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敦煌石窟内静寂无声,四周只剩下一片混战后的狼迹,墙壁上飞天石像到处血迹斑斑,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死尸,整座石窟看上去阴森而诡异。 良久,一名女子身影翩然而至,她一身缟素,白纱蒙面,只见她身姿敏捷,眼眸泛着点点星光,眼神急切的在石窟内横尸之间寻觅着什么。倏忽,她见到第七个飞天像下躺着的白衣男子,急忙飞奔而至,男子胸口插着一柄藕色小刀,伤口四周鲜血不断涌出来已经将白衣染成玄色。白衣女子急忙将手放至男子鼻下一探,还好,尚有余息,挥手点穴止血。“月,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吧。”白衣女子轻轻抱起男子飞身离开石窟,虽是浅言轻笑,却已泪湿满襟。 落日沉,黄沙起,暮鸦回。 这里往过去便是一望无恒的大漠,满眼望去除了遍地黄丘,就是各种动物的阴森白骨,前面不远就是曾经著名的丝绸之路,无奈唐朝末年,萧墙四起,曾经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商贸景象一去不再复返,大塞之中鱼龙混杂,马贼当道。 一片小梅林前,有客栈旗号“有间”,只有几条竹椅,方桌盏壶,每天只做三个时辰的生意,日落风起,就关门谢客。老板娘人称“葡萄”,取意于当时波丝水果,她年约40,眉飞入鬓,凤眼杏目,银盘如面,樱红点唇,年轻时应该美不可及方物。可惜岁月催人,红颜易逝,刀锋易老。 “风儿,拿这些银两去炎大夫家给你爹拣药去。”客栈打佯后,葡萄拿些许银两递给一个年轻人。 “嗯。” 这名被唤做风儿的年轻人是葡萄之子,今年19,深瞳高鼻,薄唇窄脸。 人们从未见过葡萄的丈夫,也从未见风儿笑过,没有人知道这家人的来历,只知道内堂小院是客栈的禁地,乱世之中,各家勉强自保,谁也不想惹得门前横祸飞身,何况大塞之中自有其潜制度,强者为王,无论是葡萄还是其子风儿,都身手不凡。有人传说,这家人刚搬来时,不断有仇家上门生事,内院中常传来打斗之声,渐渐的就平息了,却从不见进去的人出来过,更有宵小之徒妄想轻薄葡萄,顿见风儿杀意暴涨,人们眼前银光一片,那人扑身遍倒便早也起不来。尸体也不用人收拾,第二天就不见了,沙漠之中的豺狼狐犬是最好的收尸者。 “倩儿,梅子结了吗?”内院躺椅上的白发老人将葡萄唤做倩儿,这是葡萄的闺名,而椅子上的老人正是葡萄的丈夫。 “结了,我已经摘下少许正在炉上煮着呢。”葡萄走近老人,眼里马上笼罩了一片柔情。那是只有看到爱人才有的神情。 “倩儿,日子好象快到了。”老人看葡萄的神情亦是深情,只是深情之中却夹带着凄苦和愧疚。 “不准你说这话,月,把血玉给她们吧。”眼泪在葡萄的眼中凝成星芒。 “葡萄,你还是那么傻,你以为给了她血玉,她就会放过我们吗?唉,都是我的错,血债终需血偿,只是连累了你和风儿… …”忽然一阵风过,月光从树梢筛出些许银光泻入院内,正好看清“老人”模样。原来“老人”并不老,只是头发全白,面色发青,似乎重病多年,面相跟风儿极似,整个人瘫痪在竹椅上,惟独眸中闪着精光,而说完这番话,他似乎极累,眼睛半闭半合,似无精打采。 葡萄噙着泪低声而坚定的说:“月,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好吗,是我自己选择的男人,我不后悔。” “好!小倩,得妻如斯,此生足矣!去把我的琴取来,今晚皓月当空,让我们青梅煮酒,把盏邀歌,哈哈哈哈。”月目光徒精,似乎一下年轻十岁。 葡萄破涕而笑:“月,如果我们能永远这样,该多好。”随后进屋取琴端酒。 “永远… …”月凝望着葡萄的背影,心里又是一片悲凉之意,当年敦煌一役后,他身负重伤,三百余人皆死于那场浩劫之中,而自己虽然大难不死,却深中寒毒,一夜白发,每日需极炙之药护心保脉。 月将裹在身上的波丝羊毛毯拿开,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在月光之下,血玉内似乎随着光线流动着丝绒般的血液,他在脑海里幻起一女子模样,一头青色长发,肌肤若凝脂般吹弹可破,却长了一双暗红色的眼眸,眼珠颜色亦会随心情而变深浅,最爱一身玄装, 忽然听到院墙上一声响动,月立即将玉收回怀中,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若有若无间一双深若玛瑙的眸子一闪而过,似乎一脸诡意笑容。 “你来了么?”月用内力发声于墙外之人。正值葡萄拿琴,端酒而出,听到月发此一声,酒盏落地应声而碎,带着满脸惶恐,她一手抛琴至桌案,一手解下腰间软剑,抖开顿化成三尺长剑,护在月之前。轻声道:月,她来了么? 墙外却无人应答,只有遥远处传来沙狐和野狼的嗥声。 正好风儿回来推门入院,但见爹神色不安,娘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吃惊的问:娘,发生什么事情了? 葡萄见是风儿回来,立刻收起软剑说:风儿,你先去给你爹煎药吧,也许我们要搬家了。 风儿低头说道:娘,炎叔叔被人杀了。说罢将一枚藕色小刀交给葡萄。 葡萄接过后浑身颤抖不已,月轻抚葡萄的肩膀将小刀拿去然后轻轻的说:该来的终究会来,葡萄你带风儿走吧。 葡萄凄凉一笑道:要走何必等到现在,月,缓急与共,生死相托,才是夫妻啊! 风儿年纪虽小,却在大漠的环境下少年老成,他抬起头说:爹,娘,我们三人生在一起,死亦是要在一起。 月仰头长啸一声: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儿子,风儿,再去温酒来。小倩,你给我舞一曲吧。说罢,月坐定抚琴,铮铮之声中平静而舒缓,而这平静之中却有着让人窒息的杀人开始蔓延。 忽然一声老鸦从树一跃上天,院子四周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只见两团的粉色纱影从外飞身入院内,不知从哪儿来的花瓣漫天铺地的开始飘落,遥远传来忽远忽近的歌声: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已十年。细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至空箱十一年。 月依旧不转身,自顾低头抚琴,葡萄的脚步却似乎被歌声扰乱,而入内的两名粉衣女子突然长袖袭向二人。花瓣也化做片片利器分向夫妇二人。突然乐声嘎然而止,葡萄像一只被摔破的瓷器倒在地上,月也扑在琴上。 风温好青梅酒,从厨房到内院,却见爹娘早已气绝多时,他将酒盏捏成了碎片,血和着酒水从指逢间流了出来,却没有叫喊,他紧紧的握住手中的瓷片,泪未流,血却似乎快流尽了。 “林天风”身后传来宛若啼鹃的女子声音。 风没有回头。 那女子又轻笑道:“你难过吗?” 风亦没有回头,他在等。 “呵呵,人是我杀的。”女子口气轻松无比,似乎杀人对她来说只是玩了一个小小的游戏。 风倏忽转身,拔剑,刺向发声的方位,他的出手那么快,似乎一秒就完成了三个动作,像一只沙漠中扑捉猎物的沙狐。 只是他刺空了。又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刚才的声音,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垂帘卷起,朱帷飘来,眼神扬起,风看见了说话的女子,一身红纱作衣,散发高髻,宛若一只二月早生的寒桃,薄红诡异,她低头敛眉,轻叹缓道:唉,你… …就那么想杀我么? 风看着她竟然似曾相识,眼神一片烟花坠地,接着又恢复冰冷,黑不见底的深瞳:我若技不如你,你大可杀我绝后,不必用妖媚伎俩辱我。说罢又是一剑刺过。女子也不闪躲,生生的用胸口迎上去,风一剑刺入,血溅湿女子衣襟,女子却更是笑,用手将刺入的剑拿出,轻轻用力便断做四截。风再吃一惊,回头见爹娘尸体却又咬牙对女子打出一掌。 红衣女子顿时变脸,挥一挥袖子化去风的掌力,怒道:我已让你,你怎还欺我? 风在塞外长大,爹娘皆是当年江湖一等高手,何况大塞之中鱼龙混目,好坏奸善,他已目睹成习,养成处变不惊的性子,无奈眼前这名女子性情实在古怪,他叹息一声,将断剑丢掉,冷冷的对女子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戒指。”女子抬头盈盈笑着看定风儿,她胸口的伤处早已凝成冰,血自然也止住了。 风儿终于看清楚女子的相貌,肤白,面秀本跟常人无二异,只是双瞳子,颜色妖艳,若血红玛瑙,不,像那块血玉一般,加上脸上若似若无的轻笑,整个人显得诡异起来。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风像一只困兽般的喊叫起来。 “青梅煮酒,对月邀歌,风,你今年19了对吗?”戒指突然说出两句互不相关的话。 风不再理她,只是慢慢走到父母身边,将他们尸体抱着就往外走。 戒指却不让身,凌波轻步将月和葡萄的尸体抢过,然后抛出墙外。 “你在做什么!!”风的声音像一头绝望的狼。 “你放心,我姐姐会安葬他们的。”戒指语音刚落,漫天又是纷纷洒洒的花瓣,歌声亦响起。 “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风终于开始流泪,哭得像个孩子,他开始感觉到绝望,因为再强大的力量都似乎会被一个黑洞悄无声息的抹灭,风不怕死,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细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至空箱十一年。”戒指轻轻挪步到月身前奏过的琴下,慢慢的弹唱起来。 “够了,你要杀就杀,不要故弄玄虚了!”风转身把琴砸得粉碎。 戒指的瞳中顿时闪过一片血色,却又随即暗淡下去,她幽幽的说:你急什么,我不也给了你爹娘很多时间吗?我让他们喝了酒,弹了琴,起了舞,甚至,还没有让你眼见你爹娘死在你面前,你今年19,我爱了你14年,呵~也许更久,从上世就开始,莫尔谷的老人告诉我,这是宿命,你还记得,5岁那年,月受风寒,葡萄叫你去抓药,在路上死在你面前的狼群么?还有这么多年,每次你遇到灾难都化险为夷,你以为都是因为你运气好么? “难道,都是你救的我?”风看着眼前自称戒指的女子,模样似乎才15,6岁而已。 “我大你三岁,你五岁的时候,我八岁,只是,我们莫尔谷的女子,身体长到16岁,外表到老死都不会改变,除非身子给过男人。”戒指说这话时,瞳色又深了一些,像波丝商人运往中原的葡萄酒,风不经意看去却有些心醉意仰。 戒指继续说道:“当年,林月效忠皇上,骗了我姐姐感情,让她带着莫尔谷的禁物血玉跟他去长安,丝绸路上血雨腥风,我的族人追杀他们,而官兵屠杀着我的族人,途至敦煌,双方最后决战。姐姐和月都受重伤,月见姐姐不行了,就将血玉抢下,欲一人逃生,你那个武林第一侠的爹,不过是个表里不一的卑鄙小人。姐姐用最后力气将短刀插进你爹胸口,就昏死过去了,谁知道醒来,你爹却不见了。” 她顿一顿,抬头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风:你跟你爹一样,不过是个负心人,我万般爱你,救你,护你,你却也是伤我。戒指抬头看着立在身边的风,鸦色披风,月白绢甲,还有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抿着嘴,时时都显得很冷酷的表情,以及因为刚丧父母脸上那种困兽一样的绝望。戒指的心痛一下,暗恨道:风,别恨我,怪只怪我们命中如此,若我们真是三世之缘,下一次,让我做你普普通通的命中人吧。 “可是当初我爹那样做,是因为我娘的命在朝廷手上,而我爹不是把我留在你们族人这边做人质,我爹不过是想假血玉换回我娘。”风恨恨的说。 “那你还记得我么?”戒指忙忙的问道,眼里一片迷离的醉红。 风抬头看着戒指的模样,终于有些心软,别过脸去:现在,你到底还想怎么样,你杀了我吧。 “杀你?”戒指大笑,“你是我好不容易找姐姐求来的,我怎么舍得杀你,我要你爱我,就像你爹爱你娘这样。” “不可能!”风断然喝断戒指的话。 “为什么?”戒指急切切的问,脸上一片失望之情。 风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似天真似成熟,似乎看透生死,却连最简单的男女之爱都不明渊源,只得告诉她:“杀父杀母之仇不共代天。” 戒指不再言语,轻轻叹口气,隔空素手点中将风睡穴,带着他一起飞身离开。 当风醒来时已经到了大漠之中,他没有想到这茫茫沙丘之中还有如此一方绿洲,宫殿曲回廊斜,走出廊亭,他看见了戒指,拆完宝髻金步摇,洗尽铅华细花钿,只是依旧着一身红如火的纱罗,远远看去,像一只红色精灵宛自戏水逗鱼,风心动了,却又马上恢复了冷漠,他冷冷的告诉自己:她是我必杀的仇人。正想着,却不提防身后一道冷冷的女声:“你醒了?那就进来坐吧。”风暗自吃惊,以他的功力竟然连身后有人都没听见,却是看戒指看痴了,不由的在心里狠狠骂自己:该死,你这样怎么报仇! 回头身后却是无人,难不成莫尔谷的人都不是“人”。他刚踏步入房,只见圆桌旁一红衣女子,体态雍容富贵,跟戒指一样长着一双红色瞳子,只是,她的只是一片赤红,而胸前赫然配着那一枚血玉。 “林月之子果然跟他一样负心绝情,戒指胸口的伤可是你刺的?”她冷冷问道。 “是的。你是谁?”风迎着那道逼人的目光看去。 “你那负心的爹没告诉你我是谁么?那我告诉你,我叫离心,戒指是我的妹妹。你跟你爹一样,倒是敢作敢当,可是这样更可恨。”她的眼珠顿时化做一片血红。“若不是戒指求我,我定要杀你。” “林天风,你想活么?”她高傲的说着,就像面前是一条求生的狗。 “不想!要杀便杀,老妖婆。”风转身冷傲的说。 “你!… … ”离心抬手,只见劲风一阵射像风的右膝。风顿时单膝曲地跪了下去,又马上倔强的站起来。 戒指听到屋内响动,立刻冲了进来,见到风的模样,皱皱眉头又马上舒开娇笑道:姐姐,你可是忘了我们的约定么? 离心余怒未息的说:当然记得,只是你可别步了我的后尘,宇文纳兰整族的命脉可都在你一人身上。三天后,我会遵守诺言的。说罢,拂袖而去。 离心走后,戒指默然咬唇的看着风,紫红的眼瞳里写满的是关切和犹豫。然后割破中指,挤出血抹在风的腿伤上,转身离开。 第三日,风下榻小屋闪身进一名粉衣女子,低头给了风一封短信匆匆离开。风展开一看,信中说:血玉戒指,天池密宝,舍身成仁,风儿,忘了仇恨吧,若是离心遵守诺言,走前她必答应你一个要求,你就找他要我房间的玄玉扇,扇中之物,可保你一生富贵。 风的胸怀忽然一阵空落,他冲出门外到处乱窜,到处都是粉衣女子,偶尔遇到一两个玄衣,却都没有生戒指那一双红瞳,风只得回到房间,从窗往向戒指那日嬉水的地方,却只徒见鱼游水欢,整一天,风细细回忆起从小至今,似乎每次落难得救都有红色的记忆,那双。 好容易挨到日落黄昏,离心疲惫的来到风跟前:你想要什么?我的命,财富,或者是什么?我会找人带你离开的。我累了。 风屹立不动的看着离心:到底是怎么回事?戒指呢?我要她的命。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样满意吗?”离心眼中的血红竟然有些迷散。 “我要亲手杀了她。”风依旧坚定的说。 “你该要我的命。”离心轻轻的笑起来。“如果不是戒指,你们全部都没命了。” 离心说完这话竟有些像醉了一般开始呢喃自语:血玉必须用戒指的血开启莫尔谷的财富,你知道那有多少财富吗?那是整条丝稠之路所有死去富商的财富,那是几个朝代的马贼留来的财富,戒指用尽了最后一滴血,我的妹妹没有了,我的爱也用完了,只有恨,你们中原人,都要为这恨付出代价。 离心的眼瞳似乎散出无尽的血雾,倏忽她挥袖出招,只见一条银色短蛇般的东西飞向风的心口,风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捶了一下,眼前的天地渐渐亦变得血一样的红,就像,就像戒指生气时眼里闪过的一丝鲜赤… … 后来…. …. 时局依旧混乱,江南突然来了一名林姓商贾,造房置院,他的妻子长睡,却不死,美得不似人般不可亲近。林终生未娶,常在青梅结枝时节拿着一柄玄色玉扇,独自跟他沉睡的妻子说着别人都听不懂的话。还有人说曾在花园看见一红瞳玄衣女子,若妖若仙。30年后,林死于风寒,他的妻子宝物般的在世间颠沛流离,人人流连,最后流入皇宫,居然还是少女模样,汉宣帝叹其美貌封她为公主。 这一世……. 他复姓呼韓邪,鸦色披风,皓月护镜,西元前33年,他来长安求婚,宣帝应诺他后,他途过后花园,却总觉得有人唤他,回头打量,四周无人。却没发现,盛放的牡丹丛中,曾有一位红瞳少女偷偷凝视他,看至低首垂落睫羽,弹落泪珠……身形便凭空消失而去……
前程往事,总可是忘个烟消云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