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梦境里我无法入睡,也无法醒来。持续的、断裂的梦境,象阴沉的雨云停在我的胸口,压在我的额头。意识混乱疲乏,却在荒原上一路狂奔无处可以停脚,万千的碎片和彩色的线条在飞舞着坠落,一盏盏的灯全都灭了下去。一个男人坐在旋转的路边,他的背影扭曲怪异,深深的埋下了头去。我茫然经过他的身后,恍惚听见了无声的悲痛之音。 我终于在阳光里睁开了眼。我忘了这是哪里,我是何人,在做什么。宁静的沉寂里,世界在远远的窗外。此时,此地,此刻,在做什么呢?忽然想起了这句话了,也就想起你来,我犹豫了片刻,一时难以分辨昨夜究竟是真实的体验还是梦境的虚幻。我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身体,那上面没有任何你所遗留的痕迹,没有。 对于我来说,你仍然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想念。自从在画廊里的那幅油画与你相逢,在寂寞和忧郁之后,你便成为我再也离不开的第三个朋友。这个城市的中心是一片鲜花盛开的广场,随着扑打着翅膀的鸽子,向着南边行走,便可在葱茏的遮映里,看见那座错落幽雅的白色小筑。画廊就在三五级台阶的上面,门口的墙侧青色的蔓箩婀娜缭绕。沿着壁上悬挂的大小画幅,曲折迂回,便可以看见你盈盈微笑的脸庞。 我总是在幻觉里和你聆听倾诉,在虚构和编排里逐渐丰满了你的一切。你要知道,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枯坐在周日上午的被窝里,面对着对面的墙发呆凝望。不,我没有空虚无聊,没有懒散麻木,我的头脑不停的运转,它在用幻想遏止焦虑,又在用焦虑破灭幻想。 是的,焦虑。焦虑挡住了一切。焦虑让我不知不觉的放弃,让我有意无意的冷漠,让我心甘情愿的逃避。它让我那么的厌倦无能又消沉的自己。总得找个让我上瘾痴迷的事情或者物件啊,让我沉迷吧,占据我的时间和生命吧,别再让我那么空荡了吧。可是,还有些什么是可以确定的,还有些什么是可以信任的呢? 呼机响了起来。我趿拉着鞋走到楼下的百货店里回电话。阳光已经很热烈了,照得我迷茫的睡眼很疼。我昏头胀脑的望着街上的景象,话机里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她问我是不是小唐,我闷声说不是。她问我的呼机是不是2239884,我说我们科是有个小唐,他的呼机是你说的这个号码,我的号码和他的差不多,别人经常弄错的。 她连声说了抱歉,然后问我是否是小唐的同事。我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愚蠢就没有吭声,她继续问我是不是我们单位要分房子了。我没精打采的嘟囔了一句说不太清楚似乎如此就把电话挂了。打着电话的时候,街对面的工地上一直不停的制造着轰鸣,很烦人。又一幢住宅楼就要拨地而起了。又该有多少家伙可以幸运的搬进去筑巢搭窝呢?这个城市里,到底他妈的有多少人啊,怎么盖了那么多楼也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就是的,我们单位是传说着要分房子了。办公室里没人嘀咕,可要是在厕所里就能听见说什么的都有。要房改了,单位要在时限之前突击把一批新买来的房子分下去。这可是最后一班车了,多少老同志混了这么多年,还有一批象我这样没出息的小年轻,都在这花花世界里坚守着这个破国营单位,大伙儿寒酸清贫的熬年头,眼巴巴盼的不就是能踏踏实实的分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吗? 最后一班车了,再赶不上就乱了点了。人生就是如此啊。那些脸上稍带点沧桑的中老年人都这么语重心长。可我总觉得这事情与我毫无关系。作为光棍一条,我可不敢奢望天上掉房子正砸在我脑袋上。可是要是真分不了房子,以后就悬了。这个破单位要是垮了,我连个好去处都没有。在科室里混了这么几年,专业早扔没了。现在硕士博士多的跟丰收的大白菜似的,成车成车的论捆卖。我的本科学历现在贬值的说起来都丢人,再加上没有个一技之长,真要下岗了混口饭吃都要麻烦呢。
我摇摇晃晃的往回走,心窝里这些念头此起彼伏,让我有些麻木的担忧和难过。但是它们并不强烈,仿佛阴沉天气里远处山峦后面的雷声,轰隆响着却没有雨滴落在我的脸上。我其实一直渴望着一场电闪雷鸣,渴望着一场摧枯拉朽。我想这个世界就可以被彻底的洗干净了,我就可以彻底的清爽了。可是,它依旧闷热潮湿,污浊浮躁,让我在肮脏和压抑里喘不过气来,只是疲惫的焦虑着我的未来,麻木的虚度着我的现在。 呼机又响了。我看电话号码和刚才的那个一样。是位姓柯的小姐,肯定是她又弄错了号码。我想上班以后该和小唐谈谈了,不是他就是我反正我们之间得有一个换呼机的,这一次次的电话费我可承担不起。我闷头走回去,和老板娘说了几句话,刚要把她逗笑的时候,老板阴着脸踱了过来。我急忙转过身去望向店外,心不在焉的拿起电话拨那个号码。 柯小姐,对不起,您又呼错了,你再这样我就让小唐给我报销电话费了。我不由分说先声夺人。那边响起来吭吭吃吃的笑声,倒也不失宛转可爱。她说她已经呼过小唐,却等不来他的回话,她有个急事要问,所以就麻烦我一下。我吁了口气,猛然想起来小唐出差去外地了。我说我和小唐不是很熟,他家在本市,有一帮自己的朋友,吆三喝四的,很热闹威风;我在这里没亲没故的,快算上鳏寡孤独一类了,对他的事情我都不太了解。 柯小姐嘿嘿笑了两声,说你还挺有意思的,象你这么勇于贬低自己的男人可不多见。我琢磨了一会这话是不是在夸我。柯小姐继续说:“是这样的,我和小唐也不熟,是朋友串着介绍过来的。就是希望,他,或者你,提供一下你们单位未婚男职工的情况,我这里有几位漂亮美丽温柔大方的女孩希望能与他们认识一下,大家交个朋友。”她说那些单身汉们肯定要赶着先把婚结了才能挤进分房队伍里去,现在没准都在撒开了满城里找人呢,所以她就给牵线搭桥来了。 我感觉一种愤怒和悲凉涌上心头。我很想说你不觉得为了房子而结婚是很可悲的事情吗?你不觉得人不能为了物质的占有和利益的满足就毫无原则的放弃和糟蹋那些更宝贵更值得珍惜的东西吗?可是话在我舌头后面转了一圈,我满脸堆笑说出来的却是好啊好啊,我代表全体光棍向您表示衷心感谢,我详细了解一下情况再和你及时联系。放下话机,我看见耀眼的光线里浮尘飘荡,过往的人群笑语喧哗,一种透骨的凄冷让我从里向外的打了个寒噤。
习惯性的言不由衷,经常性的弄虚作假,我身上的这股机关习气和科室作风让我自己深恶痛绝。我一点都没有把握还会不会有姑娘喜欢我,喜欢一个象我这样被妥协和迎合逼到了角落里的人。 耷拉着脑袋上楼,抬头正看见萌子和老奔坐在楼梯上抽烟。他们居高临下的望着我。萌子喝骂道:“你丫怎么现在才回来?夜生活还很丰富的嘛,到哪儿吃喝嫖赌去了?”不等我回答,老奔笑着站起来,说:“得了吧,就他?有这心有这胆也没这份力气啊,是不是?”我掏钥匙开门,心说这帮老同学太他妈的了解我了。 他们在客厅里转悠了一圈。老奔指着我隔壁房间的门说:这对狗男女晚上骚情不骚情?我严肃的说人家是合法夫妻,做点什么也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你用点贬义词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萌子拍拍我肩膀说你们这么着合住一个单元,这楼隔音效果也不怎么样,每天晚上你都少不了起飞几回吧? 老奔晃晃脑袋说你们屋不是两张床嘛,那哥儿们家是本市的又不常来,你也弄个姑娘回来住不就得了。人生在世,就是在不断的谋求平衡,你不能太窝囊喽。我给他们倒了白开水,哼了一声说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单位还有很多新分来的四五个人挤一间地下室呢。就说我弄个姑娘来,人家倒也跟我,我一没权二没钱的,跟你们两位是没法比。 萌子满脸不屑的说那都是扯淡,只要我爹一死或者一倒台肯定连你都不如。老奔说谁让你毕业当年不听哥哥我的劝,非往这个破单位里跳,什么年代了,还赖在国营单位里熬房子。我的神情一定暗淡了下去,半天说不出话来。萌子伸个懒腰说好啦好啦,过两天大蒲就该从国外回来探亲了,咱们哥几个先筹划一下怎么接待接待这个假洋鬼子。我情绪还有些转不过来,我恶狠狠的说先给他丫的一顿臭扁,再把他送回高中办一百天的爱国主义政治学习班。我的语气也许象个赌气的孩子,他们都哄地笑了起来。
你在茫然里显得孤弱迟疑,举止忽然不自然起来。刚才明明那么多人在注视着你,你却夸张的表现,毫无顾忌和怯意,简直就是充满了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现在明明满客厅没一个人再看你一眼,你却象个初登台的歌手,面对了满场的观众,紧张慌乱的找不到手脚。 我隔了满屋子人,从另一边的角落远远的打量你。每个人,都一定会有过这样的感觉,那就是,在一个你很疲惫或者很兴奋的时候,在自己或别人说着话时,话音猛然大起来的一瞬,觉得是那么的恍惚和晕眩,就好象曾经在哪个梦里,出现过这样的熟悉情景一样。 那一刻,烟雾升腾里,音乐回响里,人们摇晃着身体大笑着,声音忽然哗的一下象是水飞落下来。你远远的缩着,涂着鲜红的口红茫然的四处张望,然后我们的目光透过人群在烟雾里猛的对视了一瞬间。
萌子把我从幻想里推醒,说你丫木呆呆的发什么楞呢,咱们到地儿了下来吃饭。我看了看确实老奔的车已经停到了酒店前面,我迈腿出了车子,东张西望了一会。然后向萌子解释说我最近有一桩艳遇,那个姑娘让我有些魂不守舍。萌子笑着说你就意淫吧,最后搞的自己阳痿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老奔放好车子,手指摇着车钥匙晃过来。他们两个的分工往往是萌子选地儿老奔出钱,我在他们的奚落和嘲讽里蹭顿饭吃。上学的时候,我们几个经常一起骑了破车去录象厅看美国原版片,回来时就把车支在路边如狼似虎的吃几个西瓜。转眼就是几年过去了,年轻时代的流逝就象拉肚子,稀里哗啦就一塌糊涂的结束了。 我们落座点菜,我遥指着另一桌上的一个女孩说很象。他们兴趣盎然的问和谁很象。我说是我的梦中情人,我只在一幅油画上见过就和她一见钟情,然后她就缠上我了,每日每夜的在我心头萦绕不休。萌子和老奔对视了一下,都是一副强忍着不笑出来的模样。萌子说好啦,一会吃完饭咱们去爽一把,免得你日夜瞎操练却没有实战经验。老奔说就是,这世界上没神没鬼的只有大活人,只要你有一分钟什么都没干你就白活了这一分钟。 酒上来了,我们边说着大蒲的一些往事边喝着酒。我们三个都挺羡慕这小子的。萌子说那边可以随便看花花公子看脱衣舞自由无所拘束,老奔说那边做生意完全靠本事能力不用对那些贪官污吏卑躬屈膝,我说那边年轻人都能把自己活出来没有压迫和扭曲。后来酒就控制不住了,我本来是喝过了以后老实巴脚不做声的那种,可那天却不停的说个没完没了。反正是在悲愁里挺兴奋的感觉,空瓶子林立在我们之间,灯火酒绿的城市之夜降临的时候我依稀听见谁在喊咱们就醉着生梦着死。
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稀里糊涂的就在大厅和长廊里穿行。视野里忽然变得昏暗起来,在暧昧模糊的光晕里,迎面而来擦肩而去的全是些血红嘴唇乌黑眼圈的女人。我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跟着萌子和老奔钻进了一个KTV包间,音乐响起的时候我直想睡觉。老奔已经嚎叫起来,他的音量巨大音色刺耳节奏错乱旋律跑调,我听的直想找把菜刀砍断他的喉咙。萌子把三个穿着黑裙露着白腿眯着冷眼挂着媚笑的陪唱小姐让了进来,我感觉不知谁把一堆肥肉顺势就倒在了我的身上。 我胡乱翻着歌本,一气点了好几首摇滚的曲子。可我抱着话筒唱不出来,我使足劲头声嘶力竭可还是跟受伤的野猫一样凄凉的呻吟。身边的小姐腻声说先生其实你挺温柔的还是唱点抒情的吧,你的声线更适合那种柔情蜜意的。我绝望的把话筒扔给萌子,垂头丧气的闷在那里看着老奔在那里翻江倒海。他把身边的那个年龄很小的妞儿整治的瘫软如泥,老奔得意洋洋灌着啤酒开怀大笑。萌子搂着个妞儿摇来晃去的做跳舞状,嘴上胡说八道手上也没闲着。我木然望着这一切,猛的一把就把身边的小姐抱进了怀里。 我清楚的意识着所经历的一切。有些什么想挣脱出来,从我平淡重复的生活里,从我感伤抑郁的时间里,从我焦虑愤懑的卑微里,猛的挣脱出来。恰似野马狂奔,鬃毛飞扬,如同燃烧而起的烈焰,狂奔着,无可阻拦,不能抵挡,一往无前。而我却找不到那片可以飞奔驰骋的原野,在充满诱惑和同情的眼光里,我只是一匹在牢笼里游走咆哮的困兽。 老奔的车在外环路的车流里晃荡着。迎面而来的,是前灯明亮耀眼的黄色光芒,连绵着成了一条铺满星星的河流;前方奔驰的,则是尾灯温暖柔和的红色光晕,闪烁着就象无数灯笼游弋舞动而成的长龙。车窗外的瑟瑟街景和缤纷招牌在我的视野里一闪而过。外面下起雨来,蜿蜒的雨滴在我的脸颊的倒影上流淌,就象我无声伤心痛哭的泪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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