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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走进帐中,却看见姜维站在前面相迎,令他微微一怔。 说实话,这个后生,总有一点让他不舒服的地方。是的,姜维文武双全,自六年前 归降蜀汉后,多次立下了汗马功劳。平日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即使在得志之时 ,也总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谦恭。但魏延总能从他平和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深不可测 的城府。即使在言辞的礼仪里,也还透出些须的倨傲来。这是个很工于心计的人。
'伯约,请问现在丞相身体如何?' 姜维哑着嗓子道:'丞相他……已在半个时辰前辞世。'
丞相! 丞相死了! 诸葛丞相死了! 仿佛头上遭了一记重锤,魏延愣在帐中,脑子里一忽是空白,一忽又瞬间涌现出无 数乱流。诸葛丞相这次出军之前,便对众将说过万一不成,当为国尽忠于军前的话 。可是谁能料到,这一切竟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如此的快?相处二十多年的一幕幕 电光般在脑海里闪现,他甚至看到了共同参加的那一场场出生入死的血战,听到了 战场上那不绝于耳的喊杀声。转眼间,思路又回到了眼前。诸葛亮已死,谁还能予 我教诲,与我共担天下风云?身在蜀军大营,魏延却感觉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立在 五丈原的荒野之上,任四周阴云密布,寒风怒号。风中,夹杂着司马懿、郭淮等人 得意的狞笑。他的身体轻轻颤抖,两颗滚烫的泪珠,顺着面颊淌下。 '丞相……' 姜维布满红丝的眼睛又潮湿了。他连忙提了提声音:'文长将军请坐!丞相故去之 后,我等当节哀顺变,戮力军国,以不负丞相遗愿。' 魏延点点头,慢慢抬起脸来。眼中,竟射出两道坚毅的神光。这样的眼光往往在战 斗前才会有。姜维与他对视,也不禁一凛,忙把视线移开。 魏延一字一顿,低沉,然而却是斩钉截铁地说:'现如今,惟有火速进兵,踏破敌 营,取下司马懿、郭淮的首级,方可告慰丞相在天之灵!' 姜维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个疯子,他想。但他毕竟是一代名将,不但心机甚多 ,应变也机敏,当下答道:'文长兄勇武过人,姜维不胜钦佩,只是……' '只是现在丞相新故,军心不定,因此应当先退兵汉中,再图缓进。伯约是想说这 些么?' 姜维笑道:'文长兄本是聪明人,也就不用我多说了。' 魏延也笑了一下,缓走两步,背朝着姜维,尽力抑住心中的起伏:'伯约,你只想 到先回汉中整顿士众,再卷土重来。却没有想到,现在敌我两军在这里相持已经一 百余天,都是士力疲乏,胜败便在最后一刻。若是我军先退,阵脚动摇,便会一发 不可收拾,被司马懿分兵抄进,势必令北伐大计,毁于一旦。' 姜维又笑了笑,心中不以为然:'丞相早有遗命,密不发丧,退回汉中。料想不会 有什么闪失。何况,按文长兄的意思,莫非把十万大军继续在此与魏军对峙下去, 就能得计么?' '当然不是!'魏延声音不觉提高了:'长相对峙,纵能杀伤敌人一些兵马,最多也 只是损伤其皮毛,而无法动摇其根基。魏贼国力雄厚,后援不绝,我们与之正面冲 突,只是徒然消耗国力兵力,于国事丝毫没有俾补!' 姜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这是在批评丞相的方略啊。 '难道文长兄竟要……' '进兵!'魏延几乎是喊出了这两个字:'冒险进兵,兵分三路!一路留在此地虚张 声势,牵制司马懿;一路兵进蕃谷,威胁魏军后路;我自领本部精兵,改道子午谷 ,潜进长安,则十日之内,可席卷雍州!'他猛地回过身,用充满希望的眼光看着 姜维:'伯约,我知道朝廷文武,惟有你北伐之意最是坚决,只要你我携手同心, 何愁曹魏不平,汉室不兴?'
姜维看着眼前这个异常激昂的将军,心底却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他知道,自诸葛 丞相以下,满朝文武,大都对北伐将信将疑,以往多次北伐,都是靠了丞相的威望 ,才勉强发动起来,今后汉室的命运又将如何?谁也无法把握。可是,为什么眼前 这个唯一坚定的北伐派,又偏偏是这么一个冒失而狂妄的家伙呢? 而且,他竟然认为丞相的方略丝毫没有可取! '文长兄,'姜维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想自己太激动:'敌势强大,汉军 微弱,因此丞相才用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战术,以求积胜于万全。今日丞相新故 ,我等不可轻易犯险,还是应当退兵汉中,再做打算。' 魏延的眼中已经快要喷出火来了:'伯约!你以为过了今日,以后还会有机会北伐 么?' 姜维眨眨眼睛,尽量平静地说:'愿闻其祥?' 魏延道:'自南中平定以来,朝廷上下,便对北伐之事议论纷纷,流言层出。丞相 如此贤明,尚且为此忧心忡忡,前线军事之外,还另添了几分顾虑。这次调集倾国 人马,兵出斜谷,实在是孤注一掷。若不能成功,则大军班师回朝之后,费祎、蒋 琬、董允之流全是目光短浅,畏敌如虎,于北伐之事必然要阻挠再三,那时候丞相 已经不在,我等再要发动北伐,谈何容易?伯约,今日此时,实在是我们最后的机 会了!惟有背水一战,方有望攮锄*凶,完成丞相的夙愿啊!' 姜维的心也不禁有些动了。一股热血在胸中奔涌,恨不得拍案大声叫好。然而这时 ,诸葛亮生前的教诲又在耳边响起:为将帅者,兵法强弱,智谋高低固是重要,但 更关键的,是要当利不惑,临害不乱,时刻保持冷静而清醒的头脑,策划全局。 是啊,保持冷静清醒的头脑…… 姜维刚才那股激情迅速遏止下来,他微笑一下,问道:'文长兄,敌军有二十万之 众,我军才九万,强弱悬殊,请问我们若与敌人决战,胜算能有几何?' 魏延大声道:'狭路相逢,哀兵必胜!何况丞相亡故的消息传出之后,魏军必然松 懈,以为我军将不战自乱,或者火速退兵。我们却偏偏激励士卒,分路包抄,奋力 死战,必可击破魏军!' 姜维轻轻摇头,又问:'那么,谁来指挥全军?' '我!' 姜维有些诧异地一抬目光:'你?' 魏延骄傲地拍拍胸脯:'正是。我与丞相并肩作战多年,郭淮之流的行兵排阵,我 视为小儿把戏!司马懿虽然老*巨滑,也只敢安营死守,我若分兵抄袭长安,雍州 一旦告急,司马懿早晚必定为我所擒!' 姜维仍不相信地看着魏延,他怀疑这位老将是不是疯了。魏延的声音中充满了自豪 与自信,但又清晰、流畅,一点不象是过激下的混话。偷偷打量魏延的眼睛,眼里 射出的,也是豪迈而急切的光。
不知怎么的,听了他的豪言壮语,姜维反而心灰意冷起来。他实在无法从魏延这席 慷慨激昂的演说中看出希望。于是他用惯常的那种不冷不热的声调道:'文长兄, 丞相病逝的消息,暂时不要外传。你还是赶回前军,整顿将士吧。至于大营这边, 我先把诸样杂务安排妥当,再请文长兄过来商议大计。' 魏延愣了一愣,点点头,转身出帐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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