起身,向四面看去。
此时正是芳草萋萋、百花争艳的时节,少男少女们结伴出游者甚众,荡舟湖上,抚琴而歌,倒也称得上雅事。然而,却极少有女子敢唱这般热辣香艳的歌,更奇的是,那歌声竟是出自一名男子之口。湖上顿时响起一阵议论之声,众人都循着歌声寻那歌者,却见一叶小舟飘飘荡荡驶向君山的方向,转眼消失在夜色里,那歌声也很快远去无闻了。
那一叶小舟早已消失不见,她却呆呆地望着小舟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陈征雁道:“怎么了?”青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肩头微微颤动,只不出声。陈征雁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问:“怎么了?”却发觉她的手冷得冰一般。她回头看向他,一字字道:“君山,我要上君山。”
陈征雁心中一动,道:“你认识那个人?”
她摇了摇头,眼中又悲又喜,忍泪道:“我不知道……”
陈征雁的心一沉,百般滋味纠缠,不知何味,半晌,淡淡道:“我本就打算要上君山,趁殷公子大喜之日将找你小五哥哥之事宣布江湖,任他藏在天涯海角,这么大的事总会听说的,他来找你,岂不是好过你这样大海捞针?”
青眉望向他,忽然泪如雨下,“我能找到他吗?”
陈征雁心中一阵酸涩,柔声道:“一定能找到。”
“一定能?”
“一定……”
七、恰欢喜
吉时将近,客人已来齐,本来极为宽敞的大厅,这时候却几乎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韩一淆穿一身紫红色衣袍,喜气洋洋的脸被映得红光满面,不时和前来观礼的江湖豪侠打招呼,神态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
他嗓子眼儿都快冒烟了,然而,脸上依然带着春风般的微笑,看到一名白髯老者来到面前,忙紧走上两步,握住老者粗硬的大手含笑道:“哟!这不是王老爷子吗?您老儿还这么硬朗哪!”
那白髯老者含笑道:“托福托福。”
韩一淆刚要再寒暄两句,忽然发现本来人声鼎沸的大厅静得鸦雀无声,心中微奇,不禁回头看去,只见所有人都痴痴地望着大厅门首,六魄倒走了五魄。韩一淆心中大奇,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看清门首的人,他心中一震,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衫,腰插长剑,那不是陈征雁吗?只是今日,他身边却多了名少女。
但见那少女长发如瀑,肌肤胜雪。两弯微蹙的细眉,如笼着淡淡愁云的一带远山,一双清澈的明眸,似泛着粼粼寒波的一泓秋水。最耀眼的是她额心那一朵小小的芙蓉花,那含愁的花朵幽幽地怒放着,给她凭添了百分的神秘,百分的飘逸,百分的灵气。
她的目光在大厅中淡淡扫过,众人被她绝世容光震摄,竟连她的目光都不敢碰,不禁想要低下头去,但却又舍不得将目光离开她半刻,心中百般挣扎,不知要如何才是。
陈征雁笑了笑,道:“我们来参加殷公子和诸葛小姐的大婚之喜,韩庄主莫非不欢迎?”
韩一淆这才惊醒过来,干笑两声,走上前道:“陈公子既然来了,就是我桃花山庄的客人,怎么不欢迎?往日之事皆是误会,韩某早已忘了。”
陈征雁笑了笑,道:“不知道客人来齐没有?”
韩一淆笑道:“陈公子一到,便齐了。”
陈征雁眉峰一挑,眼中闪过一道讥峭的笑意,淡淡道:“那极好。在下有一件事要请天下英雄帮忙,今日借着殷公子办喜事,天下英雄汇聚一堂的良机,请各位帮忙传一个口讯出去。”
韩一淆脸色微变,干笑道:“却不知陈公子要传什么消息出去?”
陈征雁道:“我要找一个人,他家住钱塘张家村,七年前的一个月夜离开家乡闯荡江湖,从此就再没有一点讯息了。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小五,但我料想他在江湖中用的是别的名字。请大家传话出去,就说张家村故交俞姑娘在找他,他若得知此信,请前往栖霞岭落月谷相见。”
人群中发出轻微的议论之声,就听数人笑道:“陈公子的话,咱们记住了,下山之后便派门人弟子传话出去,陈公子尽管放心。”
余人纷纷附合道:
“正是正是,哪怕那人藏在海底,咱们也要把他给揪出来。”
“别的事情替陈公子办不了,这一点小事儿,嘿嘿,却有何难?”
陈征雁笑道:“如此,在下就先谢过诸位了。”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不敢不敢。”陈征雁微微一笑,向青眉看去,却见她也正在看自己,眼神温柔喜悦。他心中不禁一甜,忽想到她喜的是寻找她小五哥哥的希望大了,她的喜与悦没有半点是在自己身上,顿时心灰意懒,一缕甘甜倾刻间转为苦涩。
青眉见他脸上的笑容忽然逝去,不禁一怔。陈征雁察觉她神色的变化,心中一动,暗道:“我只愿她高兴开心才好,她为谁喜为谁悦,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样想时,心中一宽,微笑道:“你找到他时,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青眉不禁红了脸,展颜一笑,娇羞无限。
陈征雁看得呆了呆,一缕强咽下去的酸涩登时又涌了上来。
突然,人群中有人放声痛哭起来,众人一惊,齐向那人看去。韩一淆也不由皱紧了眉头,急走上前冷冷道:“怎么回事?”人们纷纷让到一旁,露出那蹲在地上大哭之人。
那人犹自哭个不止,韩一淆心中不悦,冷冷道:“这位兄台,本庄正办喜事,你却在这儿大哭,这是何意啊?”
那人泣道:“那姓俞的人丢了故交,有那个姓陈的小子替他找,我丢了故交,可是没人替我找啊……呜呜……没人替我找也就罢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她却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呜呜——”
韩一淆笑道:“呵呵,这可奇了。这位兄台,你要找人就到别的地方去找,在这儿哭有什么用!”
那人哭道:“我要找的人就在这儿,我自然要来这里找,呜呜——我哭没有用,难道我笑就有用了吗?……呜呜——”
韩一淆道:“不知你要找的人是谁啊?”
那人泣道:“你问我我就要告诉你吗?我偏不告诉你!呜呜——呜呜——”
众人听了,不禁大笑起来,道:“原来是个傻子。”韩一淆也不禁皱眉而笑,吩咐道:“来人来人,赶快把这个疯子弄出去!”
那人闻言突然一跳老高,怒喝道:“格老子的!哪个骂老子是疯子!?是英雄好汉的站出来给老子瞧瞧!格老子的,操你十八辈祖宗,你龟孙子才是疯子哩!”
众人忍俊不禁,想要笑又不好笑,一个个憋得脸色通红。却不知是谁在人群后放声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旁人再也掌不住,满厅人忽然都大笑起来,笑声震得一厅的红帏彩绣都震动起来,韩一淆闹了个灰头土脸,面红耳赤,干笑着道:“疯子疯子!”
那人抬起头来,却是一名满面胡髭,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身上穿了件又宽又大的破袍子,一身的药味,甚是难闻。
看清他的样子,韩一淆勃然变色,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又来此地!”
那人看清是韩一淆,也变了颜色,怒目以视,理直气壮地大声道:“我来见小兰,有什么不敢!”
韩一淆冷冷道:“当日只打断了你一条腿,今日便把那一条腿也留下来吧!”
那人冷笑道:“一条腿算什么?有本事,你把我景佚童的命留下来,我倒要看看……我倒要看看……”他说着,忽然伤心起来,眼泪涌上眼眶沿着黑瘦的脸颊滚落下来,“我倒要看看她的心是不是铁石做的……我倒要看看她会不会为我伤心难过……呜呜——呜呜——”说着,又失声痛哭起来。
听到“景佚童”三字,人群中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声:
“呀,原来他就是人称天下第一神医的景佚童……”
“听说这个人有点儿失心疯,我看,像……”
韩一淆冷笑道:“好好好,来人哪!把他给我拖下去,先关上几天,老夫有了空,再好好招待他。”
忽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急走进来,向韩一淆禀道:“禀庄主,姑奶奶命小的来说,殷公子和咱们大小姐不喜这里吵吵闹闹的,要在桃花坡上拜天地。”
韩一淆吃了一惊,顾不得景佚童,急问道:“你没有说江湖朋友们都来这里观礼吗?”
那管家模样的人道:“姑奶奶说了,谁觉得不妥,自己找殷公子理论去。”
韩一淆登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众人都大失所望,然而却无人敢说出半句埋怨的话来,呆了片刻,人群中有人打了个哈哈,道:“咱们来这里恭贺殷公子的喜事,大家的诚意殷公子心里自然是知道的,见不见,那也没什么关紧的,是吧?”众人纷纷道:“正是正是。”
人群后忽发出一声冷笑,众人听出刚才景佚童大骂韩一淆之时,就是这人率先大笑,终于惹得哄堂大笑的。那一声冷笑并没什么特异之处,却似乎是笑到了人的心里,听着听着,让人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寒意。众人听那笑声不善,有的循声找那发笑之人,有的向韩一淆看去,看他做何理论。
韩一淆脸色微变,冷笑道:“史公子莫非想找殷公子理论去?”
那人淡淡道:“是又如何?嘿嘿,‘伤情刀主殷公子’,名声挺大,可惜啊,这世上浪得虚名的人多了。别人买他的帐,到了我史墨龙这儿可不过!”
听到那人自报姓名,人群中如煮沸了水一般,登时响起一片议论之声,便有人压低声音道:“是南疆地藏王的大公子史墨龙”众人一惊,都向那人看去。但见那人约摸三十左右年纪,身材中等,面貌甚是清秀,却透着一股子阴冷古怪之气,皮肤黝黑,倒应了名字中那个“墨”字。
韩一淆单手一伸,冷笑道:“那么,请吧?”
史墨龙冷哼一声,将衣衫下摆一甩,大步向厅外走去。却听一人微笑道:“慢着!”史墨龙抬头一看,眉峰挑了起来,傲然道:“你?呵!胜了白云汀就自以为天下无敌了么!”
陈征雁微笑道:“天下狂妄之人甚多,但在下还不至于如此。只是我既然受殷公子之请前来,便不能看着别人在这里闹事,所以,想请史公子坐回去。”
史墨龙勃然大怒,厉声道:“那可要看你有这个本事没有!”手指一动,扣住腰间鄂皮刀鞘。
陈征雁忽见青眉轻轻皱了皱眉,便问:“怎么了?”
青眉道:“人家今天办喜事,你们却在这里打架,那多不好。”她向史墨龙看了一眼,柔声道:“人家成亲,爱怎样便怎样,又不是……”她忽然微微一笑,接着道:“又不是你成亲,你管人家怎么办呢?你心里不高兴,日后找人家理论也行啊,何必一定要今日呢?”
史墨龙听着她温柔的声音,看着她绝世的容颜,心中不由得软了,道:“我也并不是一定要今日找他的。”
青眉笑了笑,道:“你这样讲道理,那就好办了,别打了吧!”
史墨龙黑脸一红,笑了笑,道:“不打便不打。”
陈征雁看了看青眉,又看了看史墨龙,不禁微微一笑。
脚步声响近,一名小丫头奔来,道:“禀庄主,殷公子和大小姐来了。”
韩一淆又惊又喜,道:“怎么又来了?”
那小丫头答道:“殷公子说大家不远千里观礼来了,总不能让大家空跑一场,既然大家想看,便让大家看看吧!”
众人不禁笑起来,韩一淆笑道:“好极,好极。”忙命人点起红烛,自己亲自迎了出去。刚踏出门去,就见欢快的笙乐里一群人簇拥着两名新人迤逦行来。
两人都是一身彩绣辉煌的大红新衣。殷爱花头戴金翅新郎帽,手挽红稠带,淡淡笑着。红稠带另一头握在诸葛晚蝶手中,她头戴镶了十二颗硕大明珠的凤冠,一排珍珠串成的流苏自凤冠上直垂到下颏,溶溶珠光后,美丽容颜依稀可辨。
众人纷纷后退,让出中央大道。
突然一条人影窜了出去,拦在路前哽咽着叫道:“小兰……”
只听得一声叹息,一名华衣美妇走上两步,向面前这满面胡髭,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笑了笑,道:“景大哥,别来无恙?”
景佚童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呆了呆,眼泪泉水般涌了出来,含泪道:“我、我,我别来无恙,我好得很,可好了……”他说着,忽然叫道:“小兰,我想你——”踉跄着向那华衣美妇面前奔了两步,仿佛生怕她不高兴,慌忙停步,痴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掩面大哭起来。
那华衣美妇微微一笑,柔声道:“景大哥,今天是我家蝶儿成亲的好日子,你看……”
景佚童忙收住泪,道:“是、是、是,我真该死,我……”拼命抹脸上的泪水,袖子上沾的有土,这一抹,倒抹出了个大花脸。
那华衣美妇怔了怔,神色间一阵凄然,泪光盈上了眼眶。走到他面前,举起袖子替他擦去脸上的污渍,微笑道:“景大哥,吉时到了。”
景佚童却痴痴道:“小兰,我在湖边买了座房子,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你会见我的,我终于等到了……小兰,我、我日日想你,夜夜想你……”
那华衣美妇凄然笑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等蝶儿拜了堂,咱们再慢慢儿说,好不好?”
景佚童喜道:“好啊,好啊,慢慢儿说,慢慢儿说……”
那华衣美妇道:“景大哥,你还不让开路?”
景佚童道:“好,我让路,我让路……”嘴里喃喃说着,却忘了该怎么让路,不禁转头四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依依不舍地退到旁边。
别人都看得又惊又奇,殷爱花和诸葛晚蝶神色间却平静如水,两人的目光都淡淡落在大厅尽头的描金喜字上,这里发生的一切,好像都跟他们无关似的,这一厅的人在他们眼中,却似无物一般。
笙乐响起,殷爱花牵着红绸带继续向前走。
看着殷爱花淡笑的清瘦面容,陈征雁心中突然一痛。别人看到的是那武林神话的微笑,他看到的却是那一抹笑意下深埋的失意。直到殷爱花走到身边,他才蓦地想起忘了让路,于是向他笑了笑,拉着青眉让到路边。殷爱花的目光从那描金的喜字上收回来,看到是陈征雁,微笑道:“你来了?”
陈征雁道:“我来了。”
殷爱花笑了笑,目光从青眉脸上掠过时微一怔,向她淡淡一笑,牵着红绸带另一端的新娘子向大厅尽头走去。
那华衣美妇的目光掠过青眉脸上时蓦地定住了,一抹震惊之色瞬间浮起,很快就被压进了眼底,一丝杀机却埋藏不住,幽幽地闪烁着。
红烛高烧,喜字高挂,座有喜宾酒盈樽。
一个是人中凤,一个是人中凰,喜乐声声,奏的是凤求凰!
司仪高声唱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了——高堂上坐——”
庄内的丫鬟、婆子齐笑道:“姑奶奶快去!”簇拥着那华衣美妇坐上高座,那华衣美妇向韩一淆道:“大哥,你也上座吧!”韩一淆忙笑着摆手,道:“我……呵呵……”
那华衣美妇道:“你是蝶儿的舅舅,受她一拜有什么!”韩一淆尚在踌躇,殷爱花淡淡道:“舅父大人,请上坐吧!”韩一淆受宠若惊,吃吃道:“我、是……好、好……好……”整了整衣裳,坐到高座之上,气度甚是庄严。
司仪高声唱道:
“一拜天地——”
司仪的唱礼之声中,殷爱花和诸葛晚蝶跪倒而拜。殷爱花仍在淡笑,低头拜下的刹那,一缕落寞之意却席卷一脸。面前绣毡上,泪珠滴滴打落,他神色蓦地一震,不禁向诸葛晚蝶脸上看去,却只看到溶溶珠光后依稀在微笑的美丽容颜,不禁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深深拜下去。
殷爱花的叹息声别人没有听到,陈征雁却听到了,诸葛晚蝶的泪别人没有看到,陈征雁却也看到了——“芙蓉如面柳如眉,我叫殷爱花。”那样的传说只是传说,谁知道传说背后是什么呢?陈征雁心中一酸,不禁悲叹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看他们。
司仪的唱礼之声悠长动听: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笙乐大作,众人暧昧地笑起来。看这两个他们素不相识、只闻其名的人拜天地,对于他们来说,仿佛就是最大的满足。此时,幻想着今夜洞房内巫山云雨、风情万种,他们的心不安分起来,躁动着,和周围的人相视而笑。在这笑容里,每一个人因知悉了别人的龌龊念头,而露出更满意更会心的笑容,暧昧的气息瞬间充斥了大厅每一个角落。
一个声音忽然高声道:“请等一等,我要为殷公子和殷夫人歌一曲,愿两位……愿两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海枯石烂,此志不渝。”她努力想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然而说到最后,声音却不禁微微发抖,竟有些哽咽了。众人听出是那容颜绝世的少女的声音,不禁向她看去。
青眉向琴师道:“请为我抚琴。”那琴师不敢擅作主张,抬头看向高座之上的美妇,问道:“夫人……”见诸葛夫人脸色阴沉,不禁呆了呆,一时间不知所措。却听殷爱花道:“这位姑娘叫你抚琴,你便抚吧!”琴师连忙答应道:“是,请问姑娘要小人抚哪支曲子。”
青眉淡淡一笑,道:“就抚那一曲《凤求凰》吧!”
琴师答应一声,双手抚下,琴声轻轻扬起,青眉嫣然一笑,望着大厅尽头的描金喜字曼声唱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江湖中人不通文墨者虽多,但也大致听出来她唱的是一名男子和一名美丽的女子在野外相遇之事。众人遥想着当日殷爱花与诸葛晚蝶岳阳城邂逅的旖旎风光,再加上青眉声音温柔婉转,听在耳中甚是悦耳,众人竟听得呆了。
一曲歌尽,青眉接着又唱道: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愿且祝兮,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不敢与君绝。”
歌意是说一名男子在外面遇到了非常美丽的女子,但那女子并不是他所爱的人,这名男子表示自己决不移情别恋。此时歌唱此曲,自是祝愿新郎新娘永不变心,白头偕老的意思。
殷爱花听得如痴如醉,忽然,他脸露痛苦之色,闭上眼睛猛地转过头去。诸葛晚蝶嘴角含着凄凉的笑意,抬头仰望殷爱花,那一抹凄凉的笑意越发显得凄哀欲绝,泪珠一颗颗缓缓滴落。
琴声止,歌声绝。
陈征雁轻叹一声,道:“青眉,别唱了。”
青眉笑了笑,道:“唱完了,不唱了,再不唱了。”陈征雁发觉她声音抖得厉害,心中大奇,将目光从殷爱花脸上收回来看向她。一看之下,不禁大惊,道:“你怎么了!?”
只见她的脸色苍白得犹如薄纸,又大又黑的眼睛里盈满了眼泪,清澈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然而,她却竟是在笑着,笑得苍凉,笑得诡异,笑得让他心惊胆颤!
“不唱了,不唱了,再不唱了……”她喃喃说,突然转身奔了出去!
陈征雁一怔,问道:“你去哪里!?”飞身追了出去!
九、债须了
“我旧伤未愈,你新伤在身,咱们扯个两平,正好公平一战!”雨巫冷冷道,凌厉的剑光纵横交织,将陈征雁笼在剑下!
陈征雁叫道:“且慢,我有话讲!”急向后掠,衣角被剑气扫到,布帛裂开,布条随着剑气激起的气流翻卷狂舞!
雨巫冷喝道:“你我以剑说话!”剑如漫天飞雨,横削斜劈,上斩下撩,一剑快似一剑,凄厉迅猛的剑气激得厅中众人连连向后退去。大厅本来是极大的,但桌椅遍布,贺客如云,却并没有什么空地。陈征雁仗着迅疾身法在雨巫剑下游走不定,忽然轻啸一声,夺门而出!
雨巫如影附形紧追上来,剑尖使终不离陈征雁咽前三寸,陈征雁被逼得一直向后逃逸,心中不禁暗暗苦笑。史墨龙暗算那一剑并不轻,他在雨巫剑下左躲右闪,伤口被不断撕扯着,鲜血不断向外汹涌。
这样耗着,血总有流尽的时候!
然而他不能向雨巫出剑,就算是死也不能!
眼前只剩一条死路了。
陈征雁苦笑着在雨巫剑下飞纵,忽然想起了殷爱花的话:“有时候,你并不能分清你的仇人究竟是谁。”他心中不禁暗想:我若死在了雨巫的剑下,我的仇人是谁呢?
正胡思乱想,忽觉一道寒气直逼咽喉,不禁一惊,不容多想,两根手指向剑上急抓去!就在这时,忽听身边一声低喝:“雁儿!”低喝声中,一条淡灰的人影在眼前一闪,陈征雁眼中一亮,喜道:“师父?”一股大力涌到,将他的身子向后送了出去。
陈征雁定睛一看,只见一名面容清矍的灰衫老者站在当场,以两根手指夹住了雨巫的剑!他不禁喜上眉梢,奔上去叫道:“师父,他是纪大侠的公子纪云辉!”
任孤崖身子一震,道:“纪云辉?你、是你吗,孩子?”
雨巫厉喝道:“不错!正是我!”内力贯注,将长剑向前猛一送。
陈征雁大惊道:“师父小心!”手臂疾伸弹向剑脊,哪知师父却突然挥手向自己手腕上切去,他不禁一怔,就在这刹那间,任孤崖夹剑的手指突然松开,任雨巫的剑刺入胸中,鲜血蓦地涌出!
陈征雁的整个身子一下子被丢进了冰窖里。
雨巫看着没入任孤崖胸中的剑,看着沿剑身狂溢出来的鲜血,不禁怔住了!
任孤崖微笑道:“你爹爹正在山下跟殷爱花说话,你……咳咳……去见他吧!”一说话,立时咳出一大口鲜血来。
雨巫一字字道:“为什么!?”
任孤崖微笑道:“这是我欠你的。”
雨巫似乎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慢慢重复道:“你欠我的?”
任孤崖微笑道:“我还清欠你的债了吗?”
“你欠我的……”雨巫又重复了一遍,二十年的天涯漂泊,二十年的爱恨煎熬涌上心头,他忽然厉声叫道:“你还不清,永远还不清!”
这句话仿佛一条无形的鞭子,将任孤崖抽得踉跄了一下。
雨巫忽然狠狠地抽出剑,一条血箭直喷出来,喷了他一身一脸。他一咬牙向山下奔去,一道尖锐的哨音突然从北方响起,紧接着那里腾起一道紫烟在半空凝成簪子的形状。雨巫停步看了看,忽然脸色大变,转身向着哨音的方向急奔而去。
任孤崖张开手指按住伤口,血溢出手指,沿着他的手臂向下流淌,“咳咳,雁儿……”一张嘴,又咳出了几大口鲜血。
陈征雁的眼泪不停地向外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崩塌了,四周围黑洞洞的,冷极了。他全身僵硬,连动一动手指都不能。他狠狠地向舌尖上咬去,一股血腥冲进喉咙,疼痛让他清醒过来,跨上一步扶住师父摇摇欲坠的身子,弹指封住他胸口周围的穴道,然而没有用;从怀中掏出伤药大把地洒到剑伤上,然而伤药一洒上就被向外喷涌的鲜血冲走了。
任孤崖微笑道:“雁儿……”抓住他的手。
陈征雁鼻中一酸,顾不上抹眼中的泪水,倔强地继续把伤药洒向伤口。然而,鲜血流得飞快,在他脚下流成一道小溪,蛇一般向远方蜿蜒。
任孤崖叹息道:“傻孩子,我……我不行了。”一张口,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陈征雁的喉咙哽住了,连一句“我在这儿”都回答不出来,只有死死抓住师父的手,眼中的泪决堤一般向外涌,半晌才挣出一句话来,“我找到朱师叔了!”
“你找到她了?”任孤崖眼中一亮,又惊又喜地问:“她在哪里?她还好吗?”又是一阵剧咳,咳出了好几大口鲜血。
陈征雁呆呆地看着师父清瘦的面容,突然悲叫道:“师父——”失声痛哭起来。
“雁儿,别哭,师父今天高兴得很……高兴……高兴得很……”任孤崖断断续续说道,“跟师父说,她、还好吗……”
陈征雁强止心中悲痛,含泪道:“好……朱师叔很好……师父,那给雁儿治腿的婆婆就是她啊……”
“她?是她?……”任孤崖喃喃道,轻轻拍了拍陈征雁的背以示安慰,“好,那很好,那很好,很好……”他忽然伸手向北方指了指道:“刚才那烟火是……是刘师妹的讯号,雁儿,背……背我去,我想……想去看看她……”
陈征雁一怔,不忍违逆师父半分,含泪道:“是。”背起师父循烟火的方向穿堂越户一路向北方奔去。
暮蔼溶尽,月上林梢,桃林深出隐隐传来打斗之声。
陈征雁加快脚步向林中奔去,清幽的月色下,但见血染芳草,凄惨可怖。血泊中躺着两人,另有两道人影正在月下交战。其中一人正是刚才奔来的雨巫,另一人竟是彬州城郊的老婆婆!
陈征雁不敢出声叫破,掠上前叫了一声:“婆婆!”
老婆婆一惊回头,失声道:“雁儿……”
陈征雁并不回答,回手一剑刺向雨巫面门。这一招本是围魏救赵之计,用意只在迫退雨巫。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厉声喝道:“雨横风狂!”刹那间剑光横溢,雨巫竟置自己的破绽不顾,手中长剑分上中下三路横扫而至!
陈征雁拔剑在手,随手一击封住雨巫攻势。
雨巫长剑被封的刹那,老婆婆突然挺剑直上深深刺入雨巫小腹。陈征雁不禁大惊,失声叫道:“雨巫!”就见雨巫痛喝一声向前急冲,长剑倏然递出,从老婆婆头顶急斩而下!老婆婆冷笑着抽剑疾退,舍了雨巫向刚才发话那女子奔去,冷笑道:“刘诗嫣,你受死吧!”
雨巫大喝道:“要杀我姑姑,先放倒我!”挟着长剑疾追而上。
老婆婆冷笑道:“好!”拧腰转向左侧,回剑飘然一刺。这一剑又快又急,方位拿捏更是极准,雨巫脚下却微显踉跄。
陈征雁惊喝道:“他是纪云辉!”急冲上前,一手夺老婆婆手中剑,一手夺雨巫手中的剑。急掠中,忽觉师父抱在胸前的手无力地垂落,他心一沉,大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浑身不禁一软。
听到陈征雁的惊喝声,老婆婆身子一震,厉声叫道:“什么!?”急收回刺出的剑,却被雨巫的剑贯胸而过。
两个人忽然泥塑一般凝停不动了。
好一会儿,雨巫呆了呆,道:“怎么不躲?”
老婆婆低头看着露在胸前的半截剑柄,忽然笑了。她缓缓抬起头来,刚才还凄厉狠绝的目光变得温柔如水,神色间又惊又喜,“你还活着?……你没有死吗?……”两行泪水缓缓淌下,却无限欢喜地说:“孩子,你还活着,我……我真高兴……真高兴……”
雨巫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忽然厉声喝道:“你为什么撤剑!”
老婆婆笑了笑,道:“这是我欠你的,欠……欠了债,就要还……是不是?”
雨巫喃喃道:“你欠我的?你欠我什么……”他忽然脸色大变,沉声喝道:“你是谁?”
老婆婆道:“我又刺了你一剑,我的债是……是还不清了……”突然狂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晃着就要倒下去。雨巫脸上浮起一抹恍惚之色,不禁想要伸手去扶她,一股寒气蓦地袭向手腕,他一惊急忙撤手。
雨巫撤手的刹那,陈征雁已然抱住老婆婆。他抽出插在她胸前的剑,血箭激射而出,喷了雨巫一身。雨巫神色一震,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陈征雁将老婆婆轻轻放到地上,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中,低声道:“婆婆,我来晚了。”
“不,不……”老婆婆笑了笑,低声道,“你来得不……不晚……”
陈征雁柔声道:“婆婆,你不欠任何人的债,不欠!欠债的是刘诗嫣……”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怒道:“你胡说!我欠谁的债!?” 怒喝声中,一名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从血泊中爬起来急冲了过来。
陈征雁看也不看她一眼,口中更不停顿片刻,接着道:“是她,她欠所有人的债……欠你的,欠师父的,欠纪先生的,欠纪夫人的,欠雨巫的,欠风宁儿的……是她,是她!欠债的是她!……婆婆,你不欠任何人的债……”
那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怒道:“你胡说!胡说、胡说、胡说!”
陈征雁仍不理她,柔声向老婆婆道:“婆婆,师父他来陪你了,你高兴吗?”
老婆婆惊道:“什么?你……你师父来了……你,你……”心中一急,又喷出一口鲜血。
陈征雁笑了笑,道:“是啊,他来了,在这儿呢。”陈征雁向背后看了看,微笑道:“师父,你看,朱师叔在这儿呢!”将师父放到地上,让他和老婆婆一起靠在自己怀中。
那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一怔,顿住急冲向前的脚步,喃喃道:“任孤崖?任孤崖?你来了,任孤崖,你来了?”她的身子突然猛地一震,捧住自己的脸踉跄着慢慢向后退去。
陈征雁将手掌贴到师父背上,将内力源源不断送入他体内,过了许久,任孤崖半阖的眼睛缓缓睁开。
陈征雁柔声道:“师父,终于见到朱师叔了,这一回,你可该高兴了吧!”
任孤崖向老婆婆看了看,微笑道:“幽儿,是你。”
老婆婆本来又慌又乱,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在瞬间平静下来,一抹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微笑道:“是我,师兄。”
任孤崖微笑道:“又见到你了,幽儿……我……我真高兴……”
老婆婆微笑道: “师兄,我……我也……也很高兴……”
陈征雁笑了笑,道:“师父,你握一握朱师叔的手——啊,不,是师娘,你握一握师娘的手。”说着,将他们两人的手放到一起。
任孤崖和老婆婆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紧握住对方的手,仿佛这一握就再也不要松开似的,他们凝望着对方微笑,仿佛要看进对方的生命里去。
那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捧着自己的脸发了一会儿呆,缓缓抬头看向他们。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她不禁看得呆了,又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厉声道:“朱紫幽,你……你倒是……你倒是把容貌亮给任师兄看一看!”
老婆婆笑了笑,柔声道:“师兄,我这个……这个样子……你……你怕吗?” 吃力地抬起手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骷髅般的面孔。
雨巫不禁大骇,想要后退,双腿发软竟迈不出步去!
任孤崖脸上却平静如水,微笑道:“你很好。倒是我老了……也变丑了吧……”
老婆婆骷髅般的脸上漾起一抹诡异可怖的笑容,柔声道:“不,不……师兄,你一点儿都不老。咱们终于……终于在一起了……我可真……真高兴哪……”
任孤崖微笑道:“是……是啊……是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渐渐含糊不清。老婆婆无限温柔地望着他,慢慢伸出手轻抚他削瘦的脸颊,柔声唤道:“师兄……”脸上那一抹笑意渐渐缥缈起来,许久,她的手蓦地垂落!
明月如霜,风凉如水。
那月是何年挂上天空的?它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一只冷漠孤傲的眼睛,冷冷俯视着这苍茫大地,俯视着这荒诞人世的悲欢离合。
那风是从何处吹来的?它幽幽地呼啸,啸声是压抑的、低沉的,仿佛怕惊醒梦中人三更迷梦。它呜咽着拂过林梢,指尖过处,桃花飘落,凋零于半空散成朵朵残红。
陈征雁笑了笑,拥紧他们,喃喃道:“师父,师娘,雁儿带你们,带你们回家……”踉跄着抱他们起身,忽然喉中“咯!”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前一扑,带着他们一起跌倒在地上。他咬了咬牙,强撑着站起来,一手揽在师父腰际,一身揽在师娘腰际,含泪道:“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不许走——” 那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拦在他面前凄厉地叫道,她抓住任孤崖的衣襟,瞪着他的眼睛问:“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不服!任孤崖我不服!”她狂叫着,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无力地把脸埋进任孤崖怀中,痛哭着嘶声叫道:“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她扯下面前的黑纱,露出一张同老婆婆一样可怖的骷髅般的面容,缓缓抬头看向任孤崖的脸,哀怨地问:“你看到了吗?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雨巫惊得险些跌倒,嘶声叫道:“姑姑——”
那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不禁仰天大笑起来,厉声道:“谁是你姑姑?”
她注视着任孤崖,喃喃道:“我不服……任孤崖,我不服……”喃喃说着,突然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然后又狠狠地抓自己的脸,她的动作越来越疯狂,仿佛要把自己撕碎一样。
她突然猛烈地摇头,嘶声叫道:“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啊——”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双手在自己头上、脸上抓得越来越狠,越来越疯狂。
雨巫忍不住冲上来抓住她的手,颤声叫道:“姑姑,你、你怎么了?”
她抬头看向他,眼神恍惚,却狠厉无比,突然挣开雨巫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纪笑之!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也要帮她!为什么你们都要帮她!她有什么好?我哪里比不上她——”她咬牙切齿地叫着,似乎狠不得把面前这个人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去,她突然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厉声喝道:“说!为什么?”
雨巫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吃吃叫道:“姑姑……”
她不禁放声大笑起来,认真地端详着他,缓缓道:“姑姑?呵呵,是你,是你啊,纪笑之的儿子纪云辉……”她眼中忽然浮起一抹残忍之色,紧紧盯着雨巫的脸一字字道:“谁是你姑姑!纪云辉,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是被我,被我活剐了,一块块扔到江里喂鱼了!哦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啊——”
她疯狂地笑,快意地笑,笑得花枝乱颤!
陈征雁忍不住厉喝道:“够了!”
她转头看向陈征雁,冷笑道:“陈征雁?我记得你,记得你!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永远不会,我要毁了你……”她咬牙切齿地说,突然又将脸转向雨巫,一脸的冷笑瞬间又变为快意的、报复的狂笑,“啊,辉儿,我的好孩子,你可知风宁儿的脸怎么毁的?我倒没有做什么,只是在某一个很不恰当的时候对她说:‘女为悦己者容,这样美丽的一张脸却无欣赏之人,真是可惜啊,可惜啊……’哈哈!哈哈——她竟自己毁了自己的容貌,真是好笑,好笑……”
放肆地狂笑中,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捧住雨巫惊怔住的脸,审视那张脸上交集着大惊、怀疑、悲凉、茫然的神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知道吗?毁了亲手造出来的东西,其实是件很痛苦的事……”
她一语未了,一道剑光蓦地照亮了雨巫的眼睛,她的身形也在这道剑光中掠起,迅速逝向桃林深处。她的声音从桃林深处传来: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要毁了一切,毁了你——”
鲜血自雨巫胸前涌出,但他却连动都没有一动,只是悲哀、茫然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的地方。血液一分分涌向体外,他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沉向一个黑洞洞的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这不是真的,不是……”
雨巫喃喃道,他的脸一分分扭曲——痛苦地扭曲。
他用右手按住鲜血泉涌的伤口缓缓弯下腰去,似是再也不能承受这种痛苦。
他突然直起腰来仰天长啸,如一匹负伤的狼,绝望地嗥叫!
啸毕,他猛地跳起来向山下掠去,一边凄厉地大叫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夜风将他的声音远远送来,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悲凉,终于再也听不见。
陈征雁呆呆站着,不哭不笑也不动,
一个声音不停地在他心中问: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杀师父师娘的是雨巫,我却不能杀他?
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生不能同寝,死后却反而能相偎相依了?
为什么只因为一点血缘,一个无辜的孩子就要被卷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情仇里去,并断送一生的幸福?
爱!什么是爱?
是师父二十年如一日追寻师娘,至死无怨、含笑而终的坚守?还是刘诗嫣纠缠不休地报复,不惜灰飞烟灭、万劫不复的劫夺?
不知过了多久,血泊中忽然响起一声微弱的呻吟之声,若是从前,陈征雁一定会飞掠过去看那人伤得重不重,能不能救。但现在,他连转头看一眼都懒得看。
过了片刻,那个呻吟声再度响起,并突然发出一声微弱地惊呼:“朱姐姐,小心!”
陈征雁正呆呆地出神,被那一声“小心”惊了一下,不经意地看去,发现血泊中的人竟是诸葛晚蝶的母亲——那不久前还端坐高处受殷爱花一拜的华衣美妇。
他不自禁地负着师父师娘走过去,问:“你怎么样?”却发现她受了一记重掌,已然昏迷了。
诸葛夫人在昏迷中喃喃道:“俞青眉,她是俞青眉,她……她不能留啊……”
这句话如一记重锤猛地砸在陈征雁心上,他的脸顿时扭曲了,一把将诸葛夫人拉起来厉声叫道:“你说谁……你、你、你……”他的声音发抖,竟说不出话来。
诸葛夫人被他猛一拉,悠悠地醒了过来。
陈征雁目光如刀,盯着她一字字问道:“青眉在哪儿?”
诸葛夫人吃了一惊,刹那间的震惊慌乱之后迅速淡定了下来,缓缓道:“你是任孤崖的弟子?”
陈征雁道:“是。”
诸葛夫人的目光掠过任孤崖和朱紫幽脸上,大惊变色道:“朱姐姐她、她、她怎么了?”
陈征雁心中一痛,不禁转过头去。
诸葛夫人双目含泪,挣扎着握住朱紫幽的手,出了半天的神,忽然凄然一笑,低声道:“朱姐姐,你们终于在一起了。生不同寝死同穴,这……也不错啊!”
她痴痴地笑着,转脸看向陈征雁,缓缓道:“你可知晚蝶和嫣然并不姓诸葛,我也没有一个姓诸葛的丈夫?”
陈征雁道:“不知道。”
诸葛夫人道:“她们姓诸葛只是因为她们的母亲姓朱。为了逃避仇家的追杀,她们的身份必须被掩盖得很好,不但不能用她们父亲的姓,甚至连她们母亲的姓也不能用。”
陈征雁的心蓦地一沉,一个念头隐隐浮现。他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惧意,仿佛那个念头是一颗霹雳弹,一碰就会爆炸似的。
他沉声问道:“青眉在哪儿?”
诸葛夫人不答反问:“你可知她们的父亲和母亲是谁?”
陈征雁的心又是一沉。
诸葛夫人接着说道:“她们的父亲姓任,叫任孤崖,她们的母亲姓朱,叫朱紫幽。”
听到师父在世上还留有骨血,陈征雁本该高兴的,但他却高兴不起来,他甚至不敢想诸葛夫人下面将要说出什么话来。
诸葛夫人一瞬不瞬地盯着陈征雁的眼睛,突然深深地皱起眉头低叹一声,握了握陈征雁的手。这一握之间有着无数含意。
陈征雁“听”懂了,却冷得全身发抖,颤声问:“你知道她和殷爱花的关系了?你将她怎样了?”他不敢问,更不敢听诸葛夫人的回答,但他却不得不问。
诸葛夫人惨然笑道:“没有殷爱花,蝶儿是活不下去的……”
陈征雁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一片黑漆漆的混沌世界中,他眼前一片漆黑,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你把青眉怎样了?”
诸葛夫人犹豫着,许久缓缓道:“你若答应带她走,永远离开这里,不再见殷爱花,我就告诉你她的所在。” 她的声音明明极近,却又仿佛极远。
“她在哪里?” 陈征雁眼前升起一线光明。
“你答应了?”
陈征雁不禁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答应。”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沉到了底,然而当他回答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心又在下沉,沉向那更黑暗更可悲的所在。
诸葛夫人长舒了口气,道:“我的房间有个秘室,她就在里面……带她走,永远不要回来。”她轻轻拥住朱紫幽,柔声道:“姐姐,今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我和晚蝶、嫣然会永远陪着你的,还有你的任师兄,你高兴吗?”
陈征雁怔了怔,道:“有你们陪他们,那也很好。”
陈征雁翻身跪倒向师父和婆婆叩了三个头,深深看了最后一眼,站起来向桃花山庄的方向奔了出去,奔出不远,他突然回头问:“夫人当年离开景神医可是因为晚蝶和嫣然?”
诸葛夫人却只凄然一笑。
一股苦涩滋味蓦地涌上陈征雁心头,鼻中一酸,叹息一声,头也不回地掠出了桃林。
八、忽悲辛
暮色薄,斜阳坠,晚风急.
风将她的衣衫和头发高高扬起,翻飞的衣衫长发似一只被逼到绝地的蝴蝶,绝望地狂舞!她奔得那么急,哭得那么伤心.陈征雁不敢追得太急,又不敢离她太远,只跟在她身后丈余之处.他脑海里一片空白,隐约间听到什么东西一点点碎裂的声音----
是什么,那碎裂的东西是什么,是什么东西碎了,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她的心吗!是吗,是吗,是吗...
如果是,是谁让她心碎,是谁,是谁,是谁?
青眉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直面他,陈征雁吃了一惊,连忙停住步子.她脸上泪痕横溢,向陈征雁道:"我要走了,你再不要跟着我了.”
陈征雁呆了好一会儿,道:"你要走了?你要走去哪里?”
青眉道:"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去!”
陈征雁呆了呆,道:"天涯海角,我陪你走.”
青眉微蹙的细眉蓦地扬起,嘲弄地笑着,喃喃道:"天涯海角,你陪我走?...”仿佛听到了极可笑的笑话,她忽然呵呵地笑起来:"不,不,不!你走吧,不要再管我了!用你的剑打遍天下,做绝世的英雄!去啊,去啊!不要管我!”
陈征雁摇了摇头,道:"我不稀罕做什么绝世的英雄,我只想,只想永远陪着你,保护你,爱惜你,再不让你流一滴眼泪,再不让你伤心难过...”
青眉咯咯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用手指着自己,笑道:"我伤心难过?不,我不伤心难过,我快乐得很,高兴地很,谁说我伤心难过!走吧,走吧,你走吧!去做你的大英雄去吧,就算我真的伤心难过,那也是我活该,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陈征雁道:"你说你不伤心,那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疼?你说你快乐得很,那为什么我心里这么难过?你让我走,可别的地方没有你,我能去哪里呢?”
青眉怔了怔,刹那间,泪如雨下,含泪道:"你的心疼是因为你笨,你心里难过是因为你傻,别的地方没有我,可是还有很多人...走吧,你走吧...”
陈征雁想了想,道:"你让我走,除非你指给我一条路.”
青眉含泪道:"什么路?”
陈征雁笑了笑,泪光也盈上了眼眶,柔声道:"你指给我看,你的心是丢在了哪里,我沿着这条路走,把它找回来,用世上最好的药把那颗心上的伤痕都冶好,然后还给你.”
青眉再度笑起来,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一边摇头一边哭着叫道:"治不好的,永远治不好的,就算不流血了,伤疤还是在那里的.”
陈征雁微笑道:"那也容易.”用手指着自己的左胸,柔声道:"我这儿有一颗心,它虽然也受过伤,但它却很坚强,不怕任何的风刀雪剑,我把它送给你.”
青眉猛烈地摇头,哭道:"不!我不要你的心,我不要----”
陈征雁怔了怔,道:"你不要我的心?你...”一道亮光闪电一般在大脑中划过,他心中忽然一片冰凉,眼睛瞬间结了一层冰.
他沉声道:"他就是你要找的小五哥哥?”
"谁?”
"殷爱花!”
青眉脸上仍带着泪,却忽然微笑起来:"不是!我的小五哥哥已经死了!”
陈征雁脸色发青,紧紧盯着他,一字字道:"他果然是吗?”
青眉笑道:"我的小五哥哥已经死了,你没听懂吗?”
陈征雁呆了好一会儿,忽然脸色大变,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厉声道:"跟我走!去找他!”
青眉脸上的笑僵住了,猛地挣开他的手,含泪叫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的小五哥哥已经死了!你要带我去找谁?不去!我不去!”
陈征雁恶狠狠地抓住她的双臂,厉声道:"他是!我知道他是!看着他娶了别人吗!而你,等了他七年,连一句为什么都不去问!?你告诉我,你甘心吗!?”
青眉认真地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看,好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大笑声中,眼泪泉水般涌上眼眶,颗颗滴下.她挣开他的手,笑道:"我为什么要去问他!他又不是我的小五哥哥,他不是、不是、不是!我的小五哥哥不会不要我,我的小五哥哥不会娶了别人,还那样对着我笑,我的小五哥哥不会连我的样子都认不出来...不会、不会、不会----”她突然张开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压抑的哭声却透出指缝,散在空气中.
陈征雁脸色铁青,沉默得可怕!
青眉忽然悲声道:"我走了,不要跟着我!”
她猛然转身奔出去,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看清那人的面目,她蓦地一惊!那面容俊美的少年看清她的容貌,神色间一震,目光不自禁地迷离起来,低头看着她的脸,一脸痴迷之态.青眉惊叫一声向后急退,那少年吃了一惊,目光向周围一扫,看到急掠过来的脸色铁青的陈征雁,脸色大变,慌忙向后退去,转身绕过假山,一溜烟儿地去了.
陈征雁急忙问道:"撞到哪里了?”
青眉定定地看着那少年消失的地方,全身都在发抖,颤声道:"是他,是他...”
陈征雁目光一紧,沉声道:"是谁?”
青眉一字字道:"是他,就是他!”声音颤抖得厉害,说完这几个字,咬紧了嘴唇,血痕丝丝渗出来.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消失的地方,满是惊惧屈辱之色的眼里,泪水静静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
陈征雁目中寒光闪动,一字字道:"是他吗?”
青眉道:"是他!”
陈征雁一字字道:"我向你保证,他绝活不过今天,绝活不过!”他犹豫着,终于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在这儿,不要怕.”
他挽住她的手臂向前方掠出去,不多时来到湖边,将她送到一条候在湖畔的船上,微笑道:"换上原来的衣服,去朱师叔住的那间茅屋等我.”
青眉脸色微变,颤声道:"那个人很可怕吗?...”
陈征雁道:"他并不可怕,但我得保证你是安全的.”说完这句话,转身奔向山去.
喜宴早已开始,酒桌从大厅一直排到院子里,划拳声、笑骂声、杯筹交错声不绝于耳,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热闹的酒宴忽然安静了下来.
最后安静下来的人是泰山剑派的龚正平和崔巍,他们两个正在兴高采烈地划拳喝酒,突然发现整个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了.他们抬头一看,发现无数道古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禁暗暗奇怪.然而那些目光只停留了片刻,就抛下他们移向了大厅门首.
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衫,腰插长剑,很随意地站在门前.人还是刚才那个人,但却又不像是那个人了.他只是默然而立,手甚至连碰都没有碰腰间的剑柄,神色也是淡淡的,然而一股凌厉而巨大的杀气却充斥了整个大厅.
他刀锋般的目光从大厅里的每个人脸上掠过,所及之处,众人的目光纷纷游移避让.唯有史墨龙阴冷古怪的目光桀骜不驯地迎上了他,两道目光相触的刹那,史墨龙神色一震,良久,也终于缓缓垂下头去,倒了杯酒自斟自饮.
"咕咚----”是咽下酒液时喉结的滚动声,史墨龙的脸色不由白了白,形容间甚为恼怒.
陈征雁冷冷道:"韩凤淇呢?”
韩一淆脸色大变,陪笑道:"小儿并不在此处,不知...咳咳!不知他何处得罪了陈公子?”
陈征雁冷冷道:"他并没有得罪我,只是欠了一笔债.”
韩一淆脸色变得越发地难看,陪笑道:"却不知小儿欠下了什么债,要怎么个赔法?”
陈征雁冷冷道:"巨债,要用命来赔!”
韩一淆的笑容僵住了,脸色灰白,一字字道:"陈公子要取我孩儿的命,那也没什么难,但我这孩儿做下了什么非死不可的恶事,还请陈公子明示.”
陈征雁冷笑道:"元月十九日,扬州道上,纵马踏伤七岁童子一名;元月二十日,扬州城中,强抢良家少女不成,杀父女二人;元月三十日,岳阳城外,将一文弱书生殴打致死;昨日,欲玷污一渔家少女清白!”
厅中顿时一片大哗!
陈征雁朗声道:"各位以为此人该不该杀?”
众人忽然静默了下来,无人敢说该杀,也无人敢说不该杀.史墨龙则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一边喝酒,一边饶有兴味地看事态的发展.
陈征雁扫视众人,不禁放声大笑道:"好一群英雄好汉!”鄙夷之色形诸于色.
众人脸上露出自惭之色,忽听一人大声道:"自然该杀!”众人转头看去,是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那大汉双手抓起两坛酒大步走到陈征雁面前,大声道:"我武功比你是差远了,你要是不嫌弃,咱们交个朋友.”
陈征雁哈哈大笑道:"郭大哥,你的酒可是送我喝的?”
那大汉奇道:"你认识我?”
陈征雁笑道:"昨日在君山下说‘这么多人打人家一个,真不要脸’那句话的不就是你吗?那日你曾说你是王屋山的郭广平.”
郭广平笑道:"你的记性真好.” 将酒坛泥封拍开,递了一坛给陈征雁道:"这种下流坯子让俺老郭看见,那也是见一个杀一个!你杀得好,我陪你喝!”说着,抱起酒坛仰脖就灌.
陈征雁也举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数口,大笑道:"痛快!”将酒坛向地上一摔,砸成粉碎,向韩一淆冷冷道:"韩庄主,把令郎叫出来吧!难不成做一辈子缩头乌龟!?”
郭广平也将酒坛一摔,叫道:"不错!快交人!”
韩一淆咬着牙,一字字道:"若我不交呢?”
陈征雁森然道:"那我就杀尽桃花山庄之人,然后把君山翻个底儿朝天,不怕他跑到天上去!”
韩一淆惊怒交加,厉声道:"好!你先放倒了老夫再说!”
陈征雁冷冷地盯着他,却并不动手.他忽然冷笑两声,气贯丹田,高声叫道:"韩凤淇,我等你半柱香时间,你若不出来,你父亲可就要死在我剑下了!”这几句话被他的内力远远传出去,声震整个君山.
这番声势,震得韩一淆不禁脸上变色.
陈征雁淡淡道:"我跟你打个赌,他不会来!你若不信,咱们便等上半柱香时间----郭大哥,咱们先喝杯喜酒.”说着,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郭广平果然也坐了下来,两人相对而坐,竟轻酌慢饮起来.
时间一分分流逝,韩一淆忽厉声道:"要动手就现在,有什么可等的?”
陈征雁淡淡道:"你也知道他不会来吗?”
韩一淆道:"淇儿根本不在家,否则、否则...哼!”
陈征雁道:"是吗!那我刚才在外面碰到的难道是他的双胞胎兄弟?没听说过啊!”
韩一淆脸色由灰而红,由红而铁青,一咬牙,厉声道:"你待要怎样?”
陈征雁淡淡道:"我不想怎样,不过让你看看,你这个宝贝儿子到底是什么货色!韩庄主,可曾听过一句话----子不教,父之过.”
韩一淆怒极反笑,指着陈征雁叫道:"好!说得好!”
陈征雁冷笑道:"殷爱花不是你的侄女婿吗?怎么不叫他出来救你?”
一个沉静安详的声音忽然笑了笑,道:"我在这儿.”
陈征雁抬头望过去,殷爱花已然脱去了新服,白衣如雪,站在大红喜字之下,飘逸之气横溢而出.这般风神,有几个女子能不动心?陈征雁不禁在心中轻轻叹息,然而那个念头只一闪,一股悲愤之气却猛地冲上心头,他冷笑道:"新郎官出来了?”
殷爱花却只一笑,向韩一淆淡淡道:"凤淇呢?叫他出来.”
韩一淆呆了呆,吩咐道:"去,把那个小畜牲给我找来!”庄丁领命而去.韩一淆不再出声,站在一旁听殷爱花如何处置.
陈征雁冷冷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扫了你的兴,抱歉得很哪!”
殷爱花无声而笑,却不言语.
看到他的笑容,陈征雁憋在心头的一口恶气忽然就散了.那笑容里只有无边的落寞,而绝无一丝新婚的喜悦,莫非他有什么难言之瘾?可他是无敌天下的"伤情刀主殷公子”啊!有谁能够要挟他,他又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陈征雁心中激烈交战着,一时也默然无语.
一人挨着门边闪了进来,锦衣华服,是个面目俊美的少年,畏畏缩缩地走到韩一淆身后,轻轻叫了声:"爹----”韩一淆冷哼一声,并不理他.
殷爱花淡淡道:"元月十九日,扬州道上,纵马踏伤七岁童子一名;元月二十日,扬州城中,强抢良家少女不成,杀父女二人;元月三十日,岳阳城外,将一文弱书生殴打致死;昨日,欲玷污一渔家少女清白!可有此事?”
韩凤淇偷偷看了看父亲,韩一淆却连看也不曾看他一眼.他脸色惨白,犹豫着,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去,叫道:"我知错了,姐夫饶了我吧!”
殷爱花目光闪动,道:"舅父大人以为该怎样办?”
韩一淆尚在沉吟,忽听陈征雁放声大笑起来,不由怒道:"你笑什么!?”
陈征雁大笑着叫道:"妙啊,妙啊!真是妙啊!”倒了一大碗酒,仰脖灌了下去,却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被涨得通红,眼泪都呛了出来,却还狂笑不止.忽然,一个人在他背上轻轻捶了起来,他抬头,看到的却是殷爱花温和的叹息般的目光.
陈征雁冷笑着一耸肩甩掉他的手,一字字道:"如果被他玷辱的是你的心上人,你会怎样?也是这般问仇人怎么办吗?”
殷爱花身子一震,深沉莫测的眼中腾起一团雾气,他的目光便被这团雾气淹没了.他淡淡道:"仇人?很多时候,你并不能分得清你的仇人是谁?就说被你打碎的酒坛子,既然是被你打碎的,仇人便是你了吧;然而若这酒坛子并不曾在此,自然也不会被你打碎,那卖酒的人岂不是也算是他半个仇人;再深一层想,若世上并没有这只酒坛子,你自然也无从打碎它,可见那制酒坛的人也是它的仇人.”
陈征雁听得怔住了,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些被韩凤淇打死、玷辱的人都活该了!”
殷爱花摇了摇头,淡淡道:"我只是羡慕你.”
陈征雁又是一怔,"羡慕我?”
殷爱花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何等的快意?”他顿了顿,苦笑一下接着道:"要知道,很多的悲欢离合是没有仇家的...”
陈征雁咀嚼着他话中的深意,心中暗忖:这七年中定然发生过许多莫测之事!但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大变故!
殷爱花忽然叹了口气,道:"晚蝶,你说呢,该怎么办?”
不知何时,诸葛晚蝶也出来了,大红的新衣换下,一身缟素现身.满厅之人都瞪大了眼睛,惊奇地望向她,唯恐眨一下眼睛错过了什么.
诸葛晚蝶淡淡笑道:"你爱怎样便怎样吧!你要我死,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别人的死活,我就更管不着了.”
殷爱花目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沉吟不语.
诸葛晚蝶淡淡笑道:"你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你做你喜欢的事情,爱怎样便怎样,不用管我...”
殷爱花低声叫道:"晚蝶----”眼中是无奈、歉疚的神色,转头,似不忍看她.
诸葛晚蝶呵呵笑起来,道:"真的不用管我,真的...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记住你,我不后悔,永不后悔...”眼泪在眼眶里滚动着,迟迟不肯坠落,她仍在微笑,笑得温柔甜美,轻声叫道:"殷大哥,该说再见了,是不是----”
她突然转身,风一般掠出门去.
殷爱花目中的痛苦、歉疚之色更深,看着诸葛晚蝶奔出去,却并不阻拦,只是用叹息般的目光看着韩一淆,一字字道:"谁动手?”
韩一淆怔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觉嗡地一声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了,腿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他呆了好一会儿,忽然大叫道:"不、不、不----”回身将直直跪在地上的韩凤淇抱入怀中,颤声叫道:"谁也别想伤害我的儿子,谁也别想!要杀他么!你们要杀他么!先杀我,除非先杀了我...否则,谁也休想,谁也休想----”
韩凤淇更是吓得脸色惨白,躲在父亲怀中哭叫道:"爹爹,孩儿不想死,孩儿知错了,孩儿再也不敢了,你救救孩儿,救救孩儿...”
韩一淆将儿子抱紧,含泪道:"淇儿别怕,谁也休想伤你,有爹爹在,谁也休想伤你,爹爹在,爹爹在,不让任何人伤你,爹爹在,爹爹在...”然而情知殷爱花和陈征雁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将自己击倒,继而杀死怀中的儿子.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儿子的命更是没有半分的希望,他只觉心中一片冰凉,不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满厅之人看在眼中,都不禁心中悲凉.
陈征雁冷冷道:"我今天是非杀他不可,谁也不能拦我.”然而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那句话,究竟是在对谁说.若是对韩一淆说,大可不必;若是对殷爱花说,殷爱花并没有丝毫拦阻的意思;若是对旁人说,放眼一厅之人,史墨龙冷眼旁观,郭广平义愤填膺,余人则不敢作声,自然也不是对他们说的.那么,那句话是对他自己说的吗?
他的心,又软了吗?他忽然忍不住轻轻叹息.
韩一淆忽然放开韩凤淇,跪在殷爱花面前叫道:"殷公子,你救他一命,救他一命吧!”
殷爱花淡淡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出这八个字,他目中忽然闪过一道凄哀之色,抬头望着灰蓝的天空,喃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啊,是啊,彬江幸自绕彬山,为谁留下潇湘去?”一抹温柔的微笑浮上嘴角,他忽然呵呵轻笑起来,倒了杯酒仰脖灌下,喃喃道:"彬江幸自绕彬山,为谁留下潇湘去?为谁、为谁?...呵呵、呵呵...为谁?为谁...”
韩凤淇忽然跳起来冲向厅外,一条身影却已然挡在前方,韩凤淇大惊,急向后退,叫道:"殷爱花,别以为你自己就如何了不起!还不是喜新厌旧,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叫声忽然顿住,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把剩下的话扼住了.
他咽喉洞穿,然而殷爱花手中并没有剑!
满厅之人皆大惊失色,连史墨龙也不由变色,目中寒光闪烁,低喝道:"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殷公子竟能凝气成剑,以剑气杀人!佩服、佩服!”
看着自己的血泉水般涌出,韩凤淇惊惧万分,叫道:"你、你、你...”血涌入咽喉,语音已然模糊.
殷爱花向他微微一笑,笑得落寞而淡然,"有些错可以说一句‘我错了,我改’就算了,但有许多时候,错了就是错了,永远都不能挽回,永远都无法弥补.”
韩凤淇死死地盯着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喉中"格格”两声,气绝倒地而亡.
陈征雁心中忽觉一阵怅然:要来为她报仇的不是我吗,为什么最后杀死她的仇人的却是他?
韩一淆跪在地上,呆若木鸡!眼中的伤心绝望之色一扫而空,只余一片冰冷.他突然狂叫一声拔剑刺向殷爱花,殷爱花并不躲闪格挡,微笑着看那柄剑刺入自己胸中.然而那剑只刺进了两分,就再也前移不得半分,鲜血涌出,氤氲成一朵硕大的桃花,娇艳绝伦,不可方物.
只听一声轻响,剑被陈征雁以两根手指拗断.韩一淆绝望地大叫一声,将半截断剑刺向陈征雁,陈征雁随手一拂,封了他腿上穴道,韩一淆"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又悲又怒,叫道:"还我淇儿命来...”只叫出一半,又被陈征雁点了哑穴.
陈征雁捏着半截断剑,冷冷道:"为什么不躲?”
殷爱花淡淡道:"这是我欠的债,就该我来还.”
陈征雁蓦地看向他,道:"欠的债,你还得清吗?”
殷爱花微笑道:"还不清!”
陈征雁一怔.
殷爱花仍在微笑,飘逸如仙的淡笑里,无边的落寞无声流淌,眼中腾起一团白雾,再度将他的目光淹没.他向厅中之人逐一看去,淡淡道:"君山之外的事我绝不插手过问,但从今日起,君山之上不许再有鲜血.”
他说话的声音极平淡,然而,空气却沉重得似乎凝固了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忽听一声尖厉而低沉的爆裂声,却是一只汝瓷花瓶被陈征雁霸道的杀气震裂了.
一厅之人脸色俱变!
陈征雁突觉手背上一热,低头看去,却是一滴血珠,就在这刹那间,一条身影飘身掠出门去.一道电光在他心上一闪,急追出去,高声叫道:"等一等...”却只看到一条白影轻烟般飘下山去!那身影去势甚急,片刻间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两个声音在他心中交战:
"我若告诉他青眉在这里,他会怎样?”
"七年了,他都没有回去找她,我何必要告诉他呢?”
"她既然心中喜欢他,我便该替她达成心愿,至少也该问清楚这其中的情由!”
想到此处,他气沉丹田向山下高声叫道:"殷爱花,你还记得钱塘张家村的俞青眉吗?你若是个英雄好汉,就与我说清楚为什么七年不归,害她一个弱女子浪迹江湖找你!殷爱花,回答我,回答我----”
高喝声中,忽觉一缕寒气逼上脊背,急向右前方斜斜飘出,背上一凉,接着就是火辣辣一阵剧痛!殷爱花刚说过君山之上不许见血的话,竟有人胆敢出手,陈征雁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刀剑相击声中,郭广平粗豪的声音大骂道:"我呸!南疆地藏王的大公子就这德性!背后偷袭人,丢十八代祖宗的脸!”
陈征雁沉声道:"郭大哥,我来!”手中剑一抖,护住郭广平.郭广平手中的刀被史墨龙一剑削断,手中只余下半截断刀,笑道:"我真没用,还要你来保护我.”
陈征雁微笑道:"既是朋友,就不必客气.”
史墨龙冷笑道:"今日这‘伤情刀’和‘断肠剑’只怕都要易主了吧!殷爱花受了重伤,正是大好时机,雨巫,你还不快动手!?”长剑翻转,疾刺陈征雁双目!
却听一个淡漠的声音道:"这种勾当,在下可干不出来!”
史墨龙冷笑道:"嘿嘿!风宁儿死在谁手里,你忘了吗?”
那人顿时沉默了下去.
陈征雁脚下微错,闪过史墨龙的剑,又惊又喜地叫道:"雨巫,你也在吗!?”
人群中走出一人,身材高挑,面容阴沉,冷冷道:"在啊,你想怎样?”他抚着腰中长剑,淡淡道:"史墨龙,陈征雁交给我!”
交战中的史墨龙长笑道:"好啊,我去找殷爱花!”
陈征雁冷笑道:"走得了吗?”一道幽微的光芒倏然闪过,然而,一道耀眼的光华却将这一道幽微的光芒湮没了.
雨巫长剑牵到,冷笑道:"真的走不了么!”
只是这一顿间,史墨龙已然大笑着掠出门去!
十、意难平
奔到山庄内,揪了一名庄丁带路,左转右走,不一刻来到一座雅致的小院前。跨进门去,就见左厢一间暗室洞开,一股血腥气正自暗室中漾出。他心中微疑,急掠了进去,只见地上蜷缩着一名全身是血的女子,胸口处露出半截剑柄,鲜血正汩汩向外涌。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一股寒意直贯入陈征雁心底,激得他全身猛一震。
“青眉——”
陈征雁痛喝一声,急掠到她身前,弹指封住她胸口周围大穴,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瓷瓶,忽然看到刘诗嫣送给自己的“七宝墨芝丹”,便将剩下的两颗都喂入青眉口中。略犹豫了一下,撕开她的胸衣一看——那剑,正插在她左胸。
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大声疾呼:“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他不敢拔出那柄剑,只怕她的生机会随着那柄剑从她身上拔除。他用左臂圈住她的身子,右掌抵在她后心,一股热力缓缓输入替她化开那两枚丹药的药力。
然而,那娇弱的身体在他怀中却越来越冷,内息已然细如游丝,似断非断。
陈征雁的心越来越冷:她还有救吗?她还有救吗?
他低头凝望着青眉的脸庞,温柔地、沉痛地、悲哀地唤道:“青眉……”她双目紧闭,眉尖深蹙,本来就极为白皙的肤色更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陈征雁心炸开、碎裂了,低头吻住她额心纹成芙蓉花的伤痕,泪如泉涌。
忽然,青眉在他怀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陈征雁一惊,直起头望着她的脸庞含泪唤道:“青眉——”她轻蹙的眉尖缓缓伸展开,痛苦之色一丝丝从她身上抽离了,她的面容也慢慢舒缓开来。
那和痛苦一起抽去的,是什么?
是她的生命么!
陈征雁大脑中一片空白,突然痛吼一声,抱着她冲进了夜幕之中。
一条身影旋风一般冲下君山去,从无数人身边掠过,那些人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从身边掠过去的是人是鬼,这条身影就已经消失于夜幕之中了。
夜已深,湖边人却不少,他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今日发生的变故,并津津有味地叹息、回味着。他们正准备坐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条身影突然掠上其中的一条船,一脚将船上的人尽数踢进水中,那船就箭一般射了出去。
驶到离岸丈余远,这条身影蓦地纵起,掠上湖岸,在沉沉夜幕中向前方飞掠。
树、房子在他脚下飞一般地后退。
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料峭寒风猛烈地扑打在脸上,他却没有一点感觉。他只觉得怀中的身体一点点地变冷,他的心也一点点地往下沉,往下沉……
阡陌纵横!
夜好黑!
连星月也躲起来了!
他疯狂地飞掠,绝望地飞掠,他停不下来……
然而,他必竟只是一个人,必竟有心力交瘁的时候。
他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向前方摔了出去。昏昏沉沉中,他伸手向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一扳,止住前跌之势,倚着那株树滑坐到地上。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不许她离他而去,他多想拿自己的生命来交换她的生命,可是,他留不住她,他留不住她!
谁说男儿无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此时此刻,陈征雁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他忽然想起那个传说,那个殷爱花说过的传说。
“情孽纠缠,一世孤单。”
他一遍遍地念着这毒咒般的箴言,疯了一般解下腰间的剑,用力掷了出去。他抱紧青眉,嘶声大叫:“你活过来,你不要死——”
忽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远处骂道:“哪个小王八在聒噪,搅了老子的好梦。”
陈征雁如疯似狂,哪里理会?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大叫:“我要救活她,我要救活她——”伸出手掌把内力输进她体内,拼了命地挽留那最后一丝毫无希望的希望。
那人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来,嘻嘻笑道:“这样也救得活吗?嘿嘿,笑话。”
陈征雁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人嘿嘿笑道:“行哪,你忙吧。你这样要是能救活她,我景佚童立刻拔剑自杀。”说罢,转身走去。
陈征雁心中蓦地一喜,急掠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肩膀,喝道:“你是景佚童?” 只见那人满面胡髭,是个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果然是在桃花山庄见过的景佚童。
两人相距不远,但也并不近,景佚童的武功也并不低。然而他只踏出半步,陈征雁竟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并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甚至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
景佚童怔怔地看着陈征雁,不禁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征雁喝道:“你替我救她。”
景佚童呆了呆道:“嘿嘿,她是你的心上人,又不是我的心上人,我为什么要替你救她?”
陈征雁一怔,不禁大怒道:“她快要死了,你为什么不救她!”
景佚童冷冷道:“她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征雁心头一阵狂怒,恨不能将他撕成一片片,再一口一口地生吞下去,厉声道:“怪不得诸葛夫人不要你!似你这等冷血铁心肠的人,嫁给你有什么好?”
景佚童顿时变色,愤然叫道:“谁说我冷血铁心肠?我才不是呢!”
陈征雁厉声道:“那你为什么眼看着她死,都不肯救她?”
景佚童呆了呆,抓抓头发,道:“我跟小兰说好了在这里等她的,我不能走。”
陈征雁心中一动,道:“你当真不救吗?”
景佚童摇头道:“不救!”
陈征雁冷笑道:“好!素闻诸葛夫人侠肝义胆,我倒要回去问一问诸葛夫人,你这样不顾别人死活的小人,她肯不肯见你!”说着,抱起青眉往回便走。
景佚童顿时慌了,急追上来叫道:“慢着——我,我救她,救还不行吗?”
陈征雁眼前现出一线光明,连忙停步回头道:“你救得活她吗?”
景佚童脸色一沉,怒道:“自然救得活!老子可是天下第一神医!”伸手看了看青眉的脉相,突然发出“咦——”的一声,讶然道:“‘七宝墨芝丹’?妙哉!妙哉!”
“有救了,是不是?”陈征雁问,一缕微微的喜悦泛上心头,低头向青眉看去,看到她苍白如纸的脸,他的心却又一次深深地沉了下去。
景佚童道:“有这神丹护住心脉,料来无妨。”说罢大袖飘飘在前面奔,陈征雁抱着青眉跟在后面。两人去势甚急,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点朦胧的灯光。只见一座小小的宅院,院中一座小楼,那一点灯光正是从楼上映出来的。
一灯如豆,照出一间简陋的屋子,一床一桌,桌子上堆了七八个酒碗。
景佚童命道:“关窗,把灯挑亮。”从床下拉出一口箱子打开,刀剪、银针、瓶瓶罐罐琳琅满目。
景佚童走到窗前,从窗台上的花盆中摘了朵拇指大的花骨朵,又摘了一簇叶子。那盆花甚是奇特:一枝独立的茎,每隔一寸远生出一簇翠绿的叶子,每一簇不多不少恰好只七片,顶心处长着孤零零的一个花骨朵。
景佚童先将叶子铺在青眉舌下,又将那朵花放进她嘴里,再将数枚银针刺入剑伤周围的穴道之中。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庄严肃穆,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青眉的脸,双手缓缓伸向她胸前的剑柄。
陈征雁突然嘶声叫道:“景先生——”
景佚童不禁皱住了眉,冷冷道:“出去!”
陈征雁呆了呆,突然一咬牙,沉声道:“我不走,我要守在她身边。”
景佚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于缓缓道:“那也好,抱住她的头,别让她动。”
陈征雁抱住青眉的头,他的手镇定得出奇,脸上的神情无比坚毅。他注视着青眉的脸,低声道:“你听着,你得活着,你必须活下去!”
那样的口气是不容辨驳的!
景佚童猛地拔出了剑,青眉惨叫一声,身子猛地一震,一股热血喷出飞溅了陈征雁一脸。陈征雁心中一阵撕裂地痛,突觉手足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晕了过去……
他醒来之时,发现自己竟是睡在地上,灯熄灭了,四周围黑洞洞的。站起来推开窗子,不知何时,那一轮月儿又露出了头,将清辉银光洒遍大地。月色映入房中,朦胧映出床上女子的面容。陈征雁走到床边,伏下身子半跪在床前,痴痴地望着她。
一袭薄被盖在青眉瘦弱的身上,只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散乱的黑发零乱地围在她脸畔,将她本就白皙胜雪的肌肤映得更加苍白无血。她的眉尖深蹙着,苍白的嘴唇轻抿着,如一只受伤的小猫儿。
陈征雁心中不禁升起万般柔情,酸酸的,涩涩的,柔如月光漫过他的心胸,迷漫于这朦胧夜色中。
“青眉——”他痛惜地柔声唤道,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手,突然听到她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那呻吟声如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剜他的心。他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却帮不了她任何的忙,只能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他忽然恨极了自己,俯下头,狂吻她的手,似是要用这种方式挽留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沉沉睡去,呼吸也再度平缓下来。
陈征雁握着她的手,一下也不肯放松,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生命似的。
房内静得出奇,只能听到风动轩窗,发出孤寂的“吱吱——”声。
淡淡的清光透入房间,这残夜,已到了尽头。
陈征雁凝望着青眉,唇角忽然掠过一丝残酷的冷笑。他转头向窗外望了望,慢慢放开她的手,身形一闪掠到窗前,靠窗而立,透过窗缝向下方望去。
近二百名劲装大汉正悄无声息地掩近,行至院门外,队伍前一人一挥手,队伍立刻停了下来。光线虽弱,陈征雁却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韩一淆。
韩一淆眼里闪着毒蛇般的光芒,仰头望了小楼一眼,他一挥手,七八道火光带着白烟射了上来,随即一股浓烈的火药味迅速漫溢开来。然而,那道白烟刚射至窗前,突然掉转头飞了回去。队伍中立刻爆发出惊恐的呼喝声,众人没命地向四方逃窜,巨大的爆炸声夹杂着惨呼声,无数血肉之躯被炸开,血雾迷漫于淡淡晨光中,焦臭的血腥气瞬间漾向四方。
韩一淆怒喝道:“给我射!”
散开的人群立刻弯弓攒射,无数支劲羽雨点一般射了进来。
陈征雁冷笑道:“这个也还给你!”一拳锤碎窗子,双手向漫天射来的箭雨抓去,那些羽箭仿佛长了眼睛一般,争先恐后向他手中奔来。
陈征雁随抓随掷,将箭掷向人群,中箭者当即毙命,转眼间楼下已只剩不足百人,却没有一支羽箭近得了他半分。
箭势渐渐弱了下去,到后来,那些手握劲弩的大汉呆呆望着楼上,再无人敢射出一箭了。
楼上楼下,窗里窗外,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征雁神威凛凛,宛若执掌生死的天神。他从窗口里俯视楼下众人,目光比刀锋还要锋利千倍,比寒冰还要冷酷万倍。他缓缓拔出腰间长剑,随手削去,片刻的死寂之后,院中数株合抱粗的参天大树突然轰然倒下,几人闪避不及,被活活压死在树下。
满院之人尽数变色!
陈征雁冷酷地笑了笑,将剑插回鞘中,淡淡道:“三个月之后,我会再上君山。”
韩一淆呆了一会儿,突然厉声道:“好!陈征雁,我等着你!你可别到时候不敢来!”
陈征雁冷冷道:“不必多说,回去布置陷阱吧!”
韩一淆顿时哑然,冷哼一声,高声道:“我们走!”
陈征雁忽道:“慢着,把这里打扫干净!”
他的声音极平淡,韩一淆却不敢违拗,咬着牙下令道:“留下三十人将这里清理干净!”一顿脚,飞一般奔了出去。
陈征雁不再看他们,走回床边,握住青眉的手,一字字道:“无论伤害你的人是谁,我都决不放过他,绝不!”他的声音极冷酷,神色却很温柔。
他缓缓低下头,床脚的一柄短剑突然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俯身拾起那柄短剑,剑上还留有血迹。看清剑柄上雕刻的一行小字,他身子一震,目光瞬间结冰。
“殷爱花赠妹晚蝶恭贺芳辰”
诸葛嫣然也有这样一柄剑,上面也刻的有字,但诸葛嫣然那把剑的剑柄上刻的却是“殷爱花赠妹嫣然恭贺芳辰”的字样。
剑是诸葛晚蝶的剑,血,却是青眉的血!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震响:
“她们的父亲姓任,叫任孤崖,她们的母亲姓朱,叫朱紫幽。”
他脸上忽然现出极奇怪的笑容,这笑容渐深,渐深,渐深……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杀师父师娘的人,我不能杀;杀青眉的人,我也不能杀。为什么会这样?……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泪水飞流而下,他却笑得更厉害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接着笑,放肆地笑,疯狂地笑!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眼泪也流得越来越厉害,他突然捧住青眉的脸,向她含泪笑道:“呵!青眉,我真是不明白,你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你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他突然想到,就在刚才,他还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无论伤害你的人是谁,我都决不放过他,绝不!”难道,现在,他就要反悔了吗?
誓言是多么不可以信任的东西啊!
他跪下去,将脸埋进她的手掌里,喃喃叫道:“不,我不反悔,我绝不反悔。上一次发誓杀了韩凤淇为你报仇都没有做到,这一次我若再食言,我怎么对得起你……不,我不反悔,我不把悔……”
嘴里这样说着,他心中却一片茫然:我真的要杀了诸葛晚蝶吗?真的要杀师父和师娘的女儿吗?
不!不能啊——
两个念头在他心中激烈冲突着,似要将他撕成两半。
不知过了多久,景佚童疲惫的声音在他身后问:“你想不想喝酒?”然后,一个酒坛子就递到了他面前。
陈征雁不语,突然抓过酒坛仰脖便灌。
然而,只喝了一口,他的手突然顿住了,将酒坛放到一旁,连喝进嘴里的酒也吐了出来。
景佚童正咕咚咕咚喝酒,不禁停了下来,问:“这酒不好吗?”
陈征雁摇了摇头:“我不能醉,我醉了,谁照顾她?”
景佚童的眼睛忽然变得亮晶晶的,他深深注视着陈征雁,许久,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我向你保证,她一定会好好活下来的,一定!”
午后的阳光格外慵懒,太阳将白色的小亮块斜斜铺在窗前的地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窗外“啾啾!”叫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陈征雁凝望着青眉额心那朵幽幽地怒放着的芙蓉花,那花竟似也随她沉沉睡去了。
他忽然微笑道:“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就离开这里。我带你去落月谷好吗?春天的时候,那儿的山坡上就会开满各种颜色的花,风温和极了,将各种花的香吹得满山谷都是……”
陈征雁握着她的手望向窗外,接着道:“我们白天的时候就去抓野兔,还可以跳到溪里捉鱼,我烤鱼给你吃——我师父最爱吃我烤的鱼了,可是我再也不能给他烤鱼吃了。”他勉强笑了笑,“幸好还有你吃我烤的鱼——我都闻到鱼的香味儿了!”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在听,你早就醒了,不是吗?”
然而,青眉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陈征雁不再说话了,意绪阑珊地望向窗外。伴着鸟鸣声声,太阳一分分偏移,暮色一分分降临。夕阳的余辉铺进房间里,温暖而安详,那桔红的光突然回光返照地一亮,就迅速陷入了沉沉暮色里。
陈征雁出神地望着窗外,忽然微笑起来,无限神往地说:“落月谷的月亮美极了,尤其是春天的夜晚。天空干干净净的,深蓝深蓝的天空里孤零零地挂着一弯新月——只是有一点冷,有一点寂寞……师父只在我的腿治好后留在谷中陪了我两个月,然后他就又走了。我每天练剑,晚上就躺在山谷的草地上看月亮,有时候也在月下练剑。那个山谷大极了,只有我一个人,夜风嗖嗖地吹……”
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温柔,“等咱们回到那儿,我再盖一间房子,然后种上更多更美的花……”他眼里闪动着向往的光芒,微笑道:“我捉两只小鹿给你养,好不好?它们长着好看的眼睛,呵呵,和你的眼睛很像呢,忽闪忽闪的,漂亮极了……”
“它们的胆子特别小,一看到人就跑。我练轻功的时候,每天满山谷的追着它们跑,开始的时候追不上,后来可就容易的很了,它们被我吓得没命地跑,跑着跑着,一回头,看见我就在它们身边,可把它们吓坏了,拔起四蹄就又跑,哈哈,真有趣!”
他兴高采烈地说着,一脸天真喜悦的神色。
不知什么时候,青眉的眼睛竟缓缓睁开了。她痴痴地望着陈征雁神采飞扬的脸,听得出了神。
陈征雁低头望向她,微笑道:“它们一定不怕你的,你这么温柔,像一只小鹿。呵呵,人家白天去放牛放羊,咱们白天的时候去放鹿。”
青眉出神地听着,不禁微微一笑。
陈征雁微笑道:“你想吃点什么?等你好了,咱们就走。”
她脸上的微笑春雪般消散了,梦醒了,花谢了,阴云低垂。所有的神采逝去,倦意涌进她眼中,摇了摇头,虚弱地说:“我什么也不想吃。”
陈征雁微笑道:“什么也不吃,身体怎么能好呢?”
青眉不语,轻轻咬着嘴唇。
陈征雁微笑道:“先喝点粥,好不好?”
青眉却没有笑,垂着眼睛道:“我不会去你的落月谷的。”
陈征雁依然在笑,“可我不打算放你走了,无论你愿不愿意,我这次是一定要带你去的。”他笑得更开心了,“你至少等看到了那个地方,再做决定吧!”
青眉凄然一笑,道:“我一定不肯去,你难道把我绑去吗?”
陈征雁微笑道:“不错,你一定不肯去,我便把你绑去。”
青眉诧异地看向他,眉目间带出微微的恼怒之意,咬着嘴唇道:“那好,你……你便把我的尸体埋在那里好了。”
陈征雁眼角微微一跳,却仍在笑,“你真的不答应吗?”
青眉不语。
陈征雁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却渐渐笼上了一层落寞之色,“如果陪你去落月谷的是殷爱花呢?”
青眉脸色大变,半晌无语。
陈征雁道:“你可知替你杀韩凤淇的人是谁?”
青眉只是静静听着,却不言语。
陈征雁的笑容更落寞了,叹了口气道:“是殷爱花。”
“他?”青眉喃喃道,将探询的目光投向陈征雁。
陈征雁道:“他杀了韩凤淇,然后就下山而去,离开了桃花山庄。”他望向青眉,略带酸涩的笑了笑,接着道:“我回去杀韩凤淇的时候,殷爱花突然穿了一身白衣服出来了,然后诸葛晚蝶一身缟素走了出来。”
青眉失声道:“一身缟素?”
陈征雁点头道:“诸葛晚蝶对殷爱花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她说:‘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记住你,我不后悔,永不后悔’,然后,她又说了一句‘殷大哥,该说再见了,是不是’就跑了出去。你说,她为什么要穿一身缟素,为什么说她永不后悔,为什么对殷爱花说再见?而殷爱花为什么不拦她?”
青眉怔怔道:“为什么?”
陈征雁涩然一笑,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终于猜到了一些——这些根本就是他们约好的。”
青眉怔怔重复道:“他们约好的?”
陈征雁道:“成亲之后,殷爱花离开桃花山庄,这就是他们的约定。原因只有一个——殷爱花从来没有爱过诸葛晚蝶,他心中只有女子,而且那个女子在他心中拥有着无人取代的地位。” 一抹痛苦与欣慰交织的神色漫溢在他眼中,他微笑着望向青眉,“若非如此,他成亲前我上君山见他之时,他为什么会满面落寞之色?若非如此,诸葛晚蝶怎么会刺你一剑,欲置你于死地?”
青眉惊得呆住了,半晌道:“是诸葛晚蝶刺了我一剑?她……”她忽然摇了摇头,咬着嘴唇道:“不、不对,他那天居然没认出我来,他根本就已经忘了我……”说着,眼泪慢慢盈上眼眶。
“你难道没听人家说‘女大十八变’吗?别忘了你们分开已经七年了。”陈征雁调皮地微笑起来,“大概你变得太美了,美得让他认不出来了,而且你额头上又多了一朵‘花儿’……呵呵,我真有点儿想看看七年前的你是什么样子,一定是个黄毛小丫头。”
青眉不禁笑了笑,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暮色越来越深,终于化为漆黑的夜。点点星辰缀上了天空,月亮的清辉也渐渐洒遍大地,后来便悄悄铺进窗子来。
夜色静谧极了,月色温柔极了,陈征雁的声音也欢快极了,“小丫头,乖乖养好身子,然后陪着你那个名满天下的大英雄携手江湖吧!”
他微笑着,眼睛在夜色朦胧的房间里闪闪发光。
长久的沉默后,青眉忽然缓缓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对不起……”
陈征雁却大笑道:“不用说对不起。我跟你说‘落月谷’如何如何美,其实是骗人的话,那里一点儿也不美。到处是怪石蔓草,草上长满了倒刺,常常把人的衣服挂破。”
他突然站起来,走出去。
回来的时候,他一手抓了个酒坛子,一手端了一碗粥,微笑道:“我今天快活得很,可惜你不能陪我喝酒。你以粥代酒陪我喝,好不好?”
青眉眼中闪着泪光,微笑道:“好啊,我以粥代酒,陪你喝。”
十一、昨日非
极晴朗的天气,天空湛蓝,连一片云彩都没有。
陈征雁慢慢拭手中的剑,突然抬起眼睛看了看窗前的青眉。
轩窗半开,她正对镜梳妆,镜中的容颜秀美绝伦,眉目之间笼着淡淡的风霜之色,更增几分风致。她突然抬手轻抚额心的芙蓉花——那绝世美丽的伤痕,然后,她讶然失笑。
陈征雁微笑道:“唉——谁能想到伤痕也可以这样美丽,这天下的好事怎么都教你碰上了?”
青眉不禁笑了。
窗外不远处是一带白苇绿柳,柳外便是那茫茫烟水,夕阳将逝,落落余辉灿若织锦斜铺在天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陈征雁怔怔想着,不禁微觉怅然,叹了口气问:“真的不痛了吗?”
青眉点了点头,道:“一点儿都不痛了。”
陈征雁微皱着眉头道:“你真的……”
青眉含笑截住了他的话,“真的不痛了,一点儿都不痛了!”
陈征雁笑了笑,继续拭手中的剑。
青眉忍不住道:“你这几天一直在擦剑……”
陈征雁微笑道:“把你交给殷爱花之后,我可就该自由自在地浪迹江湖了,当然要把剑擦得雪亮雪亮的,今后就只有它陪着我了——说不定哪天,你就会听到人们说,‘断肠剑主陈公子’又做了件如何如何轰动江湖的大事!”
青眉呆了好一会儿,道:“那时候,你就是人人景仰的大英雄了。”
陈征雁眼底掠过一抹落寞的笑意,淡淡道:“是啊,到时候我就是人人景仰的大英雄了……”他将“大英雄”三个字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青眉呆呆地望着他,耳边忽然响起君山之上他曾说过的话:
——“我不稀罕做什么绝世的英雄,我只想,只想永远陪着你,保护你,爱惜你,再不让你流一滴眼泪,再不让你伤心难过……”
——“你说你不伤心,那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疼?你说你快乐得很,那为什么我心里这么难过?你让我走,可别的地方没有你,我能去哪里呢?”
她心中一阵酸痛:陈大哥,我负你何其深呵!怔怔想着,不觉掉下泪来。
陈征雁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你就算高兴得喜极而泣,至少也等见到他的时候再掉泪啊,现在……呵呵,不嫌早些吗?”
青眉含泪道:“是啊,现在,不嫌早些吗?”
陈征雁突然笑了,“罢了,就当送别的泪吧,只可惜你这些眼泪不是为我掉的。”
“送别的泪?”青眉不禁一怔,“你要走?走去哪里?”
“青涯海角哪里不能走?”陈征雁说出这一句话,立刻就后悔了。看到青眉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连忙解释道:“我已发出江湖贴约殷爱花在岳阳楼相见,过一会儿就要去了。”
陈征雁涩然一笑,道:“此时一别,再见不知是何期了。”
青眉失声道:“你不回来了吗?”
陈征雁微笑道:“我虽然不回来了,殷爱花却要回来了,这不正是你等了很久的吗?”
青眉心中一阵怅然,喃喃道:“我……我……”却说不出话来,只觉一片茫然:我应该高兴啊,可我怎么非但高兴不起来,还觉得难过呢?
她望着陈征雁温暖的笑容,怔怔问道:“你为我高兴吗?”
陈征雁道:“当然。”
青眉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心中说:“你说你高兴,为什么我的心这么难过?”她怔怔地望着陈征雁,许久涩然一笑,道:“谢谢你。”
陈征雁神色懒怠,看看天色,道:“我该走了。”
青眉道:“你走了?”
陈征雁点头道:“我走了。”
两人呆呆地对视良久,陈征雁忽然笑了笑,转身大步走下楼去。
青眉静静坐在镜前,静静望着镜中的容颜,静静听他一步步走下楼去,她忽然想起他平时走路是没有声音的。他的脚步声到了楼下的时候,青眉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来从窗子里望下去,突然想到从这扇窗子里是看不到他的,忙奔到另一边的窗子前。看下去,却看到他仰望的脸。
似乎想不到她会从窗子里看他,陈征雁不禁一怔,向她笑了笑,笑容里是掩不住的落寞孤寂之色。
青眉心中一阵刺痛,慌忙后退,再抬眼看时,他却已转身走了。他越走越快,忽然足尖点地掠了出去,转眼消失于远方,再不曾回头。
陈征雁来到岳阳楼时,突然发现这里的人很多,多得过分,好像整个江湖的人都跑到了这里。岳阳楼外已被挤得水泄不通,陈征雁出现的刹那,却立刻就让出了一条大道。
陈征雁不禁暗暗苦笑,走进楼里,不禁又一怔,楼里居然空荡荡的。楼上摆着一张极大的桌子,桌子上没有一样菜,只放着一壶酒、几个古朴的酒杯。
桌旁坐着一个人,却是诸葛晚蝶,一身缟素。
诸葛晚蝶淡淡道:“坐。”
陈征雁坐下。
诸葛晚蝶倒两杯酒,淡淡道:“请。”
陈征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诸葛晚蝶嘲弄地笑了笑,问:“你不是答应带她离开吗?怎么又回来了!”
陈征雁沉声道:“我本来的确是打算带她离开的——如果不是她伤成那样。”
诸葛晚蝶道:“她的伤好了吗?你怎么不带她来?”
陈征雁冷冷道:“她的伤当然好了,好的不得了,倒让你失望了。”
“失望?”诸葛晚蝶微觉讶然,忽然笑了,摇头道:“不,我不失望,我怎么会失望呢?我、我真替他们高兴……”泪光缓缓盈满了眼眶。
陈征雁冷眼瞧着她,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怜悯之情,不觉叹了口气。
诸葛晚蝶擦干脸上的泪,笑了笑道:“他们都说是你杀了嫣然,可我知道,一定不是你。”
陈征雁如被电击,吃惊地看向她,好一会儿才道:“你说什么!”
诸葛晚蝶咬紧了牙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泪水却又一次涌进眼睛,断线的珠子般纷纷滚落。她的嘴唇紧紧抿着,突然用颤抖的手端起一杯酒,仰头灌下,缓缓道:“你不会杀嫣然的,不会……”
陈征雁沉声道:“他们为什么说是我杀的嫣然?你又为什么说我不会?”
“那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不会!”
“为什么?”
诸葛晚蝶抬起眼睛,凝望着陈征雁凄然笑道:“你明明喜欢那个叫青眉的女孩子,却要替她找她的心上人,当你知道殷爱大哥就是她要找的人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要把殷爱花送回她身边。像你这样情深义重的人,怎么会动手杀师父的女儿呢?”
陈征雁不禁沉默了,忽淡淡道:“你终于来了。”
诸葛晚蝶一怔,殷爱花已然在她对面坐下,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陈征雁淡淡道:“你来晚了,你难道……一点儿也急着见她吗?”
殷爱花不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突然一道尖锐的碎裂声从他手中响起。陈征雁猛地看过去,却是酒杯被他捏碎了,鲜红的血珠从拳缝中滴下。殷爱花的容色疲惫到极点,他满眼血丝,凝视手中的酒杯,嘶哑着声音道:“真的是她吗?”
陈征雁全身血液不由一热,一股更浓的酸涩迅速涌上心头,他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一点,淡淡道:“为什么不是她?”
殷爱花道:“可当年我回去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告诉我他们全家都被火烧死了。”他满脸痛苦之色,声音不自禁地颤抖。
陈征雁讶然道:“难道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俞家还活下来一个人?”
殷爱花尚未答话,忽听一个柔媚的声音在楼下冷笑道:“是啊、是啊——难道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俞家还活下来一个人?”伴着这声音,一名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提着条口袋走上楼来。
陈征雁登时变色,低喝道:“刘诗嫣,你竟敢来!”
诸葛晚蝶闻言色变,颤声道:“她便是刘诗嫣吗?”
陈征雁尚未答话,刘诗嫣已然向诸葛晚蝶冷笑道:“是啊,我就是刘诗嫣,杀了你亲爹亲妈的刘诗嫣,如何?”她拍拍手中的口袋,狞笑道:“喂!我也奇怪啊,难道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俞家还活下来一个人?你倒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你的女婿也正奇怪呢,你就算不想对我说,也总该让你的好女婿闹明白啊!”
桌畔三人一齐变色,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刘诗嫣解开口袋将袋中人提出来,笑道:“你怎么不说话呢?”
虽已猜到口袋中之人的身份,但亲眼看清楚之后,诸葛晚蝶还是忍不住失声叫道:“娘——”
刘诗嫣在面纱后微笑道:“诸葛夫人——啊,不!应该叫你韩姑娘,如果我猜得不错,韩姑娘还是处子之身吧?哈哈!真是可惜了这般花容月貌,怪不得景佚童无怨无悔地等了你二十年。”
诸葛夫人面色惨白,紧闭双唇,却只不语。
刘诗嫣向殷爱花道:“我问她,她不肯答,不如你这个姑爷来问吧?”
殷爱花冷眼望着她,却也不言语。
刘诗嫣摇了摇头,叹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唉——想来我的话不值得你们信,却不知他的话你信不信……”向楼下唤道:“齐老三,你上来吧!”
沉重的脚步声中,一名庄稼人打扮、四十余岁的汉子走上楼来,陪着笑脸,却张嘴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目光落到诸葛夫人身上,看到鬼一般,顿时吓了一大跳,脸色都变了。
刘诗嫣道:“你看看这儿有你认识的人没有?”
“我……”齐老三声音发颤,不敢往下说,甚至连看诸葛夫人的勇气都没有。
刘诗嫣冷冷道:“说!”
齐老三向殷爱花看了一眼,支吾道:“我……我认识这位夫人……”
刘诗嫣道:“你怎么会认识她?”
齐老三道:“她去过我们村子……”
刘诗嫣立刻截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看清楚了,人家可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桃花山庄韩庄主的亲妹子,人家怎么会去你们的村子?”
齐老三又向诸葛夫人看了看,坚定地说:“不会错的,就是她!”
刘诗嫣向诸葛夫人笑道:“真叫人奇怪啊!诸葛夫人去那里做什么呢?难道你在那里住的有亲戚,却不知姓甚名谁?殷公子也是钱塘人氏,说出来或许他也认识呢!”
诸葛夫人咬牙不语。
殷爱花、陈征雁、诸葛晚蝶俱是脸色大变,却神情各异。陈征雁握紧了拳,满脸震惊悲愤之情;殷爱花沉着脸,眼底隐现深深的惊疑悲凉之色;诸葛晚蝶却是痴痴地望着殷爱花的眼睛,神色间似笑非笑,目中笼着一层深深的凄凉之色。
殷爱花忽然沉声道:“齐三叔,诸葛夫人去张家村做什么?”
齐老三身子一颤,颤声道:“她,她让我们对你说……说……”
殷爱花一字字道:“说什么?”
齐老三颤声道:“说……说……说俞家全家人都死光了……”
殷爱花目中闪着寒光,缓缓道:“那俞家人究竟死光没有?”
齐老三吃吃道:“只、只剩一个姑娘。”
殷爱花握紧拳头,酒杯的渣子又深深刺入手掌,凝固住的伤口又滴下血来。
刘诗嫣微笑道:“俞家人怎么死的?怎么就单剩一个姑娘呢?”
齐老三吃吃道:“半夜起火烧……烧死的?那天晚上老张家的阿蕊约俞家的青眉姑娘出……出去玩儿,晚上青眉住在了阿蕊家,所以没……没被烧死……”
刘诗嫣笑得更开心了,柔声道:“这位诸葛夫人为什么要你们对这位殷公子说俞家人死光了呢?”
齐老三摇头道:“我不知道。”
刘诗嫣忽道:“你记不记得殷公子是什么时候回张家村的?”
齐老三想了想道:“三年前,大概三月……不,四月……对,四月初他、嗯殷公子回村子的。”
刘诗嫣点了点头道:“那俞家的那场火是什么时候烧的?”
齐老三又想了想,道:“大概殷公子回村前三天……”
齐老三一言未了,突听“咔嚓!”一声巨响,吓得他机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殷爱花整个人跳了起来,身子下的那张凳子已完全碎裂开来。他双手握拳瞪视诸葛夫人,悲凉愤激的火焰在目中熊熊燃烧着,似是烧毁一切的地狱之火!他突然大步向诸葛夫人走去,诸葛晚蝶跳起来扑入他怀中,含泪叫道:“殷大哥——”殷爱花看都不看她一眼,手臂一挥猛地推开她,瞪视着诸葛夫人,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是你杀的人!”
陈征雁跨上一步扶住诸葛晚蝶,目光也紧紧盯住了诸葛夫人。
诸葛夫人一直垂着头,这时忽然抬起眼睛,注视着殷爱花,道:“是的,是我……杀的人。”
殷爱花双眼血红,瞪着诸葛夫人,一字字道:“他们和你无怨无仇!”
诸葛夫人惨然一笑,道:“不错,他们和我无怨无仇。”
殷爱花的神情像一只负伤的野兽,拳头握得更紧,骨节“咔嚓”作响,鲜红的血珠自拳缝滴下。他咬着牙道:“可是,你却杀了他们全家。”
“是的,他们和我无怨无仇,我却杀了他们全家……”诸葛夫人缓缓道,眼中现出追忆的神色,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伤,眼神忽然一黯,一抹苍凉的笑意浮上眼底眉梢,她悲叹一声,嘲讽地笑道:“无怨无仇,无怨无仇……”
殷爱花嘶声道:“为什么!”
诸葛夫人叹道:“因为你。”
“我?”殷爱花微一怔,蓦地转头看向诸葛晚蝶,忽然笑了,一半震惊一半悲愤,喃喃道:“我……因为我……哈!因为我,你因为我杀俞家全家!因为我!因为我!因为我——”
他突然放声狂笑起来!
诸葛晚蝶痴痴望着殷爱花,忽然含泪道:“殷大哥,不是你害的她,是我,是我害的她,你若伤心,就杀了我为俞家的人报仇吧!”
诸葛夫人厉声叫道:“不!人是我杀的,殷公子要报仇就只管找我来!她……”诸葛夫人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又摔倒在地上,她哀叹一声,仰望着殷爱花,放缓声音道:“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是个从来只会为难自己,却不肯为难别人半分的傻孩子。殷公子,你可知三年前你身负重伤的时候,蝶儿为了求景佚童救你,不惜……”
诸葛晚蝶突然打断了诸葛夫人的话:“娘!别说了——”
“不,我要说。”诸葛夫人坚定地说,泪水忽然涌出,悲声道:“蝶儿啊,你当年以自己的性命换他的性命,喝下景佚童的毒酒,却怎知竟走到今天的地步……”
诸葛晚蝶凝望着殷爱花,笑了笑,道:“遇见了他,爱过了他,我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只是……只是,我却害他这么伤心……殷大哥,我真希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一个我,你能和她快快乐乐地生活。”
诸葛夫人一怔,失神地望着她,道:“我错了吗?”
诸葛晚蝶摇了摇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快乐,我就快乐;他不快乐,我就不快乐。”
诸葛夫人怔怔地听着,好一会儿,苦笑一声,喃喃道:“原来,我还是错了。”她惨笑着慢慢摇头,一股鲜血忽然自口中溢出!
“娘——”诸葛晚蝶身子一震,怔怔地唤了一声,走上前,蹲下,抱住她,“娘,你怎么了,娘,娘……”她轻轻推了推诸葛夫人的身子,向殷爱花问道:“殷大哥,我娘她怎么了?她在流血,流血啊!……”
刘诗嫣微微一笑道:“傻姑娘,你娘是咬舌自尽了呵!”她俯视诸葛夫人的眼睛,微笑道:“诸葛晚蝶杀人家俞姑娘的账还未了,你这当娘的不等着女儿一起上路,怎么狠心一个人先走了?”
诸葛夫人闻言大惊,挣起头瞪向刘诗嫣,张大了嘴却已说不出话来,喉中“嗬嗬!”叫了两声,怀着一腔惊怒恐惧气绝身亡。
当刘诗嫣说出那句“诸葛晚蝶杀人家俞姑娘的账还未了”之时,殷爱花身子猛地一震,冷峻可怖的目光蓦地投向诸葛晚蝶,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她,脸孔痛苦地扭曲着。诸葛晚蝶身子也是猛地一震,回头望向殷爱花,缓缓道:“殷大哥,我娘她,在流血……”
殷爱花脸上的伤痛之色更重了,眼中浮起一片悲哀、怜悯,他的目光与诸葛晚蝶茫然失神的目光一碰,两道目光试探着、交谈着,渐渐纠缠在一起,化为一片悲凉之色。
诸葛晚蝶缓缓道:“我没有伤青眉。”
殷爱花道:“你不会,我知道。”
诸葛晚蝶微一怔,喃喃道:“你,你这么相信我?……”
殷爱花悲叹一声,叹息道:“你只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怎么肯做一点儿伤害别人的事……”
刘诗嫣冷眼旁观,目中神色变幻不定,忽冷忽热,忽恨忽妒,这时突然冷笑道:“韩素云杀了俞家全家,这笔帐就这么算了么?哼!我看你有什么脸去见俞青眉……”
一语未了,忽听一人大声叫道:“殷兄弟,果然不出你所料,嫣然中的那一剑果然是韩一淆下的手!” 便见一名满面胡髭,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提着一人奔上楼来,一边愤然道:“这个老东西也真够狠心的,虽说不是亲的外甥女,也养了二十年,你说他怎么下的手!”
看到陈征雁也在,大喜道:“你也在?别人都说是你杀的嫣然,殷兄弟却说你一定不会,我替你洗清了冤枉,你可怎么谢我?”回头又向殷爱花道:“说来也巧,陈兄弟抱了个半死不活的丫头遇上我,刚给那丫头治好伤,就又遇上你抱着个半死不活的丫头求我替她治伤。我一瞧,竟发现两个人受的伤,无论是手法还是凶器都是出自一人之手。”
景佚童笑了笑,道:“若说嫣然是陈征雁杀的,那个叫什么青眉的丫头便也应该是他杀的……嘿嘿,我看他只怕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也不愿意那丫头挨那一剑呢!谁若说是他杀的人,我看……哼哼!”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嫣然呢?她……她没有死吗?”
景佚童怒道:“自然活着!我景佚童要她活,她怎么会死!”恼怒地循着声音望去,一边冷冷道:“现在都已经活蹦乱跳了,我都两天没见她了……”他的声音忽然被一只无形之手扼住了,仿佛一根木头,被刀或剑硬生生斩为两截!
他双眼发直,瞪着诸葛晚蝶怀中的诸葛夫人,一步步走上前,在她身前半尺处站住。
诸葛晚蝶眼中忽然升起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说:“你说你要谁活,谁就不会死,是不是?你说话要算数的,你能不能要她活?”
景佚童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只是直愣愣地瞪着诸葛夫人。
诸葛晚蝶拉住他的袖子道:“你是天下第一神医,你若不救她,谁能救她?”
景佚童看着诸葛夫人,好像在看一件十分有趣的东西,许久忽然笑了起来,缓缓道:“她已经死了,我救不活她。”
诸葛晚蝶怔了怔,道:“可你是天下第一神医啊!”
景佚童道:“是啊,我是天下第一神医,可我还是救不活她。”他向诸葛夫人笑了笑,道:“有一次你笑着骂我说:‘呸!什么破医术,我看没用得很!我一剑在你心上戳个大窟窿,看你怎么救自己!’——小兰,我确实救不了我自己,但我至少杀得了我自己!”
陈征雁惊道:“景先生!”向前急掠中,突然听到轻微的爆裂声,就见景佚童的身子在面前软下去。探手一抚,景佚童全身筋脉俱断,心脉已然断绝。
景佚童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向诸葛晚蝶微微一笑,道:“丫头,别伤心,有我陪她呢……”
诸葛晚蝶想了想,居然点了点头,微笑道:“很好。”
殷爱花和陈征雁都不禁一怔,却听一人冷冷道:“如果你们都去陪她,岂非更好?”
看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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