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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刀剑·孤鸿·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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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03-21 16:12: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刀是伤情刀,剑是断肠剑。
  人似孤鸿,醉明月。
  
   锲子
  
  月色如水,温柔地洒在静谧的大地上。
  一对少年男女携手站在一株桃树下,满树的桃花开得正艳,淡淡的花香萦萦绕绕。初春的凉风轻轻吹拂着女孩子的头发,她抬起被月光映得几近透明的脸庞,仰视着俊朗的少年问:“江湖离这儿远吗?”
  她的声音温柔甜美,尚不脱稚气。少年却只是凝望着湛蓝的天空,微蹙着眉淡淡地说:“远,很远……”
  “去江湖做什么?”
  少年眉毛一挑,傲然道:“江湖,是个成就英雄的地方。”
  “英雄?”女孩子睁大了眼睛,似是无限神往,转而却又无限依恋,“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很快,也许要很久,“少年低下头注视着她的脸庞,忽淡淡一笑,“也许永远回不来了。”一丝离别的惆怅在瞬间浅浅浮上眉梢,但很快被骄傲、自信和勃勃雄心取代了。
  “我和你一起去!”女孩子忽然道。
  少年似是忍俊不禁地笑了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又沉思着望向铺满银色月光的旷野,他轻叹一口气,放开女孩子的手,转身道:“我走了。”
  女孩子下意识地想再握一握他的手,却什么也没有握住,她慢慢收回停在空中的手,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我等你……”
  然而这三个字却被风吹散在了夜空里。
  已经走进了无边旷野的少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女孩子,女孩子站在桃花下一动也不动,春风摇动树枝,几瓣桃花飘落她身上。
  忽然,一道流星从天际划过。月儿被这流星的光芒刺伤了,急忙躲进杨柳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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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楼主| 发表于 2006-03-21 16:33:00 | 只看该作者

看看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3-21 16:56:0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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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楼主| 发表于 2006-03-21 16:33:00 | 只看该作者
  尾声
  
  栖霞岭,落月谷。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坡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风温和极了,将各种花的香吹得满山谷都是。
  然,花已残,日将暮……
  芳草萋萋,夹杂着落英缤纷,宛若一张铺向远方的大花毯。就在这张大花毯的尽头处,一轮红日正依着远山直坠下去。突然,林中响起一片鸟儿的咶噪声,无数不知名的鸟儿扇动翅翼冲上天空,瞬间连成一大片黑云。鸟鸣声中,一只小鹿从林中奔了出来。它蓦地止步,用又黑又亮、纯净如稚童的眸子注视着痴立于山谷中的少女凝停不动。
  小鹿犹豫着、试探着走向少女,少女痴痴望着依山将尽的落日,竟浑然未觉。
  小鹿漆黑明亮的眸子中闪动着好奇的光芒,在少女身边停下,抬头望向少女的脸。它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少女的手心,少女吓了一跳,低头看去,眼睛蓦地一亮,微笑道:“是你?”当她笑的时候,额心那朵含愁的芙蓉花仿佛也忽然笑了,在她的笑容里,夕阳也越发的温柔了。
  小鹿却急向后跳去,逃出七八步远,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少女。少女叫道:“你别走啊!”紧追了两步,小鹿受了惊,转身飞也似地逃入林中,转眼消失不见。
  少女追了几步,怅然望着小鹿消失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又痴痴地望向斜阳垂落的地方,许久,忽然喃喃道:“你骗人,原来落月谷真的这么美。”
  夜幕渐渐垂落下来,四面的山和树剪影一般伸向深蓝的天空。不知何时,一弯新月挂上了天空。天空是干干净净的,深蓝深蓝的天幕里孤零零地挂着一弯新月——只是有一点冷,有一点寂寞……
  新月弯弯,如情人的眼睛,含着些微的幽怨,些微的冷寂。
  山谷大极了,夜风嗖嗖地吹过。四月的风那么温柔,如情人的手指,拂过她的头发,她的衣衫。
  少女坐了下去,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忽然,一抹淡淡的笑意掠上她的嘴角,“你知道我在这儿等你吗?”
  “这儿是你的家,你会回来的,是不是?”
  忽然,一道流星从天际划过。月儿被这流星的光芒刺伤了,急忙躲进杨柳梢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3-21 16:40:4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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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主| 发表于 2006-03-21 16:30:00 | 只看该作者
十二、今朝恨(二)
  空气凝结,安静到极处,死一般的片刻沉寂之后,人群忽然涌向被掷出的刀和剑的方向.有几个理智稍存的人大喝道:"他们今夜身受重伤,不趁此机除掉,可是后患无穷啊!”但人群早已疯狂,这一点儿声音立刻细浪般被淹没了.
  更大范围的厮杀在朦胧月色下展开,抢到刀、剑的人飞一般逃窜,但立刻就被截下,而新的主人,走不出十步就伏尸于地.随着刀剑的走向,大群的人飞奔着,互相践踏、互相杀戮,仿佛赴死的飞蛾,执着而可悲可笑可叹!
  渐渐,人群远去,所有的嘈杂都结束了,世界一片安详——死的安详!
  月色淡漠得出奇,懒洋洋的,夜风漫不经心地吹,将浓郁的血腥味儿吹得漫天游荡.
  六人望着那群声势浩大的渐渐远去的追逐者,仿佛在看一场荒诞的闹剧,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笑了.然而,那笑容是苍凉的,沉重的.
  雨巫忽然长叹一声,道:"我先走了,若有缘,日后再见吧!”
  纪笑之不禁叫道:"辉儿.”
  "宁儿常说她的家乡很美,即使死后葬在那里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想去看看,那里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顺便把她的尸骨带回去葬了.”雨巫笑了笑,接着道:"过些时候,我会去见父亲的.”
  纪笑之呆了呆,道:"那……也好.”
  雨巫向众人拱了拱手,一步步走远,消失在月色下.
  纪笑之怅然望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眼中掠过一缕孤寂之意,长叹一声,向着相反的方向奔了出去.
  殷爱花叫道:"纪先生——”
  纪笑之摆了摆手,转眼也消失在月光下.
  诸葛嫣然忽然跨上一步,亲了亲诸葛晚蝶的脸颊,柔声道:"姐姐,我可也要走了……”
  陈征雁和殷爱花一齐向她看去,齐声叫道:"嫣然!”
  诸葛嫣然笑了笑,"殷大哥,你又不爱我,留我做什么?至于陈大哥嘛,我又不爱你,为什么要留下?我要去找一个全心全意爱我的人,才不跟着你们在这儿酸呢!”眼泪忽然滴落下来,她揩去颊上的泪,又笑了笑,道:"殷大哥,伤你那青眉姑娘的韩一淆,已经被我杀了.咱们恩仇尽了,就此告辞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了.”
  挣开两人的手掌,弯腰一揖,竟飘然而去.
  殷爱花微微惊异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轻叹道:"她终于长大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陈征雁笑了笑,"郭大哥,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
  郭广平喜道:"好啊!”一拉陈征雁的手就要走.
  殷爱花忽道:"我要多谢你替青眉做的一切.”
  陈征雁却只淡淡一笑.
  殷爱花又道:"明日午时,岳阳城东门外十里亭,可否赏光一聚?”
  陈征雁笑了笑,道:"很好.”回头向郭广平笑道:"郭大哥,咱们走吧!”
  他仿佛连一刻都不愿意在这里停留,拉着郭广平很快地消失不见了.浩渺天地间,只剩下殷爱花一个人了.他握了握诸葛晚蝶早已冰冷的手,微笑道:"蝶儿,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永远……陪着你.”身形掠起,转眼也消失不见.
  
  "福安”客栈那座小楼下,居然有两三株桃树,桃花已露出些残败的迹象,淡淡的花香却在人的鼻端萦萦绕绕.
  领殷爱花来到楼下,店小二就离开了.淡淡的灯光将一抹黄晕涂在窗上,灯光昏黄的,像是殷爱花此时的心绪,彷徨无措.
  殷爱花怔怔地望着楼上那一抹灯光,竟看得呆了.
  七年前,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这样的桃花,也是这样的凉风……
  那夜的凉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抬起被月光映得几近透明的脸庞,问:"江湖离这儿远吗?”
  江湖远吗?
  他心中一痛,那时对她说:"远,很远……”然而,那时他并不知道,江湖,比他想像中的还要远得多.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走进江湖,才知道这个叫江湖的地方是这么的荒芜而寂寞,但那算得了什么呢?这里埋藏着他的英雄梦,他的梦要在这里实现.扬名天下的那一天,就是他衣锦荣归,迎娶他心爱的女孩儿的时候.
  然而,他曾自以为傲的武功,在这卧虎藏龙的江湖竟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他忍耐着孤独和寂寞在江湖上漂泊,他要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他要做英雄,他要鲜衣怒马地迎娶他心爱的女孩儿.
  他远赴岭南绝域之地寻找一位江湖异人,苦跪七天那江湖异人却避而不见,他满怀悲愤和失望离开了,谁想雪上加霜,又中了岭南瘴气之毒险些丧命,却不料竟因祸得福,被一位怪异的老人救下,传了他这套傲视江湖,睥睨世人的伤情刀法.
  三年后重出江湖,一夜成名,名满天下!
  他是武林中的传奇,更是武林中的神话!
  然而,当他日夜兼程奔回去找她心爱的女孩儿的时候,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虚.
  明眸皓齿尘中埋,独向东风哭旧游!
  拥有了想要的一切,却失去了曾拥有的一切!
  那万重烟水,那天上人间,他该上哪里去把她找回来呢?多少个*夜夜,他在心中发狂般地叫她的名字,叫一回,痛一遍,撕心的痛.然而今夜,站在这月下,这花下,他却要对她说:我已经不爱你了,我要永远离开你了.
  那一片血海横在他们之间,他再也走不近她了呵!
  ——眉儿,你恨我吧,你该恨我的!
  他心中一阵刺痛,倚在桃树旁,深深地弯下腰去.
  突然,他对着楼上大声道:"其实最爱你的人是陈征雁,我约他明日午时去东城门外十里亭等你.而我,心里早已有了别人,咱们今后不必再见.”说完,风一般地卷了出去,仿佛生怕再停留片刻,就再也走不掉似的.
  然而,两个极熟悉的声音却在耳边一遍遍道:
  ——"江湖离这儿远吗?”
  ——"远,很远……”
  ——"去江湖做什么”
  ——"江湖是个成就英雄的地方.”
  
  清晨,福安客栈.
  小二端了盆洗脸水,睁着惺松睡眼上楼,叫道:"姑娘,送水来了.”里面却没有人回应,他将盆子放到地上,用力敲了敲门,门竟"吱——呀——”一声开了.他向里面一张,房里空无一人,咕噜道:"去哪儿了.”放下盆子,打开窗子给房间通风.
  风将缕缕花香送进来,他惬意地打个吹欠,随手拿起桌子上一方端砚瞧了瞧,哪料端砚下压了张纸笺,被风一卷,飘飘悠悠地落下楼去.他并未在意,放下端砚,咕噜着下楼去了.
  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蹦跳着走来,那张纸笺恰好从他面前飘过,他捡起来,用童稚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读道:"小五哥哥,我走了,我忽然发……发现我三年漂……漂……嗯,漂白(泊)江湖,只是为了……嗯,为了什么见他,嗯……兄(祝)你和晚……晚虫(蝶)辛(幸)福……”翻转过来看了看,又想了想,将纸笺叠成个小船放进楼下一个破水缸里,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蹦跳着走了.
  小小的船渐渐沉下去,一缕墨迹氤氲开,墨迹溶于一缸污水中,淡了,淡了,小小的纸船也彻底沉没了.
  
  城东外十里亭.
  一名小厮举头四望,一见到从此地经过的面貌英朗的青年男子就问:"公子可是姓陈?”忽然,一名少年策马奔来,在亭前跳下马来.那小厮忙迎上前道:"公子可是姓陈?”那少年微一怔,忽然恭敬地笑道:"阁下可是姓殷?”那小厮摇头道:"不是.”
  两人干站了一会儿,聊起天来.
  小厮道:"兄弟你也是受人之托来送信儿给什么人?”
  少年道:"是啊.那人说今日午时,会有人在这儿等他,让我交一封信给他.你呢?”
  小厮道:"和你一样.”
  闲谈中,时间过得挺快,看看太阳已将落山,二人所等之人竟都未到.二人又等了片刻,不耐烦起来,小厮忽道:"我看他们等的人多半不来了.”
  少年道:"我看也是.”
  小厮忽然扮个鬼脸笑道:"咱们看看他们写的什么信.”
  少年迟疑了一下,道:"不好吧!”
  "那有什么?”小厮却不以为然,撕开手中的信封,抽出信笺读道:"陈兄亲启:余已决意离去,青眉烦劳照顾.”
  少年道:"没有了吗?”
  小厮道:"没了.”
  少年犹豫了一下,撕开手中的信封,抽出信笺读道:"殷兄亲启:千山万水,各自平安,何须一见.”
  小厮道:"没有了吗?”
  少年道:"没了.”
  二人不禁有些意绪阑珊,看看天色不早,将纸笺一仍,各自走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3-21 16:40:2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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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2006-03-21 16:27:00 | 只看该作者
十二、今朝恨(一)
  
  众人转头看去,说话的是名身材高大的虬髯老者.老者身后,十二名身姿峭拔的红衣劲装大汉昂首而立,静默间,是逼人的杀气!
  殷爱花淡淡道:"原来是‘南疆地藏王’到了.”
  陈征雁眼睛一跳,道:"是史天威史老先生?”
  那虬髯老者向陈征雁看了一眼,冷冷道:"这位想必就是任先生的高徒陈征雁了!当年无缘会见任老先生,今天会一会陈少侠,也不错嘛!”眼睛又投向殷爱花,冷冷道:"殷公子刀法纵横天下,墨龙他不知死活,死在你的‘伤情刀’下那也是活该!”
  殷爱花淡淡道:"史先生真是明理之人.”
  史天威虎目一凛,冷笑道:"好,好极!我那帮不成才的手下尽数在殷公子手下丧命,今日史某亲自来领教!”
  殷爱花淡淡道:"好说.”看了看虬髯老者身后的十二名红衣劲装大汉,淡淡问道:"你是打算先让他们上,然后你再动手,还是你们一起动手!”
  史天威怒喝道:"竖子何敢小瞧于我!?”大掌一伸,一名红衣劲装大汉从怀中的黄金刀鞘中掣出一柄厚背大砍刀,双手捧刀送上.史天威右手握刀,左掌一摊,冷冷道:"你是后辈,老夫让你先出手!”
  "也好.”殷爱花淡淡说道,脚步向左前方一踏,右手轻描淡写地拂出.史天威身形微侧让到一旁,横刀怒道:"你的刀呢?”殷爱花淡淡道:"刀在我手中,你难道没看到?”史天威顿时变色,一字字道:"掌中刀?”刚说到"刀”字,就见陈征雁向自己走来.史天威戒备地盯着他,陈征雁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从他身侧走过,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柱子旁凝目看那柱子.
  柱子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红漆已有些微的斑驳,但细看之下却会发现,半腰处有一道细微的裂痕.陈征雁回头看了一眼史天威,嘲弄地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道裂痕之上轻轻一点.轰然巨响中,柱子沿那道裂痕倒下来,唯余一段不足三尺长的柱子好端端留在那里,断处如利刀砍过,"刀口”整齐!
  陈征雁叹道:"掌中刀.”
  史天威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之极,冷汗已然涔涔而下,干笑道:"好,好,好极.你居然练成了掌中刀,你居然……练成了,‘伤情刀主殷公子’果然是不世出的奇才,我……”双手颤抖,两行浊泪自充满绝望之色的眼中滚下,这神威凛凛的老人在刹那间竟似苍老了几十岁.
  殷爱花神色间微现出哀叹之色,不禁转头望向窗外.
  就在殷爱花转头的刹那,史天威突然跳起来,高举厚背大砍刀自上而下照殷爱花头顶砸落!这一斩迅猛到不能再迅猛,干净利落到不能再干净利落.极简单的一斩之中,实是凝聚了"南疆地藏王”毕生的功力.
  天下无人躲得开这一斩,殷爱花也不能.
  然而,殷爱花似是毫无要躲的意思,只是回过头来静静望着史天威.史天威又奇又惊又惧,一缕不详之兆从心头掠过,手中的厚背大砍刀却不遗余力地斩了下去!
  就在史天威挥刀斩向殷爱花的刹那,陈征雁的剑也出手了,一缕幽微的光芒悄悄闪过,直袭史天威后背.史天威那一刀将斩落的一刻,"断肠剑”恰好递至他背心处.史天威若将这一刀彻底斩下,江湖上就再也没有殷爱花这个人了,而史天威这个人,就也要同时从江湖上永远消失了.史天威突然双手用力一扭,厚背大砍刀撇开殷爱花向身后的陈征雁拍去,他的身子则在同时急向左边让去.
  陈征雁身后,那十二名红衣劲装大汉已然尽数行动,十二柄刀向陈征雁身上斩下.
  前方是史天威的厚背大砍刀,身后是十二人组成的刀阵.千钧一发之际,陈征雁身子拔地而起,长剑在空中一个旋转,就听一片"呛啷——”之声,十二名红衣劲装大汉手中的大刀俱断!陈征雁身子尚未落地,忽觉一道极阳刚迅猛的掌力袭向后脑,回手一掌迎上,哪知那一道阳刚迅猛的掌力忽然变作阴柔怪异,陈征雁被激得气血一荡,使个巧劲卸去一部分掌力,借着那一道掌力急掠了出去!
  陈征雁身子一转和殷爱花并肩而立,对面是刘诗嫣和史天威,还有那十二名刀已断的红衣劲装大汉!
  殷爱花看了看陈征雁,道:"如何?”
  陈征雁淡淡道:"还好.”
  史天威盯着殷爱花,沉声道:"你为什么不躲老夫那一刀?”
  殷爱花叹道:"你如果要躲开陈征雁那一剑,你这一刀就绝不能斩落.”
  史天威目光闪动,道:"你算准了我一定会躲?”
  殷爱花嘲弄地笑了笑,道:"你怕死.”
  史天威冷冷道:"你杀了我儿子.”
  殷爱花淡淡道:"这个儿子死了,还有一个,自己的命却只有一条.”殷爱花突然冷笑起来,"当年史二爷死在纪先生手上的时候,史老先生不是也没有报仇吗?”
  陈征雁忽道:"哦?那是怎么一回事?”
  殷爱花道:"史二爷挟持了纪先生年仅半岁的小公子索要‘伤情刀’,被纪先生一刀劈作两段,史老先生亲自上门倒歉,还将史二爷的尸体扔进了江里喂鱼!”
  陈征雁道:"这也奇怪了,他不报仇也倒罢了,干什么要将自己兄弟的尸体扔进江里喂鱼?”
  殷爱花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那时史老先生势力有限,怎么敢招惹名动江湖的纪笑之?要怪也只怪这个兄弟缺根筋.做大哥的怕受兄弟的连累,只好忍痛割爱了.”
  陈征雁道:"可死的毕竟是自己的兄弟啊!”
  殷爱花道:"问题是史老先生觉得,自己的事业比起兄弟的命来重要得多.”
  二人一搭一唱,轻描淡写地将史天龙当年的丑事揭出来.史天威微微黎黑的面孔一阵青一阵红,却分辩不出一句话来,突然大喝道:"刘姑娘,动手吧!”
  刘诗嫣冷冷道:"早该动手,难为你听了这么久!”向陈征雁微微一笑,"来!雁儿,你不是说我欠的债太多吗?杀了我!”双掌一错迎上来,身形晃动,面纱轻轻荡起,面纱后可怖的脸忽隐忽现.
  陈征雁脚步微错避到一旁.
  刘诗嫣冷笑道:"躲什么?你不是一直在恨我吗?”又是两掌拍到.
  史天威冷冷道:"你倒是会挑人.”
  刘诗嫣哈的一笑道:"你真的怕了殷爱花的掌中刀吗?”
  史天威冷哼了一声,厚背大砍刀蓦地向殷爱花削出!史家刀法走的本是刚猛一路,一路直砍直劈,史天威却竟忽然连削带刺,竟似使长剑一般.殷爱花的掌中刀竟也没有用,白衫飘飘,在史天威以厚背大砍刀使出的剑法中飘忽往来.
  转眼间,四人缠斗了近三百多招.陈征雁手下容情,与刘诗嫣只斗了个平手.殷爱花却稍处上风,史天威已然是捉襟见肘!
  刘诗嫣眼观六路,冷眼旁观多时,突然出声冷笑道:"笨蛋,用你史家刀法砸他啊!”
  史天威怒道:"你来砸砸看!”
  刘诗嫣冷笑道:"你也不想想,你这以刀使剑的破剑法怎么就能用了三百余招不落败,他的掌中刀又为何还不使出来?”
  史天威眼睛一亮,忽然大笑道:"殷爱花,原来韩一淆刺你的那一剑根本就没有好啊?哈哈!来,接老夫一刀.”削刺立刻变为劈斩,刀法直进直退,大开大阖,端的刚猛无匹.
  殷爱花不答,只是奋力相抗.胸前渐渐氤氲出一片血迹,那血迹越来越大,殷爱花的身手也渐渐不似当初那般的灵动了.忽然,史天威猛向前一冲,翻到殷爱花背后,自他头顶一刀斩落!殷爱花不敢硬接,错步避开,正与刘诗嫣迎上,只得挥掌击去.史天威眼见就要得手,不禁大喜,却突觉胸中一凉,手中尽道顿时全消.低头看去,鲜血已然从胸中汨汨冒出,而陈征雁早已兜转长剑削向刘诗嫣双掌.史天威一咬牙,大喝一声,将手中厚背大砍刀砸向陈征雁!
  陈征雁竟不躲不挡,手中长剑依然是直削刘诗嫣手掌.刘诗嫣怒喝道:"你不要命了吗?”急缩手退开,身形突然一滞,狂喷出一片血雨.与此同时,陈征雁的身子也飞了出去,右手一抓,抓住窗棂,才不至于跌倒下去,喉中一动,也吐出了一大鲜血,背上,一道血痕氤氲开.
  陈征雁回头看了看扑倒于地的史天威,强笑道:"殷兄,咱们赢了.”
  一缕血痕沿殷爱花嘴角滴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淡淡道:"赢了?”一抹自嘲地淡笑涌进眼底,抬头看了看刘诗嫣,厉声道:"我以掌中刀劈断柱子虽是假的,但劈断你全身的筋脉,还是绰绰有余的.”
  刘诗嫣一咬牙,冷笑道:"好.”突然转身奔下楼去.
  殷爱花叹了口气,向陈征雁道:"其实你不必为了替我逼开她而受史天威那一刀的.”
  陈征雁苦笑道:"若不是算准他手中力道所余无几,我也不敢冒这个险.”
  殷爱花叹道:"你也太胆大了些!”
  陈征雁不禁笑道:"太胆大的只怕是你吧?你伤势未好,居然冒险使‘掌中刀’劈柱子,我若未看出你的用心,你这一招只怕立刻就要穿帮.”
  "若不使出那一招镇一镇他,后面可不好办.”殷爱花笑了笑,道:"所幸你看出来了,不过我却没有看出你是在什么时候帮我弄断那根柱子的.”
  陈征雁微笑道:"你出手的时候,我也出手了.”
  殷爱花微一怔,道:"掌中剑?”
  陈征雁含笑点了点头,然而笑容一闪即逝,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又笑了,淡淡道:"青眉在城中‘福安’客栈等你,你……快去吧!”
  殷爱花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苦笑道:"我还有什么面目见她?”慢慢转头看向缩在角落中的诸葛晚蝶,失声叫道:"晚蝶!”疾冲上前去抱住她.陈征雁循着他目光看去,脸色大变,也掠了过去.
  一道乌黑的血痕挂在诸葛晚蝶嘴角,她的眼神已然渐渐迷离.
  就在这时,忽听刘诗嫣的声音在楼下大声道:"殷爱花和陈征雁都受了重伤,要夺刀剑的都快上去啊!”
  陈征雁心中一凛,却听楼下有人道:"真的假的啊?殷公子会受伤?谁伤得了他!”
  刘诗嫣冷笑道:"南疆地藏王也伤不了他吗?”
  便有数人叫道:"殷公子真的受了伤?”
  刘诗嫣冷笑道:"自然是真的,只是不知道,今日这一刀一剑会落入谁的手中……哈!峒崆的木道长也来了?你难道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她的话突然中途断绝,就听一个阴沉的声音冷冷道:"殷公子是武林中人人景仰的大侠,谁敢乘危下手,我木道长第一个不答应.”
  便有无数人齐声应道:"正是,谁敢动殷公子的主意,咱们第一个不答应.”
  纷杂声中,无数人涌进楼来.当先一人是名道装打扮的老者,眼中满是关切之色,道:"在下峒崆木道人,两位公子没有受伤吧?”
  殷、陈二人并不答应,甚至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涌上来的这一楼人在他们眼中竟似无物一般.此时此刻,他们眼中已只剩诸葛晚蝶一人了.
  无数双毒蛇般的目光齐齐落在三人身上,忽有一人冷笑道:"他们真的受伤了!”
  便有人道:"谁先动手上!”
  又有人道:"不如大伙一起上,先放倒了他们,咱们再合计刀剑归谁!”
  几人齐声道:"好!数一、二、三咱们一起上!”
  陈征雁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回头看向他们,淡淡道:"我师父曾给我定了个规距,一天只准杀四个人.加上史天威,我今天刚好杀了三个人,你们这么多人,可真不好办……不如这样吧,我就杀最先动手的那个人.”
  人群中顿时一静,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陈征雁看了木道长一眼,道:"我看你不顺眼,不如你先动手,或许我这把剑从此就归你了.”
  木道长干笑道:"我……咳!不……不用……”
  诸葛晚蝶倚在殷爱花怀中,眼波微斜,向不远处剑拔弩张的人群望了一眼,叹道:"这些人真讨厌.”
  殷爱花道:"是么?我带你离开这儿.”
  诸葛晚蝶摇了摇头,凄然笑道:"不,你身上有伤,再加上一个我,不行——唉,我怎么总是连累你?”
  殷爱花咬着牙,缓缓道:"你从来没有连累过我,你一直都为我着想,对我很好.”
  "可你还是忘不了她.”
  殷爱花顿时说不出话来.
  诸葛晚蝶笑了笑,"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像……像曾经思念她一样,也为我吞泪饮恨?也为我夜夜……夜夜长醉?也为我埋剑消沉……”她眼中泪光闪动,忽然缓缓摇了摇头,"你不会……她死而复生,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难过?”
  殷爱花的目光被痛苦灼烧着,忽然嘶声叫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在惩罚我,是不是?你要我后悔,要我痛苦,你……”
  "不!不是的——”泪水从诸葛晚蝶眼中涌出,她抓紧殷爱花的手,含泪叫道:"啊,殷大哥,我……我不是这样想的,不是……”
  殷爱花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含泪道:"你这是在用刀剐我的心,你不知道么!”
  诸葛晚蝶伏在他怀中抽泣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就要回她身边了,就要永远忘记我了.我只是想,如果我死了,你也许就会永远记得我的……”
  殷爱花登时呆住了.
  诸葛晚蝶哭道:"你会记得我吗?会吗?”
  殷爱花已根本答不出话来.
  诸葛晚蝶叫道:"是的,你会记住我的,你会永远恨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俞家不会遭灭门之祸,如果不是因为我,三年前你们就双宿双飞了,如果没有我……”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殷爱花身子一震,悲声道:"不!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我不恨你……”他抱起诸葛晚蝶,"你不喜欢他们,是不是?我带你离开这里,咱们走……”
  "走?”诸葛晚蝶喃喃道:"能走去哪里呢,我们?……”
  殷爱花心中凄怆,低声道:"天涯海角,你爱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诸葛晚蝶泪如泉涌,含泪道:"可是,我快要死了——”
  殷爱花不语,抱着她站起来迎着人群走去,短暂的对峙后,挡在面前的人纷纷退开,在中央让出一条道来.
  陈征雁沉声道:"她在等你……”
  殷爱花淡淡道:"所以你拼了受史天威那一刀,也不容我受一点伤?”
  陈征雁不禁一怔,尚未来得及答话.突见一抹雪亮的刀光一闪,直取殷爱花怀中的诸葛晚蝶.那刀光一闪即没,闷哼声中,一名青衣刀客倒了下去.然而这一刀一出,立时有无数柄刀剑递了出来——仿佛决堤的水.
  殷爱花一手抱着诸葛晚蝶,一手使出掌中刀,向这些疯了的人身上劈去.陈征雁的"断肠剑”也立刻出手了.
  "刀”、剑所及之处,肢体纷解,鲜血横飞.然而,楼上楼外岂止百人?他们杀得尽么!
  忽然,一道淡淡的刀光在人群中闪过,刀光中,几颗人头落地.执刀之人排众而出,叫道:"殷大哥,你的刀!”将一柄暗蓝色的薄刃刀双手递上.
  殷爱花目中不知是喜是悲,叫道:"嫣然,你的伤好了么?”数柄刀剑已然刺到诸葛嫣然身后.殷爱花抬手接过"伤情刀”,随手一挥,又是数人无声无息地倒地.诸葛嫣然并不答话,手中短剑左削右斩,与殷、陈二人并肩作战.
  殷爱花和陈征雁分站两边,一边杀开一条血路,一边护着诸葛嫣然向楼下走去.出得楼去,陈征雁眼睛余光忽然看到一具仆倒在地的尸体,黑衣裹躯,蒙面的黑巾已不知去向.面目可怖,半阖的眼睛却是极美的,长长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轻轻盖住黑珍珠般美丽的如水双眸.
  一双双脚从她尸体上踏过,从她脸上踏过……
  每前进一步,就有四五个人倒下,鲜血和尸体在他们脚下延伸.更多的人践踏着尸体和鲜血冲上来,将自己的鲜血铺在路上,直至自己也变为尸体,被别的人所践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天上织锦灿烂,人间鲜血成河,一般的凄艳绝伦,蔚为壮观!
  殷爱花和陈征雁不停地挥动手中的刀剑,淡淡的青锋蓝芒在夕阳下轻闪,一道道血箭冲上天空,散成一天的红雨.殷爱花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浸透,他的眼睛越来越空洞,越来越冷酷,深黑的眸子被映成了血红色,闪着刺人的寒光.
  陈征雁的目中却是一片悲悯之色,浓郁的血腥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冲出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气,然而面前的人倒下,又有无数人冲上来.他突然想到那在远方小楼中等殷爱花去见她的青眉.他能把殷爱花送回她身边吗?
  夕阳将逝,前方是无边的黑暗!
  围猎在继续,屠杀也在继续!
  前方突然有人大喝道:"咱们来帮你!”就见三人手挥刀剑奔来.当先一人是名身材瘦高的老者,手中一柄钢刀,刀光闪动中,身前丈余之地无人能近.老者左边是名黑衣男子,身材高挑,面容阴沉,手中长剑指处,当之者死.老者右边是名虎背熊腰的大汉,一把大刀挥舞得霍霍生风.
  看到雨巫,陈征雁心中一紧,却听殷爱花叫道:"纪先生!”
  那虎背熊腰的大汉却向陈征雁大声道:"陈兄弟,我来了!”
  说话间,几人合在一处.陈征雁和雨巫刚打了一个照面,数把刀剑便攻到了身前,两人齐挥剑一削,握刀剑的手被削断,数人惨叫着退去.陈征雁和雨巫互相看了一眼,一种奇异的同仇敌忾的感情在他们胸中升起,所有的恩仇在这目光相交的刹那尽数化解,他们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互相紧紧一握,手中的剑再一次挥向纷涌而至的人群!
  ……
  地上铺满了尸体,渐渐凝结的血液在月色下泛着幽幽的冷紫,无声的杀戮仍在继续.
  尸积已成山,血流已成河,但这场杀戮还要进行多久,却没有人知道!
  六人如一叶小舟,在这人、刀、剑的海中苦苦漂流.
  陈征雁忽放声大笑起来,高声道:"你们不就是想要这把‘断肠剑’吗?给你们便是!”忽然将手中的长剑掷了出去.
  疯狂厮杀的人群怔住了,呆呆地望着他,竟忘了去抢!
  殷爱花微一怔,忽然冷笑起来,淡淡道:"纪先生,这把‘伤情刀’也送给大家,您看怎么样?”
  纪笑之淡淡一笑,道:"刀是你的,你爱怎样,跟我可没关系!”
  殷爱花笑了笑,将手中的刀也掷了出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3-21 16:32:1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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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楼主| 发表于 2006-03-21 16:27:00 | 只看该作者

十一、昨日非
  
  极晴朗的天气,天空湛蓝,连一片云彩都没有。
  陈征雁慢慢拭手中的剑,突然抬起眼睛看了看窗前的青眉。
  轩窗半开,她正对镜梳妆,镜中的容颜秀美绝伦,眉目之间笼着淡淡的风霜之色,更增几分风致。她突然抬手轻抚额心的芙蓉花——那绝世美丽的伤痕,然后,她讶然失笑。
  陈征雁微笑道:“唉——谁能想到伤痕也可以这样美丽,这天下的好事怎么都教你碰上了?”
  青眉不禁笑了。
  窗外不远处是一带白苇绿柳,柳外便是那茫茫烟水,夕阳将逝,落落余辉灿若织锦斜铺在天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陈征雁怔怔想着,不禁微觉怅然,叹了口气问:“真的不痛了吗?”
  青眉点了点头,道:“一点儿都不痛了。”
  陈征雁微皱着眉头道:“你真的……”
  青眉含笑截住了他的话,“真的不痛了,一点儿都不痛了!”
  陈征雁笑了笑,继续拭手中的剑。
  青眉忍不住道:“你这几天一直在擦剑……”
  陈征雁微笑道:“把你交给殷爱花之后,我可就该自由自在地浪迹江湖了,当然要把剑擦得雪亮雪亮的,今后就只有它陪着我了——说不定哪天,你就会听到人们说,‘断肠剑主陈公子’又做了件如何如何轰动江湖的大事!”
  青眉呆了好一会儿,道:“那时候,你就是人人景仰的大英雄了。”
  陈征雁眼底掠过一抹落寞的笑意,淡淡道:“是啊,到时候我就是人人景仰的大英雄了……”他将“大英雄”三个字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青眉呆呆地望着他,耳边忽然响起君山之上他曾说过的话:
  ——“我不稀罕做什么绝世的英雄,我只想,只想永远陪着你,保护你,爱惜你,再不让你流一滴眼泪,再不让你伤心难过……”
  ——“你说你不伤心,那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疼?你说你快乐得很,那为什么我心里这么难过?你让我走,可别的地方没有你,我能去哪里呢?”
  她心中一阵酸痛:陈大哥,我负你何其深呵!怔怔想着,不觉掉下泪来。
  陈征雁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你就算高兴得喜极而泣,至少也等见到他的时候再掉泪啊,现在……呵呵,不嫌早些吗?”
  青眉含泪道:“是啊,现在,不嫌早些吗?”
  陈征雁突然笑了,“罢了,就当送别的泪吧,只可惜你这些眼泪不是为我掉的。”
  “送别的泪?”青眉不禁一怔,“你要走?走去哪里?”
  “青涯海角哪里不能走?”陈征雁说出这一句话,立刻就后悔了。看到青眉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连忙解释道:“我已发出江湖贴约殷爱花在岳阳楼相见,过一会儿就要去了。”
  陈征雁涩然一笑,道:“此时一别,再见不知是何期了。”
  青眉失声道:“你不回来了吗?”
  陈征雁微笑道:“我虽然不回来了,殷爱花却要回来了,这不正是你等了很久的吗?”
  青眉心中一阵怅然,喃喃道:“我……我……”却说不出话来,只觉一片茫然:我应该高兴啊,可我怎么非但高兴不起来,还觉得难过呢?
  她望着陈征雁温暖的笑容,怔怔问道:“你为我高兴吗?”
  陈征雁道:“当然。”
  青眉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心中说:“你说你高兴,为什么我的心这么难过?”她怔怔地望着陈征雁,许久涩然一笑,道:“谢谢你。”
  陈征雁神色懒怠,看看天色,道:“我该走了。”
  青眉道:“你走了?”
  陈征雁点头道:“我走了。”
  两人呆呆地对视良久,陈征雁忽然笑了笑,转身大步走下楼去。
  青眉静静坐在镜前,静静望着镜中的容颜,静静听他一步步走下楼去,她忽然想起他平时走路是没有声音的。他的脚步声到了楼下的时候,青眉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来从窗子里望下去,突然想到从这扇窗子里是看不到他的,忙奔到另一边的窗子前。看下去,却看到他仰望的脸。
  似乎想不到她会从窗子里看他,陈征雁不禁一怔,向她笑了笑,笑容里是掩不住的落寞孤寂之色。
  青眉心中一阵刺痛,慌忙后退,再抬眼看时,他却已转身走了。他越走越快,忽然足尖点地掠了出去,转眼消失于远方,再不曾回头。
  
  陈征雁来到岳阳楼时,突然发现这里的人很多,多得过分,好像整个江湖的人都跑到了这里。岳阳楼外已被挤得水泄不通,陈征雁出现的刹那,却立刻就让出了一条大道。
  陈征雁不禁暗暗苦笑,走进楼里,不禁又一怔,楼里居然空荡荡的。楼上摆着一张极大的桌子,桌子上没有一样菜,只放着一壶酒、几个古朴的酒杯。
  桌旁坐着一个人,却是诸葛晚蝶,一身缟素。
  诸葛晚蝶淡淡道:“坐。”
  陈征雁坐下。
  诸葛晚蝶倒两杯酒,淡淡道:“请。”
  陈征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诸葛晚蝶嘲弄地笑了笑,问:“你不是答应带她离开吗?怎么又回来了!”
  陈征雁沉声道:“我本来的确是打算带她离开的——如果不是她伤成那样。”
  诸葛晚蝶道:“她的伤好了吗?你怎么不带她来?”
  陈征雁冷冷道:“她的伤当然好了,好的不得了,倒让你失望了。”
  “失望?”诸葛晚蝶微觉讶然,忽然笑了,摇头道:“不,我不失望,我怎么会失望呢?我、我真替他们高兴……”泪光缓缓盈满了眼眶。
  陈征雁冷眼瞧着她,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怜悯之情,不觉叹了口气。
  诸葛晚蝶擦干脸上的泪,笑了笑道:“他们都说是你杀了嫣然,可我知道,一定不是你。”
  陈征雁如被电击,吃惊地看向她,好一会儿才道:“你说什么!”
  诸葛晚蝶咬紧了牙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泪水却又一次涌进眼睛,断线的珠子般纷纷滚落。她的嘴唇紧紧抿着,突然用颤抖的手端起一杯酒,仰头灌下,缓缓道:“你不会杀嫣然的,不会……”
  陈征雁沉声道:“他们为什么说是我杀的嫣然?你又为什么说我不会?”
  “那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不会!”
  “为什么?”
  诸葛晚蝶抬起眼睛,凝望着陈征雁凄然笑道:“你明明喜欢那个叫青眉的女孩子,却要替她找她的心上人,当你知道殷爱大哥就是她要找的人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要把殷爱花送回她身边。像你这样情深义重的人,怎么会动手杀师父的女儿呢?”
  陈征雁不禁沉默了,忽淡淡道:“你终于来了。”
  诸葛晚蝶一怔,殷爱花已然在她对面坐下,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陈征雁淡淡道:“你来晚了,你难道……一点儿也急着见她吗?”
  殷爱花不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突然一道尖锐的碎裂声从他手中响起。陈征雁猛地看过去,却是酒杯被他捏碎了,鲜红的血珠从拳缝中滴下。殷爱花的容色疲惫到极点,他满眼血丝,凝视手中的酒杯,嘶哑着声音道:“真的是她吗?”
  陈征雁全身血液不由一热,一股更浓的酸涩迅速涌上心头,他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一点,淡淡道:“为什么不是她?”
  殷爱花道:“可当年我回去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告诉我他们全家都被火烧死了。”他满脸痛苦之色,声音不自禁地颤抖。
  陈征雁讶然道:“难道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俞家还活下来一个人?”
  殷爱花尚未答话,忽听一个柔媚的声音在楼下冷笑道:“是啊、是啊——难道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俞家还活下来一个人?”伴着这声音,一名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提着条口袋走上楼来。
  陈征雁登时变色,低喝道:“刘诗嫣,你竟敢来!”
  诸葛晚蝶闻言色变,颤声道:“她便是刘诗嫣吗?”
  陈征雁尚未答话,刘诗嫣已然向诸葛晚蝶冷笑道:“是啊,我就是刘诗嫣,杀了你亲爹亲妈的刘诗嫣,如何?”她拍拍手中的口袋,狞笑道:“喂!我也奇怪啊,难道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俞家还活下来一个人?你倒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你的女婿也正奇怪呢,你就算不想对我说,也总该让你的好女婿闹明白啊!”
  桌畔三人一齐变色,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刘诗嫣解开口袋将袋中人提出来,笑道:“你怎么不说话呢?”
  虽已猜到口袋中之人的身份,但亲眼看清楚之后,诸葛晚蝶还是忍不住失声叫道:“娘——”
  刘诗嫣在面纱后微笑道:“诸葛夫人——啊,不!应该叫你韩姑娘,如果我猜得不错,韩姑娘还是处子之身吧?哈哈!真是可惜了这般花容月貌,怪不得景佚童无怨无悔地等了你二十年。”
  诸葛夫人面色惨白,紧闭双唇,却只不语。
  刘诗嫣向殷爱花道:“我问她,她不肯答,不如你这个姑爷来问吧?”
  殷爱花冷眼望着她,却也不言语。
  刘诗嫣摇了摇头,叹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唉——想来我的话不值得你们信,却不知他的话你信不信……”向楼下唤道:“齐老三,你上来吧!”
  沉重的脚步声中,一名庄稼人打扮、四十余岁的汉子走上楼来,陪着笑脸,却张嘴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目光落到诸葛夫人身上,看到鬼一般,顿时吓了一大跳,脸色都变了。
  刘诗嫣道:“你看看这儿有你认识的人没有?”
  “我……”齐老三声音发颤,不敢往下说,甚至连看诸葛夫人的勇气都没有。
  刘诗嫣冷冷道:“说!”
  齐老三向殷爱花看了一眼,支吾道:“我……我认识这位夫人……”
  刘诗嫣道:“你怎么会认识她?”
  齐老三道:“她去过我们村子……”
  刘诗嫣立刻截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看清楚了,人家可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桃花山庄韩庄主的亲妹子,人家怎么会去你们的村子?”
  齐老三又向诸葛夫人看了看,坚定地说:“不会错的,就是她!”
  刘诗嫣向诸葛夫人笑道:“真叫人奇怪啊!诸葛夫人去那里做什么呢?难道你在那里住的有亲戚,却不知姓甚名谁?殷公子也是钱塘人氏,说出来或许他也认识呢!”
  诸葛夫人咬牙不语。
  殷爱花、陈征雁、诸葛晚蝶俱是脸色大变,却神情各异。陈征雁握紧了拳,满脸震惊悲愤之情;殷爱花沉着脸,眼底隐现深深的惊疑悲凉之色;诸葛晚蝶却是痴痴地望着殷爱花的眼睛,神色间似笑非笑,目中笼着一层深深的凄凉之色。
  殷爱花忽然沉声道:“齐三叔,诸葛夫人去张家村做什么?”
  齐老三身子一颤,颤声道:“她,她让我们对你说……说……”
  殷爱花一字字道:“说什么?”
  齐老三颤声道:“说……说……说俞家全家人都死光了……”
  殷爱花目中闪着寒光,缓缓道:“那俞家人究竟死光没有?”
  齐老三吃吃道:“只、只剩一个姑娘。”
  殷爱花握紧拳头,酒杯的渣子又深深刺入手掌,凝固住的伤口又滴下血来。
  刘诗嫣微笑道:“俞家人怎么死的?怎么就单剩一个姑娘呢?”
  齐老三吃吃道:“半夜起火烧……烧死的?那天晚上老张家的阿蕊约俞家的青眉姑娘出……出去玩儿,晚上青眉住在了阿蕊家,所以没……没被烧死……”
  刘诗嫣笑得更开心了,柔声道:“这位诸葛夫人为什么要你们对这位殷公子说俞家人死光了呢?”
  齐老三摇头道:“我不知道。”
  刘诗嫣忽道:“你记不记得殷公子是什么时候回张家村的?”
  齐老三想了想道:“三年前,大概三月……不,四月……对,四月初他、嗯殷公子回村子的。”
  刘诗嫣点了点头道:“那俞家的那场火是什么时候烧的?”
  齐老三又想了想,道:“大概殷公子回村前三天……”
  齐老三一言未了,突听“咔嚓!”一声巨响,吓得他机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殷爱花整个人跳了起来,身子下的那张凳子已完全碎裂开来。他双手握拳瞪视诸葛夫人,悲凉愤激的火焰在目中熊熊燃烧着,似是烧毁一切的地狱之火!他突然大步向诸葛夫人走去,诸葛晚蝶跳起来扑入他怀中,含泪叫道:“殷大哥——”殷爱花看都不看她一眼,手臂一挥猛地推开她,瞪视着诸葛夫人,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是你杀的人!”
  陈征雁跨上一步扶住诸葛晚蝶,目光也紧紧盯住了诸葛夫人。
  诸葛夫人一直垂着头,这时忽然抬起眼睛,注视着殷爱花,道:“是的,是我……杀的人。”
  殷爱花双眼血红,瞪着诸葛夫人,一字字道:“他们和你无怨无仇!”
  诸葛夫人惨然一笑,道:“不错,他们和我无怨无仇。”
  殷爱花的神情像一只负伤的野兽,拳头握得更紧,骨节“咔嚓”作响,鲜红的血珠自拳缝滴下。他咬着牙道:“可是,你却杀了他们全家。”
  “是的,他们和我无怨无仇,我却杀了他们全家……”诸葛夫人缓缓道,眼中现出追忆的神色,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伤,眼神忽然一黯,一抹苍凉的笑意浮上眼底眉梢,她悲叹一声,嘲讽地笑道:“无怨无仇,无怨无仇……”
  殷爱花嘶声道:“为什么!”
  诸葛夫人叹道:“因为你。”
  “我?”殷爱花微一怔,蓦地转头看向诸葛晚蝶,忽然笑了,一半震惊一半悲愤,喃喃道:“我……因为我……哈!因为我,你因为我杀俞家全家!因为我!因为我!因为我——”
  他突然放声狂笑起来!
  诸葛晚蝶痴痴望着殷爱花,忽然含泪道:“殷大哥,不是你害的她,是我,是我害的她,你若伤心,就杀了我为俞家的人报仇吧!”
  诸葛夫人厉声叫道:“不!人是我杀的,殷公子要报仇就只管找我来!她……”诸葛夫人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又摔倒在地上,她哀叹一声,仰望着殷爱花,放缓声音道:“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是个从来只会为难自己,却不肯为难别人半分的傻孩子。殷公子,你可知三年前你身负重伤的时候,蝶儿为了求景佚童救你,不惜……”
  诸葛晚蝶突然打断了诸葛夫人的话:“娘!别说了——”
  “不,我要说。”诸葛夫人坚定地说,泪水忽然涌出,悲声道:“蝶儿啊,你当年以自己的性命换他的性命,喝下景佚童的毒酒,却怎知竟走到今天的地步……”
  诸葛晚蝶凝望着殷爱花,笑了笑,道:“遇见了他,爱过了他,我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只是……只是,我却害他这么伤心……殷大哥,我真希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一个我,你能和她快快乐乐地生活。”
  诸葛夫人一怔,失神地望着她,道:“我错了吗?”
  诸葛晚蝶摇了摇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快乐,我就快乐;他不快乐,我就不快乐。”
  诸葛夫人怔怔地听着,好一会儿,苦笑一声,喃喃道:“原来,我还是错了。”她惨笑着慢慢摇头,一股鲜血忽然自口中溢出!
  “娘——”诸葛晚蝶身子一震,怔怔地唤了一声,走上前,蹲下,抱住她,“娘,你怎么了,娘,娘……”她轻轻推了推诸葛夫人的身子,向殷爱花问道:“殷大哥,我娘她怎么了?她在流血,流血啊!……”
  刘诗嫣微微一笑道:“傻姑娘,你娘是咬舌自尽了呵!”她俯视诸葛夫人的眼睛,微笑道:“诸葛晚蝶杀人家俞姑娘的账还未了,你这当娘的不等着女儿一起上路,怎么狠心一个人先走了?”
  诸葛夫人闻言大惊,挣起头瞪向刘诗嫣,张大了嘴却已说不出话来,喉中“嗬嗬!”叫了两声,怀着一腔惊怒恐惧气绝身亡。
  当刘诗嫣说出那句“诸葛晚蝶杀人家俞姑娘的账还未了”之时,殷爱花身子猛地一震,冷峻可怖的目光蓦地投向诸葛晚蝶,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她,脸孔痛苦地扭曲着。诸葛晚蝶身子也是猛地一震,回头望向殷爱花,缓缓道:“殷大哥,我娘她,在流血……”
  殷爱花脸上的伤痛之色更重了,眼中浮起一片悲哀、怜悯,他的目光与诸葛晚蝶茫然失神的目光一碰,两道目光试探着、交谈着,渐渐纠缠在一起,化为一片悲凉之色。
  诸葛晚蝶缓缓道:“我没有伤青眉。”
  殷爱花道:“你不会,我知道。”
  诸葛晚蝶微一怔,喃喃道:“你,你这么相信我?……”
  殷爱花悲叹一声,叹息道:“你只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怎么肯做一点儿伤害别人的事……”


  刘诗嫣冷眼旁观,目中神色变幻不定,忽冷忽热,忽恨忽妒,这时突然冷笑道:“韩素云杀了俞家全家,这笔帐就这么算了么?哼!我看你有什么脸去见俞青眉……”
  一语未了,忽听一人大声叫道:“殷兄弟,果然不出你所料,嫣然中的那一剑果然是韩一淆下的手!” 便见一名满面胡髭,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提着一人奔上楼来,一边愤然道:“这个老东西也真够狠心的,虽说不是亲的外甥女,也养了二十年,你说他怎么下的手!”
  看到陈征雁也在,大喜道:“你也在?别人都说是你杀的嫣然,殷兄弟却说你一定不会,我替你洗清了冤枉,你可怎么谢我?”回头又向殷爱花道:“说来也巧,陈兄弟抱了个半死不活的丫头遇上我,刚给那丫头治好伤,就又遇上你抱着个半死不活的丫头求我替她治伤。我一瞧,竟发现两个人受的伤,无论是手法还是凶器都是出自一人之手。”
  景佚童笑了笑,道:“若说嫣然是陈征雁杀的,那个叫什么青眉的丫头便也应该是他杀的……嘿嘿,我看他只怕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也不愿意那丫头挨那一剑呢!谁若说是他杀的人,我看……哼哼!”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嫣然呢?她……她没有死吗?”
  景佚童怒道:“自然活着!我景佚童要她活,她怎么会死!”恼怒地循着声音望去,一边冷冷道:“现在都已经活蹦乱跳了,我都两天没见她了……”他的声音忽然被一只无形之手扼住了,仿佛一根木头,被刀或剑硬生生斩为两截!
  他双眼发直,瞪着诸葛晚蝶怀中的诸葛夫人,一步步走上前,在她身前半尺处站住。
  诸葛晚蝶眼中忽然升起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说:“你说你要谁活,谁就不会死,是不是?你说话要算数的,你能不能要她活?”
  景佚童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只是直愣愣地瞪着诸葛夫人。
  诸葛晚蝶拉住他的袖子道:“你是天下第一神医,你若不救她,谁能救她?”
  景佚童看着诸葛夫人,好像在看一件十分有趣的东西,许久忽然笑了起来,缓缓道:“她已经死了,我救不活她。”
  诸葛晚蝶怔了怔,道:“可你是天下第一神医啊!”
  景佚童道:“是啊,我是天下第一神医,可我还是救不活她。”他向诸葛夫人笑了笑,道:“有一次你笑着骂我说:‘呸!什么破医术,我看没用得很!我一剑在你心上戳个大窟窿,看你怎么救自己!’——小兰,我确实救不了我自己,但我至少杀得了我自己!”
  陈征雁惊道:“景先生!”向前急掠中,突然听到轻微的爆裂声,就见景佚童的身子在面前软下去。探手一抚,景佚童全身筋脉俱断,心脉已然断绝。
  景佚童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向诸葛晚蝶微微一笑,道:“丫头,别伤心,有我陪她呢……”
  诸葛晚蝶想了想,居然点了点头,微笑道:“很好。”
  殷爱花和陈征雁都不禁一怔,却听一人冷冷道:“如果你们都去陪她,岂非更好?”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3-21 16:31:3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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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主| 发表于 2006-03-21 16:25:00 | 只看该作者

十、意难平
  
  奔到山庄内,揪了一名庄丁带路,左转右走,不一刻来到一座雅致的小院前。跨进门去,就见左厢一间暗室洞开,一股血腥气正自暗室中漾出。他心中微疑,急掠了进去,只见地上蜷缩着一名全身是血的女子,胸口处露出半截剑柄,鲜血正汩汩向外涌。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一股寒意直贯入陈征雁心底,激得他全身猛一震。
“青眉——”
陈征雁痛喝一声,急掠到她身前,弹指封住她胸口周围大穴,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瓷瓶,忽然看到刘诗嫣送给自己的“七宝墨芝丹”,便将剩下的两颗都喂入青眉口中。略犹豫了一下,撕开她的胸衣一看——那剑,正插在她左胸。
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大声疾呼:“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他不敢拔出那柄剑,只怕她的生机会随着那柄剑从她身上拔除。他用左臂圈住她的身子,右掌抵在她后心,一股热力缓缓输入替她化开那两枚丹药的药力。
然而,那娇弱的身体在他怀中却越来越冷,内息已然细如游丝,似断非断。
陈征雁的心越来越冷:她还有救吗?她还有救吗?
他低头凝望着青眉的脸庞,温柔地、沉痛地、悲哀地唤道:“青眉……”她双目紧闭,眉尖深蹙,本来就极为白皙的肤色更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陈征雁心炸开、碎裂了,低头吻住她额心纹成芙蓉花的伤痕,泪如泉涌。
忽然,青眉在他怀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陈征雁一惊,直起头望着她的脸庞含泪唤道:“青眉——”她轻蹙的眉尖缓缓伸展开,痛苦之色一丝丝从她身上抽离了,她的面容也慢慢舒缓开来。
那和痛苦一起抽去的,是什么?
是她的生命么!
陈征雁大脑中一片空白,突然痛吼一声,抱着她冲进了夜幕之中。

一条身影旋风一般冲下君山去,从无数人身边掠过,那些人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从身边掠过去的是人是鬼,这条身影就已经消失于夜幕之中了。
夜已深,湖边人却不少,他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今日发生的变故,并津津有味地叹息、回味着。他们正准备坐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条身影突然掠上其中的一条船,一脚将船上的人尽数踢进水中,那船就箭一般射了出去。
驶到离岸丈余远,这条身影蓦地纵起,掠上湖岸,在沉沉夜幕中向前方飞掠。
树、房子在他脚下飞一般地后退。
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料峭寒风猛烈地扑打在脸上,他却没有一点感觉。他只觉得怀中的身体一点点地变冷,他的心也一点点地往下沉,往下沉……
阡陌纵横!
夜好黑!
连星月也躲起来了!
他疯狂地飞掠,绝望地飞掠,他停不下来……
然而,他必竟只是一个人,必竟有心力交瘁的时候。
他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向前方摔了出去。昏昏沉沉中,他伸手向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一扳,止住前跌之势,倚着那株树滑坐到地上。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不许她离他而去,他多想拿自己的生命来交换她的生命,可是,他留不住她,他留不住她!
谁说男儿无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此时此刻,陈征雁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他忽然想起那个传说,那个殷爱花说过的传说。
“情孽纠缠,一世孤单。”
他一遍遍地念着这毒咒般的箴言,疯了一般解下腰间的剑,用力掷了出去。他抱紧青眉,嘶声大叫:“你活过来,你不要死——”
忽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远处骂道:“哪个小王八在聒噪,搅了老子的好梦。”
陈征雁如疯似狂,哪里理会?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大叫:“我要救活她,我要救活她——”伸出手掌把内力输进她体内,拼了命地挽留那最后一丝毫无希望的希望。
那人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来,嘻嘻笑道:“这样也救得活吗?嘿嘿,笑话。”
陈征雁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人嘿嘿笑道:“行哪,你忙吧。你这样要是能救活她,我景佚童立刻拔剑自杀。”说罢,转身走去。
陈征雁心中蓦地一喜,急掠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肩膀,喝道:“你是景佚童?” 只见那人满面胡髭,是个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果然是在桃花山庄见过的景佚童。
两人相距不远,但也并不近,景佚童的武功也并不低。然而他只踏出半步,陈征雁竟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并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甚至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
景佚童怔怔地看着陈征雁,不禁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征雁喝道:“你替我救她。”
景佚童呆了呆道:“嘿嘿,她是你的心上人,又不是我的心上人,我为什么要替你救她?”
陈征雁一怔,不禁大怒道:“她快要死了,你为什么不救她!”
景佚童冷冷道:“她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征雁心头一阵狂怒,恨不能将他撕成一片片,再一口一口地生吞下去,厉声道:“怪不得诸葛夫人不要你!似你这等冷血铁心肠的人,嫁给你有什么好?”
景佚童顿时变色,愤然叫道:“谁说我冷血铁心肠?我才不是呢!”
陈征雁厉声道:“那你为什么眼看着她死,都不肯救她?”
景佚童呆了呆,抓抓头发,道:“我跟小兰说好了在这里等她的,我不能走。”
陈征雁心中一动,道:“你当真不救吗?”
景佚童摇头道:“不救!”
陈征雁冷笑道:“好!素闻诸葛夫人侠肝义胆,我倒要回去问一问诸葛夫人,你这样不顾别人死活的小人,她肯不肯见你!”说着,抱起青眉往回便走。
景佚童顿时慌了,急追上来叫道:“慢着——我,我救她,救还不行吗?”
陈征雁眼前现出一线光明,连忙停步回头道:“你救得活她吗?”
景佚童脸色一沉,怒道:“自然救得活!老子可是天下第一神医!”伸手看了看青眉的脉相,突然发出“咦——”的一声,讶然道:“‘七宝墨芝丹’?妙哉!妙哉!”
“有救了,是不是?”陈征雁问,一缕微微的喜悦泛上心头,低头向青眉看去,看到她苍白如纸的脸,他的心却又一次深深地沉了下去。
景佚童道:“有这神丹护住心脉,料来无妨。”说罢大袖飘飘在前面奔,陈征雁抱着青眉跟在后面。两人去势甚急,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点朦胧的灯光。只见一座小小的宅院,院中一座小楼,那一点灯光正是从楼上映出来的。
一灯如豆,照出一间简陋的屋子,一床一桌,桌子上堆了七八个酒碗。
景佚童命道:“关窗,把灯挑亮。”从床下拉出一口箱子打开,刀剪、银针、瓶瓶罐罐琳琅满目。
景佚童走到窗前,从窗台上的花盆中摘了朵拇指大的花骨朵,又摘了一簇叶子。那盆花甚是奇特:一枝独立的茎,每隔一寸远生出一簇翠绿的叶子,每一簇不多不少恰好只七片,顶心处长着孤零零的一个花骨朵。
景佚童先将叶子铺在青眉舌下,又将那朵花放进她嘴里,再将数枚银针刺入剑伤周围的穴道之中。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庄严肃穆,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青眉的脸,双手缓缓伸向她胸前的剑柄。
陈征雁突然嘶声叫道:“景先生——”
景佚童不禁皱住了眉,冷冷道:“出去!”
陈征雁呆了呆,突然一咬牙,沉声道:“我不走,我要守在她身边。”
景佚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于缓缓道:“那也好,抱住她的头,别让她动。”
陈征雁抱住青眉的头,他的手镇定得出奇,脸上的神情无比坚毅。他注视着青眉的脸,低声道:“你听着,你得活着,你必须活下去!”
那样的口气是不容辨驳的!
景佚童猛地拔出了剑,青眉惨叫一声,身子猛地一震,一股热血喷出飞溅了陈征雁一脸。陈征雁心中一阵撕裂地痛,突觉手足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晕了过去……

他醒来之时,发现自己竟是睡在地上,灯熄灭了,四周围黑洞洞的。站起来推开窗子,不知何时,那一轮月儿又露出了头,将清辉银光洒遍大地。月色映入房中,朦胧映出床上女子的面容。陈征雁走到床边,伏下身子半跪在床前,痴痴地望着她。
一袭薄被盖在青眉瘦弱的身上,只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散乱的黑发零乱地围在她脸畔,将她本就白皙胜雪的肌肤映得更加苍白无血。她的眉尖深蹙着,苍白的嘴唇轻抿着,如一只受伤的小猫儿。
陈征雁心中不禁升起万般柔情,酸酸的,涩涩的,柔如月光漫过他的心胸,迷漫于这朦胧夜色中。
“青眉——”他痛惜地柔声唤道,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手,突然听到她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那呻吟声如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剜他的心。他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却帮不了她任何的忙,只能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他忽然恨极了自己,俯下头,狂吻她的手,似是要用这种方式挽留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沉沉睡去,呼吸也再度平缓下来。
陈征雁握着她的手,一下也不肯放松,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生命似的。
房内静得出奇,只能听到风动轩窗,发出孤寂的“吱吱——”声。
淡淡的清光透入房间,这残夜,已到了尽头。
陈征雁凝望着青眉,唇角忽然掠过一丝残酷的冷笑。他转头向窗外望了望,慢慢放开她的手,身形一闪掠到窗前,靠窗而立,透过窗缝向下方望去。
近二百名劲装大汉正悄无声息地掩近,行至院门外,队伍前一人一挥手,队伍立刻停了下来。光线虽弱,陈征雁却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韩一淆。
韩一淆眼里闪着毒蛇般的光芒,仰头望了小楼一眼,他一挥手,七八道火光带着白烟射了上来,随即一股浓烈的火药味迅速漫溢开来。然而,那道白烟刚射至窗前,突然掉转头飞了回去。队伍中立刻爆发出惊恐的呼喝声,众人没命地向四方逃窜,巨大的爆炸声夹杂着惨呼声,无数血肉之躯被炸开,血雾迷漫于淡淡晨光中,焦臭的血腥气瞬间漾向四方。
韩一淆怒喝道:“给我射!”
散开的人群立刻弯弓攒射,无数支劲羽雨点一般射了进来。
陈征雁冷笑道:“这个也还给你!”一拳锤碎窗子,双手向漫天射来的箭雨抓去,那些羽箭仿佛长了眼睛一般,争先恐后向他手中奔来。
陈征雁随抓随掷,将箭掷向人群,中箭者当即毙命,转眼间楼下已只剩不足百人,却没有一支羽箭近得了他半分。
箭势渐渐弱了下去,到后来,那些手握劲弩的大汉呆呆望着楼上,再无人敢射出一箭了。
楼上楼下,窗里窗外,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征雁神威凛凛,宛若执掌生死的天神。他从窗口里俯视楼下众人,目光比刀锋还要锋利千倍,比寒冰还要冷酷万倍。他缓缓拔出腰间长剑,随手削去,片刻的死寂之后,院中数株合抱粗的参天大树突然轰然倒下,几人闪避不及,被活活压死在树下。
满院之人尽数变色!
陈征雁冷酷地笑了笑,将剑插回鞘中,淡淡道:“三个月之后,我会再上君山。”
韩一淆呆了一会儿,突然厉声道:“好!陈征雁,我等着你!你可别到时候不敢来!”
陈征雁冷冷道:“不必多说,回去布置陷阱吧!”
韩一淆顿时哑然,冷哼一声,高声道:“我们走!”
陈征雁忽道:“慢着,把这里打扫干净!”
他的声音极平淡,韩一淆却不敢违拗,咬着牙下令道:“留下三十人将这里清理干净!”一顿脚,飞一般奔了出去。
陈征雁不再看他们,走回床边,握住青眉的手,一字字道:“无论伤害你的人是谁,我都决不放过他,绝不!”他的声音极冷酷,神色却很温柔。
他缓缓低下头,床脚的一柄短剑突然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俯身拾起那柄短剑,剑上还留有血迹。看清剑柄上雕刻的一行小字,他身子一震,目光瞬间结冰。
“殷爱花赠妹晚蝶恭贺芳辰”
诸葛嫣然也有这样一柄剑,上面也刻的有字,但诸葛嫣然那把剑的剑柄上刻的却是“殷爱花赠妹嫣然恭贺芳辰”的字样。
剑是诸葛晚蝶的剑,血,却是青眉的血!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震响:
“她们的父亲姓任,叫任孤崖,她们的母亲姓朱,叫朱紫幽。”
他脸上忽然现出极奇怪的笑容,这笑容渐深,渐深,渐深……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杀师父师娘的人,我不能杀;杀青眉的人,我也不能杀。为什么会这样?……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泪水飞流而下,他却笑得更厉害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接着笑,放肆地笑,疯狂地笑!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眼泪也流得越来越厉害,他突然捧住青眉的脸,向她含泪笑道:“呵!青眉,我真是不明白,你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你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他突然想到,就在刚才,他还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无论伤害你的人是谁,我都决不放过他,绝不!”难道,现在,他就要反悔了吗?
誓言是多么不可以信任的东西啊!
他跪下去,将脸埋进她的手掌里,喃喃叫道:“不,我不反悔,我绝不反悔。上一次发誓杀了韩凤淇为你报仇都没有做到,这一次我若再食言,我怎么对得起你……不,我不反悔,我不把悔……”
嘴里这样说着,他心中却一片茫然:我真的要杀了诸葛晚蝶吗?真的要杀师父和师娘的女儿吗?
不!不能啊——
两个念头在他心中激烈冲突着,似要将他撕成两半。
不知过了多久,景佚童疲惫的声音在他身后问:“你想不想喝酒?”然后,一个酒坛子就递到了他面前。
陈征雁不语,突然抓过酒坛仰脖便灌。
然而,只喝了一口,他的手突然顿住了,将酒坛放到一旁,连喝进嘴里的酒也吐了出来。
景佚童正咕咚咕咚喝酒,不禁停了下来,问:“这酒不好吗?”
陈征雁摇了摇头:“我不能醉,我醉了,谁照顾她?”
景佚童的眼睛忽然变得亮晶晶的,他深深注视着陈征雁,许久,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我向你保证,她一定会好好活下来的,一定!”

午后的阳光格外慵懒,太阳将白色的小亮块斜斜铺在窗前的地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窗外“啾啾!”叫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陈征雁凝望着青眉额心那朵幽幽地怒放着的芙蓉花,那花竟似也随她沉沉睡去了。
他忽然微笑道:“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就离开这里。我带你去落月谷好吗?春天的时候,那儿的山坡上就会开满各种颜色的花,风温和极了,将各种花的香吹得满山谷都是……”
陈征雁握着她的手望向窗外,接着道:“我们白天的时候就去抓野兔,还可以跳到溪里捉鱼,我烤鱼给你吃——我师父最爱吃我烤的鱼了,可是我再也不能给他烤鱼吃了。”他勉强笑了笑,“幸好还有你吃我烤的鱼——我都闻到鱼的香味儿了!”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在听,你早就醒了,不是吗?”
然而,青眉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陈征雁不再说话了,意绪阑珊地望向窗外。伴着鸟鸣声声,太阳一分分偏移,暮色一分分降临。夕阳的余辉铺进房间里,温暖而安详,那桔红的光突然回光返照地一亮,就迅速陷入了沉沉暮色里。
陈征雁出神地望着窗外,忽然微笑起来,无限神往地说:“落月谷的月亮美极了,尤其是春天的夜晚。天空干干净净的,深蓝深蓝的天空里孤零零地挂着一弯新月——只是有一点冷,有一点寂寞……师父只在我的腿治好后留在谷中陪了我两个月,然后他就又走了。我每天练剑,晚上就躺在山谷的草地上看月亮,有时候也在月下练剑。那个山谷大极了,只有我一个人,夜风嗖嗖地吹……”
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温柔,“等咱们回到那儿,我再盖一间房子,然后种上更多更美的花……”他眼里闪动着向往的光芒,微笑道:“我捉两只小鹿给你养,好不好?它们长着好看的眼睛,呵呵,和你的眼睛很像呢,忽闪忽闪的,漂亮极了……”
  “它们的胆子特别小,一看到人就跑。我练轻功的时候,每天满山谷的追着它们跑,开始的时候追不上,后来可就容易的很了,它们被我吓得没命地跑,跑着跑着,一回头,看见我就在它们身边,可把它们吓坏了,拔起四蹄就又跑,哈哈,真有趣!”

  他兴高采烈地说着,一脸天真喜悦的神色。
  不知什么时候,青眉的眼睛竟缓缓睁开了。她痴痴地望着陈征雁神采飞扬的脸,听得出了神。
  陈征雁低头望向她,微笑道:“它们一定不怕你的,你这么温柔,像一只小鹿。呵呵,人家白天去放牛放羊,咱们白天的时候去放鹿。”
  青眉出神地听着,不禁微微一笑。
  陈征雁微笑道:“你想吃点什么?等你好了,咱们就走。”
  她脸上的微笑春雪般消散了,梦醒了,花谢了,阴云低垂。所有的神采逝去,倦意涌进她眼中,摇了摇头,虚弱地说:“我什么也不想吃。”
  陈征雁微笑道:“什么也不吃,身体怎么能好呢?”
  青眉不语,轻轻咬着嘴唇。
  陈征雁微笑道:“先喝点粥,好不好?”
  青眉却没有笑,垂着眼睛道:“我不会去你的落月谷的。”
  陈征雁依然在笑,“可我不打算放你走了,无论你愿不愿意,我这次是一定要带你去的。”他笑得更开心了,“你至少等看到了那个地方,再做决定吧!”
  青眉凄然一笑,道:“我一定不肯去,你难道把我绑去吗?”
  陈征雁微笑道:“不错,你一定不肯去,我便把你绑去。”
  青眉诧异地看向他,眉目间带出微微的恼怒之意,咬着嘴唇道:“那好,你……你便把我的尸体埋在那里好了。”
  陈征雁眼角微微一跳,却仍在笑,“你真的不答应吗?”
  青眉不语。
  陈征雁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却渐渐笼上了一层落寞之色,“如果陪你去落月谷的是殷爱花呢?”
  青眉脸色大变,半晌无语。
  陈征雁道:“你可知替你杀韩凤淇的人是谁?”
  青眉只是静静听着,却不言语。
  陈征雁的笑容更落寞了,叹了口气道:“是殷爱花。”
  “他?”青眉喃喃道,将探询的目光投向陈征雁。
  陈征雁道:“他杀了韩凤淇,然后就下山而去,离开了桃花山庄。”他望向青眉,略带酸涩的笑了笑,接着道:“我回去杀韩凤淇的时候,殷爱花突然穿了一身白衣服出来了,然后诸葛晚蝶一身缟素走了出来。”
  青眉失声道:“一身缟素?”
  陈征雁点头道:“诸葛晚蝶对殷爱花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她说:‘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记住你,我不后悔,永不后悔’,然后,她又说了一句‘殷大哥,该说再见了,是不是’就跑了出去。你说,她为什么要穿一身缟素,为什么说她永不后悔,为什么对殷爱花说再见?而殷爱花为什么不拦她?”
  青眉怔怔道:“为什么?”
  陈征雁涩然一笑,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终于猜到了一些——这些根本就是他们约好的。”
  青眉怔怔重复道:“他们约好的?”
  陈征雁道:“成亲之后,殷爱花离开桃花山庄,这就是他们的约定。原因只有一个——殷爱花从来没有爱过诸葛晚蝶,他心中只有女子,而且那个女子在他心中拥有着无人取代的地位。” 一抹痛苦与欣慰交织的神色漫溢在他眼中,他微笑着望向青眉,“若非如此,他成亲前我上君山见他之时,他为什么会满面落寞之色?若非如此,诸葛晚蝶怎么会刺你一剑,欲置你于死地?”
  青眉惊得呆住了,半晌道:“是诸葛晚蝶刺了我一剑?她……”她忽然摇了摇头,咬着嘴唇道:“不、不对,他那天居然没认出我来,他根本就已经忘了我……”说着,眼泪慢慢盈上眼眶。
  “你难道没听人家说‘女大十八变’吗?别忘了你们分开已经七年了。”陈征雁调皮地微笑起来,“大概你变得太美了,美得让他认不出来了,而且你额头上又多了一朵‘花儿’……呵呵,我真有点儿想看看七年前的你是什么样子,一定是个黄毛小丫头。”
  青眉不禁笑了笑,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暮色越来越深,终于化为漆黑的夜。点点星辰缀上了天空,月亮的清辉也渐渐洒遍大地,后来便悄悄铺进窗子来。
  夜色静谧极了,月色温柔极了,陈征雁的声音也欢快极了,“小丫头,乖乖养好身子,然后陪着你那个名满天下的大英雄携手江湖吧!”
  他微笑着,眼睛在夜色朦胧的房间里闪闪发光。
  长久的沉默后,青眉忽然缓缓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对不起……”
  陈征雁却大笑道:“不用说对不起。我跟你说‘落月谷’如何如何美,其实是骗人的话,那里一点儿也不美。到处是怪石蔓草,草上长满了倒刺,常常把人的衣服挂破。”
  他突然站起来,走出去。
  回来的时候,他一手抓了个酒坛子,一手端了一碗粥,微笑道:“我今天快活得很,可惜你不能陪我喝酒。你以粥代酒陪我喝,好不好?”
  青眉眼中闪着泪光,微笑道:“好啊,我以粥代酒,陪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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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楼主| 发表于 2006-03-21 16:24:00 | 只看该作者

  八、忽悲辛
  暮色薄,斜阳坠,晚风急.
  风将她的衣衫和头发高高扬起,翻飞的衣衫长发似一只被逼到绝地的蝴蝶,绝望地狂舞!她奔得那么急,哭得那么伤心.陈征雁不敢追得太急,又不敢离她太远,只跟在她身后丈余之处.他脑海里一片空白,隐约间听到什么东西一点点碎裂的声音----
  是什么,那碎裂的东西是什么,是什么东西碎了,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她的心吗!是吗,是吗,是吗...
  如果是,是谁让她心碎,是谁,是谁,是谁?
  青眉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直面他,陈征雁吃了一惊,连忙停住步子.她脸上泪痕横溢,向陈征雁道:"我要走了,你再不要跟着我了.”
  陈征雁呆了好一会儿,道:"你要走了?你要走去哪里?”
  青眉道:"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去!”
  陈征雁呆了呆,道:"天涯海角,我陪你走.”
  青眉微蹙的细眉蓦地扬起,嘲弄地笑着,喃喃道:"天涯海角,你陪我走?...”仿佛听到了极可笑的笑话,她忽然呵呵地笑起来:"不,不,不!你走吧,不要再管我了!用你的剑打遍天下,做绝世的英雄!去啊,去啊!不要管我!”
  陈征雁摇了摇头,道:"我不稀罕做什么绝世的英雄,我只想,只想永远陪着你,保护你,爱惜你,再不让你流一滴眼泪,再不让你伤心难过...”
  青眉咯咯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用手指着自己,笑道:"我伤心难过?不,我不伤心难过,我快乐得很,高兴地很,谁说我伤心难过!走吧,走吧,你走吧!去做你的大英雄去吧,就算我真的伤心难过,那也是我活该,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陈征雁道:"你说你不伤心,那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疼?你说你快乐得很,那为什么我心里这么难过?你让我走,可别的地方没有你,我能去哪里呢?”
  青眉怔了怔,刹那间,泪如雨下,含泪道:"你的心疼是因为你笨,你心里难过是因为你傻,别的地方没有我,可是还有很多人...走吧,你走吧...”
  陈征雁想了想,道:"你让我走,除非你指给我一条路.”
  青眉含泪道:"什么路?”
  陈征雁笑了笑,泪光也盈上了眼眶,柔声道:"你指给我看,你的心是丢在了哪里,我沿着这条路走,把它找回来,用世上最好的药把那颗心上的伤痕都冶好,然后还给你.”
  青眉再度笑起来,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一边摇头一边哭着叫道:"治不好的,永远治不好的,就算不流血了,伤疤还是在那里的.”
  陈征雁微笑道:"那也容易.”用手指着自己的左胸,柔声道:"我这儿有一颗心,它虽然也受过伤,但它却很坚强,不怕任何的风刀雪剑,我把它送给你.”
  青眉猛烈地摇头,哭道:"不!我不要你的心,我不要----”
  陈征雁怔了怔,道:"你不要我的心?你...”一道亮光闪电一般在大脑中划过,他心中忽然一片冰凉,眼睛瞬间结了一层冰.
  他沉声道:"他就是你要找的小五哥哥?”
  "谁?”
  "殷爱花!”
  青眉脸上仍带着泪,却忽然微笑起来:"不是!我的小五哥哥已经死了!”
  陈征雁脸色发青,紧紧盯着他,一字字道:"他果然是吗?”
  青眉笑道:"我的小五哥哥已经死了,你没听懂吗?”
  陈征雁呆了好一会儿,忽然脸色大变,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厉声道:"跟我走!去找他!”
  青眉脸上的笑僵住了,猛地挣开他的手,含泪叫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的小五哥哥已经死了!你要带我去找谁?不去!我不去!”
  陈征雁恶狠狠地抓住她的双臂,厉声道:"他是!我知道他是!看着他娶了别人吗!而你,等了他七年,连一句为什么都不去问!?你告诉我,你甘心吗!?”
  青眉认真地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看,好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大笑声中,眼泪泉水般涌上眼眶,颗颗滴下.她挣开他的手,笑道:"我为什么要去问他!他又不是我的小五哥哥,他不是、不是、不是!我的小五哥哥不会不要我,我的小五哥哥不会娶了别人,还那样对着我笑,我的小五哥哥不会连我的样子都认不出来...不会、不会、不会----”她突然张开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压抑的哭声却透出指缝,散在空气中.
  陈征雁脸色铁青,沉默得可怕!
  青眉忽然悲声道:"我走了,不要跟着我!”
  她猛然转身奔出去,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看清那人的面目,她蓦地一惊!那面容俊美的少年看清她的容貌,神色间一震,目光不自禁地迷离起来,低头看着她的脸,一脸痴迷之态.青眉惊叫一声向后急退,那少年吃了一惊,目光向周围一扫,看到急掠过来的脸色铁青的陈征雁,脸色大变,慌忙向后退去,转身绕过假山,一溜烟儿地去了.
  陈征雁急忙问道:"撞到哪里了?”
  青眉定定地看着那少年消失的地方,全身都在发抖,颤声道:"是他,是他...”
  陈征雁目光一紧,沉声道:"是谁?”
  青眉一字字道:"是他,就是他!”声音颤抖得厉害,说完这几个字,咬紧了嘴唇,血痕丝丝渗出来.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消失的地方,满是惊惧屈辱之色的眼里,泪水静静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
  陈征雁目中寒光闪动,一字字道:"是他吗?”
  青眉道:"是他!”
  陈征雁一字字道:"我向你保证,他绝活不过今天,绝活不过!”他犹豫着,终于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在这儿,不要怕.”
  他挽住她的手臂向前方掠出去,不多时来到湖边,将她送到一条候在湖畔的船上,微笑道:"换上原来的衣服,去朱师叔住的那间茅屋等我.”
  青眉脸色微变,颤声道:"那个人很可怕吗?...”
  陈征雁道:"他并不可怕,但我得保证你是安全的.”说完这句话,转身奔向山去.
  
  喜宴早已开始,酒桌从大厅一直排到院子里,划拳声、笑骂声、杯筹交错声不绝于耳,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热闹的酒宴忽然安静了下来.
  最后安静下来的人是泰山剑派的龚正平和崔巍,他们两个正在兴高采烈地划拳喝酒,突然发现整个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了.他们抬头一看,发现无数道古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禁暗暗奇怪.然而那些目光只停留了片刻,就抛下他们移向了大厅门首.
  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衫,腰插长剑,很随意地站在门前.人还是刚才那个人,但却又不像是那个人了.他只是默然而立,手甚至连碰都没有碰腰间的剑柄,神色也是淡淡的,然而一股凌厉而巨大的杀气却充斥了整个大厅.
  他刀锋般的目光从大厅里的每个人脸上掠过,所及之处,众人的目光纷纷游移避让.唯有史墨龙阴冷古怪的目光桀骜不驯地迎上了他,两道目光相触的刹那,史墨龙神色一震,良久,也终于缓缓垂下头去,倒了杯酒自斟自饮.
  "咕咚----”是咽下酒液时喉结的滚动声,史墨龙的脸色不由白了白,形容间甚为恼怒.
  陈征雁冷冷道:"韩凤淇呢?”
  韩一淆脸色大变,陪笑道:"小儿并不在此处,不知...咳咳!不知他何处得罪了陈公子?”
  陈征雁冷冷道:"他并没有得罪我,只是欠了一笔债.”
  韩一淆脸色变得越发地难看,陪笑道:"却不知小儿欠下了什么债,要怎么个赔法?”
  陈征雁冷冷道:"巨债,要用命来赔!”
  韩一淆的笑容僵住了,脸色灰白,一字字道:"陈公子要取我孩儿的命,那也没什么难,但我这孩儿做下了什么非死不可的恶事,还请陈公子明示.”
  陈征雁冷笑道:"元月十九日,扬州道上,纵马踏伤七岁童子一名;元月二十日,扬州城中,强抢良家少女不成,杀父女二人;元月三十日,岳阳城外,将一文弱书生殴打致死;昨日,欲玷污一渔家少女清白!”
  厅中顿时一片大哗!
  陈征雁朗声道:"各位以为此人该不该杀?”
  众人忽然静默了下来,无人敢说该杀,也无人敢说不该杀.史墨龙则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一边喝酒,一边饶有兴味地看事态的发展.
  陈征雁扫视众人,不禁放声大笑道:"好一群英雄好汉!”鄙夷之色形诸于色.
  众人脸上露出自惭之色,忽听一人大声道:"自然该杀!”众人转头看去,是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那大汉双手抓起两坛酒大步走到陈征雁面前,大声道:"我武功比你是差远了,你要是不嫌弃,咱们交个朋友.”
  陈征雁哈哈大笑道:"郭大哥,你的酒可是送我喝的?”
  那大汉奇道:"你认识我?”
  陈征雁笑道:"昨日在君山下说‘这么多人打人家一个,真不要脸’那句话的不就是你吗?那日你曾说你是王屋山的郭广平.”
  郭广平笑道:"你的记性真好.” 将酒坛泥封拍开,递了一坛给陈征雁道:"这种下流坯子让俺老郭看见,那也是见一个杀一个!你杀得好,我陪你喝!”说着,抱起酒坛仰脖就灌.
  陈征雁也举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数口,大笑道:"痛快!”将酒坛向地上一摔,砸成粉碎,向韩一淆冷冷道:"韩庄主,把令郎叫出来吧!难不成做一辈子缩头乌龟!?”
  郭广平也将酒坛一摔,叫道:"不错!快交人!”
  韩一淆咬着牙,一字字道:"若我不交呢?”
  陈征雁森然道:"那我就杀尽桃花山庄之人,然后把君山翻个底儿朝天,不怕他跑到天上去!”
  韩一淆惊怒交加,厉声道:"好!你先放倒了老夫再说!”
  陈征雁冷冷地盯着他,却并不动手.他忽然冷笑两声,气贯丹田,高声叫道:"韩凤淇,我等你半柱香时间,你若不出来,你父亲可就要死在我剑下了!”这几句话被他的内力远远传出去,声震整个君山.
  这番声势,震得韩一淆不禁脸上变色.
  陈征雁淡淡道:"我跟你打个赌,他不会来!你若不信,咱们便等上半柱香时间----郭大哥,咱们先喝杯喜酒.”说着,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郭广平果然也坐了下来,两人相对而坐,竟轻酌慢饮起来.
  时间一分分流逝,韩一淆忽厉声道:"要动手就现在,有什么可等的?”
  陈征雁淡淡道:"你也知道他不会来吗?”
  韩一淆道:"淇儿根本不在家,否则、否则...哼!”
  陈征雁道:"是吗!那我刚才在外面碰到的难道是他的双胞胎兄弟?没听说过啊!”
  韩一淆脸色由灰而红,由红而铁青,一咬牙,厉声道:"你待要怎样?”
  陈征雁淡淡道:"我不想怎样,不过让你看看,你这个宝贝儿子到底是什么货色!韩庄主,可曾听过一句话----子不教,父之过.”
  韩一淆怒极反笑,指着陈征雁叫道:"好!说得好!”
  陈征雁冷笑道:"殷爱花不是你的侄女婿吗?怎么不叫他出来救你?”
  一个沉静安详的声音忽然笑了笑,道:"我在这儿.”
  陈征雁抬头望过去,殷爱花已然脱去了新服,白衣如雪,站在大红喜字之下,飘逸之气横溢而出.这般风神,有几个女子能不动心?陈征雁不禁在心中轻轻叹息,然而那个念头只一闪,一股悲愤之气却猛地冲上心头,他冷笑道:"新郎官出来了?”
  殷爱花却只一笑,向韩一淆淡淡道:"凤淇呢?叫他出来.”
  韩一淆呆了呆,吩咐道:"去,把那个小畜牲给我找来!”庄丁领命而去.韩一淆不再出声,站在一旁听殷爱花如何处置.
  陈征雁冷冷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扫了你的兴,抱歉得很哪!”
  殷爱花无声而笑,却不言语.
  看到他的笑容,陈征雁憋在心头的一口恶气忽然就散了.那笑容里只有无边的落寞,而绝无一丝新婚的喜悦,莫非他有什么难言之瘾?可他是无敌天下的"伤情刀主殷公子”啊!有谁能够要挟他,他又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陈征雁心中激烈交战着,一时也默然无语.
  一人挨着门边闪了进来,锦衣华服,是个面目俊美的少年,畏畏缩缩地走到韩一淆身后,轻轻叫了声:"爹----”韩一淆冷哼一声,并不理他.
  殷爱花淡淡道:"元月十九日,扬州道上,纵马踏伤七岁童子一名;元月二十日,扬州城中,强抢良家少女不成,杀父女二人;元月三十日,岳阳城外,将一文弱书生殴打致死;昨日,欲玷污一渔家少女清白!可有此事?”
  韩凤淇偷偷看了看父亲,韩一淆却连看也不曾看他一眼.他脸色惨白,犹豫着,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去,叫道:"我知错了,姐夫饶了我吧!”
  殷爱花目光闪动,道:"舅父大人以为该怎样办?”
  韩一淆尚在沉吟,忽听陈征雁放声大笑起来,不由怒道:"你笑什么!?”
  陈征雁大笑着叫道:"妙啊,妙啊!真是妙啊!”倒了一大碗酒,仰脖灌了下去,却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被涨得通红,眼泪都呛了出来,却还狂笑不止.忽然,一个人在他背上轻轻捶了起来,他抬头,看到的却是殷爱花温和的叹息般的目光.
  陈征雁冷笑着一耸肩甩掉他的手,一字字道:"如果被他玷辱的是你的心上人,你会怎样?也是这般问仇人怎么办吗?”
  殷爱花身子一震,深沉莫测的眼中腾起一团雾气,他的目光便被这团雾气淹没了.他淡淡道:"仇人?很多时候,你并不能分得清你的仇人是谁?就说被你打碎的酒坛子,既然是被你打碎的,仇人便是你了吧;然而若这酒坛子并不曾在此,自然也不会被你打碎,那卖酒的人岂不是也算是他半个仇人;再深一层想,若世上并没有这只酒坛子,你自然也无从打碎它,可见那制酒坛的人也是它的仇人.”
  陈征雁听得怔住了,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些被韩凤淇打死、玷辱的人都活该了!”
  殷爱花摇了摇头,淡淡道:"我只是羡慕你.”
  陈征雁又是一怔,"羡慕我?”
  殷爱花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何等的快意?”他顿了顿,苦笑一下接着道:"要知道,很多的悲欢离合是没有仇家的...”
  陈征雁咀嚼着他话中的深意,心中暗忖:这七年中定然发生过许多莫测之事!但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大变故!
  殷爱花忽然叹了口气,道:"晚蝶,你说呢,该怎么办?”
  不知何时,诸葛晚蝶也出来了,大红的新衣换下,一身缟素现身.满厅之人都瞪大了眼睛,惊奇地望向她,唯恐眨一下眼睛错过了什么.
  诸葛晚蝶淡淡笑道:"你爱怎样便怎样吧!你要我死,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别人的死活,我就更管不着了.”
  殷爱花目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沉吟不语.
  诸葛晚蝶淡淡笑道:"你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你做你喜欢的事情,爱怎样便怎样,不用管我...”
  殷爱花低声叫道:"晚蝶----”眼中是无奈、歉疚的神色,转头,似不忍看她.
  诸葛晚蝶呵呵笑起来,道:"真的不用管我,真的...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记住你,我不后悔,永不后悔...”眼泪在眼眶里滚动着,迟迟不肯坠落,她仍在微笑,笑得温柔甜美,轻声叫道:"殷大哥,该说再见了,是不是----”
  她突然转身,风一般掠出门去.
  殷爱花目中的痛苦、歉疚之色更深,看着诸葛晚蝶奔出去,却并不阻拦,只是用叹息般的目光看着韩一淆,一字字道:"谁动手?”
  韩一淆怔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觉嗡地一声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了,腿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他呆了好一会儿,忽然大叫道:"不、不、不----”回身将直直跪在地上的韩凤淇抱入怀中,颤声叫道:"谁也别想伤害我的儿子,谁也别想!要杀他么!你们要杀他么!先杀我,除非先杀了我...否则,谁也休想,谁也休想----”
  韩凤淇更是吓得脸色惨白,躲在父亲怀中哭叫道:"爹爹,孩儿不想死,孩儿知错了,孩儿再也不敢了,你救救孩儿,救救孩儿...”
  韩一淆将儿子抱紧,含泪道:"淇儿别怕,谁也休想伤你,有爹爹在,谁也休想伤你,爹爹在,爹爹在,不让任何人伤你,爹爹在,爹爹在...”然而情知殷爱花和陈征雁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将自己击倒,继而杀死怀中的儿子.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儿子的命更是没有半分的希望,他只觉心中一片冰凉,不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满厅之人看在眼中,都不禁心中悲凉.
  陈征雁冷冷道:"我今天是非杀他不可,谁也不能拦我.”然而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那句话,究竟是在对谁说.若是对韩一淆说,大可不必;若是对殷爱花说,殷爱花并没有丝毫拦阻的意思;若是对旁人说,放眼一厅之人,史墨龙冷眼旁观,郭广平义愤填膺,余人则不敢作声,自然也不是对他们说的.那么,那句话是对他自己说的吗?
  他的心,又软了吗?他忽然忍不住轻轻叹息.
  韩一淆忽然放开韩凤淇,跪在殷爱花面前叫道:"殷公子,你救他一命,救他一命吧!”
  殷爱花淡淡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出这八个字,他目中忽然闪过一道凄哀之色,抬头望着灰蓝的天空,喃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啊,是啊,彬江幸自绕彬山,为谁留下潇湘去?”一抹温柔的微笑浮上嘴角,他忽然呵呵轻笑起来,倒了杯酒仰脖灌下,喃喃道:"彬江幸自绕彬山,为谁留下潇湘去?为谁、为谁?...呵呵、呵呵...为谁?为谁...”

   韩凤淇忽然跳起来冲向厅外,一条身影却已然挡在前方,韩凤淇大惊,急向后退,叫道:"殷爱花,别以为你自己就如何了不起!还不是喜新厌旧,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叫声忽然顿住,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把剩下的话扼住了.
  他咽喉洞穿,然而殷爱花手中并没有剑!
  满厅之人皆大惊失色,连史墨龙也不由变色,目中寒光闪烁,低喝道:"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殷公子竟能凝气成剑,以剑气杀人!佩服、佩服!”
  看着自己的血泉水般涌出,韩凤淇惊惧万分,叫道:"你、你、你...”血涌入咽喉,语音已然模糊.
  殷爱花向他微微一笑,笑得落寞而淡然,"有些错可以说一句‘我错了,我改’就算了,但有许多时候,错了就是错了,永远都不能挽回,永远都无法弥补.”
  韩凤淇死死地盯着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喉中"格格”两声,气绝倒地而亡.
  陈征雁心中忽觉一阵怅然:要来为她报仇的不是我吗,为什么最后杀死她的仇人的却是他?
  韩一淆跪在地上,呆若木鸡!眼中的伤心绝望之色一扫而空,只余一片冰冷.他突然狂叫一声拔剑刺向殷爱花,殷爱花并不躲闪格挡,微笑着看那柄剑刺入自己胸中.然而那剑只刺进了两分,就再也前移不得半分,鲜血涌出,氤氲成一朵硕大的桃花,娇艳绝伦,不可方物.
  只听一声轻响,剑被陈征雁以两根手指拗断.韩一淆绝望地大叫一声,将半截断剑刺向陈征雁,陈征雁随手一拂,封了他腿上穴道,韩一淆"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又悲又怒,叫道:"还我淇儿命来...”只叫出一半,又被陈征雁点了哑穴.
  陈征雁捏着半截断剑,冷冷道:"为什么不躲?”
  殷爱花淡淡道:"这是我欠的债,就该我来还.”
  陈征雁蓦地看向他,道:"欠的债,你还得清吗?”
  殷爱花微笑道:"还不清!”
  陈征雁一怔.
  殷爱花仍在微笑,飘逸如仙的淡笑里,无边的落寞无声流淌,眼中腾起一团白雾,再度将他的目光淹没.他向厅中之人逐一看去,淡淡道:"君山之外的事我绝不插手过问,但从今日起,君山之上不许再有鲜血.”
  他说话的声音极平淡,然而,空气却沉重得似乎凝固了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忽听一声尖厉而低沉的爆裂声,却是一只汝瓷花瓶被陈征雁霸道的杀气震裂了.
  一厅之人脸色俱变!
  陈征雁突觉手背上一热,低头看去,却是一滴血珠,就在这刹那间,一条身影飘身掠出门去.一道电光在他心上一闪,急追出去,高声叫道:"等一等...”却只看到一条白影轻烟般飘下山去!那身影去势甚急,片刻间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两个声音在他心中交战:
  "我若告诉他青眉在这里,他会怎样?”
  "七年了,他都没有回去找她,我何必要告诉他呢?”
  "她既然心中喜欢他,我便该替她达成心愿,至少也该问清楚这其中的情由!”
  想到此处,他气沉丹田向山下高声叫道:"殷爱花,你还记得钱塘张家村的俞青眉吗?你若是个英雄好汉,就与我说清楚为什么七年不归,害她一个弱女子浪迹江湖找你!殷爱花,回答我,回答我----”
  高喝声中,忽觉一缕寒气逼上脊背,急向右前方斜斜飘出,背上一凉,接着就是火辣辣一阵剧痛!殷爱花刚说过君山之上不许见血的话,竟有人胆敢出手,陈征雁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刀剑相击声中,郭广平粗豪的声音大骂道:"我呸!南疆地藏王的大公子就这德性!背后偷袭人,丢十八代祖宗的脸!”
  陈征雁沉声道:"郭大哥,我来!”手中剑一抖,护住郭广平.郭广平手中的刀被史墨龙一剑削断,手中只余下半截断刀,笑道:"我真没用,还要你来保护我.”
  陈征雁微笑道:"既是朋友,就不必客气.”
  史墨龙冷笑道:"今日这‘伤情刀’和‘断肠剑’只怕都要易主了吧!殷爱花受了重伤,正是大好时机,雨巫,你还不快动手!?”长剑翻转,疾刺陈征雁双目!
  却听一个淡漠的声音道:"这种勾当,在下可干不出来!”
  史墨龙冷笑道:"嘿嘿!风宁儿死在谁手里,你忘了吗?”
  那人顿时沉默了下去.
  陈征雁脚下微错,闪过史墨龙的剑,又惊又喜地叫道:"雨巫,你也在吗!?”
  人群中走出一人,身材高挑,面容阴沉,冷冷道:"在啊,你想怎样?”他抚着腰中长剑,淡淡道:"史墨龙,陈征雁交给我!”
  交战中的史墨龙长笑道:"好啊,我去找殷爱花!”
  陈征雁冷笑道:"走得了吗?”一道幽微的光芒倏然闪过,然而,一道耀眼的光华却将这一道幽微的光芒湮没了.
  雨巫长剑牵到,冷笑道:"真的走不了么!”
  只是这一顿间,史墨龙已然大笑着掠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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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楼主| 发表于 2006-03-21 16:24:00 | 只看该作者

  九、债须了
  
   “我旧伤未愈,你新伤在身,咱们扯个两平,正好公平一战!”雨巫冷冷道,凌厉的剑光纵横交织,将陈征雁笼在剑下!
  陈征雁叫道:“且慢,我有话讲!”急向后掠,衣角被剑气扫到,布帛裂开,布条随着剑气激起的气流翻卷狂舞!
  雨巫冷喝道:“你我以剑说话!”剑如漫天飞雨,横削斜劈,上斩下撩,一剑快似一剑,凄厉迅猛的剑气激得厅中众人连连向后退去。大厅本来是极大的,但桌椅遍布,贺客如云,却并没有什么空地。陈征雁仗着迅疾身法在雨巫剑下游走不定,忽然轻啸一声,夺门而出!
  雨巫如影附形紧追上来,剑尖使终不离陈征雁咽前三寸,陈征雁被逼得一直向后逃逸,心中不禁暗暗苦笑。史墨龙暗算那一剑并不轻,他在雨巫剑下左躲右闪,伤口被不断撕扯着,鲜血不断向外汹涌。
  这样耗着,血总有流尽的时候!
  然而他不能向雨巫出剑,就算是死也不能!
  眼前只剩一条死路了。
  陈征雁苦笑着在雨巫剑下飞纵,忽然想起了殷爱花的话:“有时候,你并不能分清你的仇人究竟是谁。”他心中不禁暗想:我若死在了雨巫的剑下,我的仇人是谁呢?
  正胡思乱想,忽觉一道寒气直逼咽喉,不禁一惊,不容多想,两根手指向剑上急抓去!就在这时,忽听身边一声低喝:“雁儿!”低喝声中,一条淡灰的人影在眼前一闪,陈征雁眼中一亮,喜道:“师父?”一股大力涌到,将他的身子向后送了出去。
  陈征雁定睛一看,只见一名面容清矍的灰衫老者站在当场,以两根手指夹住了雨巫的剑!他不禁喜上眉梢,奔上去叫道:“师父,他是纪大侠的公子纪云辉!”
  任孤崖身子一震,道:“纪云辉?你、是你吗,孩子?”
  雨巫厉喝道:“不错!正是我!”内力贯注,将长剑向前猛一送。
  陈征雁大惊道:“师父小心!”手臂疾伸弹向剑脊,哪知师父却突然挥手向自己手腕上切去,他不禁一怔,就在这刹那间,任孤崖夹剑的手指突然松开,任雨巫的剑刺入胸中,鲜血蓦地涌出!
  陈征雁的整个身子一下子被丢进了冰窖里。
  雨巫看着没入任孤崖胸中的剑,看着沿剑身狂溢出来的鲜血,不禁怔住了!
  任孤崖微笑道:“你爹爹正在山下跟殷爱花说话,你……咳咳……去见他吧!”一说话,立时咳出一大口鲜血来。
  雨巫一字字道:“为什么!?”
  任孤崖微笑道:“这是我欠你的。”
  雨巫似乎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慢慢重复道:“你欠我的?”
  任孤崖微笑道:“我还清欠你的债了吗?”
  “你欠我的……”雨巫又重复了一遍,二十年的天涯漂泊,二十年的爱恨煎熬涌上心头,他忽然厉声叫道:“你还不清,永远还不清!”
  这句话仿佛一条无形的鞭子,将任孤崖抽得踉跄了一下。
  雨巫忽然狠狠地抽出剑,一条血箭直喷出来,喷了他一身一脸。他一咬牙向山下奔去,一道尖锐的哨音突然从北方响起,紧接着那里腾起一道紫烟在半空凝成簪子的形状。雨巫停步看了看,忽然脸色大变,转身向着哨音的方向急奔而去。
  任孤崖张开手指按住伤口,血溢出手指,沿着他的手臂向下流淌,“咳咳,雁儿……”一张嘴,又咳出了几大口鲜血。
  陈征雁的眼泪不停地向外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崩塌了,四周围黑洞洞的,冷极了。他全身僵硬,连动一动手指都不能。他狠狠地向舌尖上咬去,一股血腥冲进喉咙,疼痛让他清醒过来,跨上一步扶住师父摇摇欲坠的身子,弹指封住他胸口周围的穴道,然而没有用;从怀中掏出伤药大把地洒到剑伤上,然而伤药一洒上就被向外喷涌的鲜血冲走了。
  任孤崖微笑道:“雁儿……”抓住他的手。
  陈征雁鼻中一酸,顾不上抹眼中的泪水,倔强地继续把伤药洒向伤口。然而,鲜血流得飞快,在他脚下流成一道小溪,蛇一般向远方蜿蜒。
  任孤崖叹息道:“傻孩子,我……我不行了。”一张口,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陈征雁的喉咙哽住了,连一句“我在这儿”都回答不出来,只有死死抓住师父的手,眼中的泪决堤一般向外涌,半晌才挣出一句话来,“我找到朱师叔了!”
  “你找到她了?”任孤崖眼中一亮,又惊又喜地问:“她在哪里?她还好吗?”又是一阵剧咳,咳出了好几大口鲜血。
  陈征雁呆呆地看着师父清瘦的面容,突然悲叫道:“师父——”失声痛哭起来。
  “雁儿,别哭,师父今天高兴得很……高兴……高兴得很……”任孤崖断断续续说道,“跟师父说,她、还好吗……”
  陈征雁强止心中悲痛,含泪道:“好……朱师叔很好……师父,那给雁儿治腿的婆婆就是她啊……”
  “她?是她?……”任孤崖喃喃道,轻轻拍了拍陈征雁的背以示安慰,“好,那很好,那很好,很好……”他忽然伸手向北方指了指道:“刚才那烟火是……是刘师妹的讯号,雁儿,背……背我去,我想……想去看看她……”
  陈征雁一怔,不忍违逆师父半分,含泪道:“是。”背起师父循烟火的方向穿堂越户一路向北方奔去。
  
  暮蔼溶尽,月上林梢,桃林深出隐隐传来打斗之声。
  陈征雁加快脚步向林中奔去,清幽的月色下,但见血染芳草,凄惨可怖。血泊中躺着两人,另有两道人影正在月下交战。其中一人正是刚才奔来的雨巫,另一人竟是彬州城郊的老婆婆!
  陈征雁不敢出声叫破,掠上前叫了一声:“婆婆!”
  老婆婆一惊回头,失声道:“雁儿……”
  陈征雁并不回答,回手一剑刺向雨巫面门。这一招本是围魏救赵之计,用意只在迫退雨巫。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厉声喝道:“雨横风狂!”刹那间剑光横溢,雨巫竟置自己的破绽不顾,手中长剑分上中下三路横扫而至!
  陈征雁拔剑在手,随手一击封住雨巫攻势。
  雨巫长剑被封的刹那,老婆婆突然挺剑直上深深刺入雨巫小腹。陈征雁不禁大惊,失声叫道:“雨巫!”就见雨巫痛喝一声向前急冲,长剑倏然递出,从老婆婆头顶急斩而下!老婆婆冷笑着抽剑疾退,舍了雨巫向刚才发话那女子奔去,冷笑道:“刘诗嫣,你受死吧!”
  雨巫大喝道:“要杀我姑姑,先放倒我!”挟着长剑疾追而上。
  老婆婆冷笑道:“好!”拧腰转向左侧,回剑飘然一刺。这一剑又快又急,方位拿捏更是极准,雨巫脚下却微显踉跄。
  陈征雁惊喝道:“他是纪云辉!”急冲上前,一手夺老婆婆手中剑,一手夺雨巫手中的剑。急掠中,忽觉师父抱在胸前的手无力地垂落,他心一沉,大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浑身不禁一软。
  听到陈征雁的惊喝声,老婆婆身子一震,厉声叫道:“什么!?”急收回刺出的剑,却被雨巫的剑贯胸而过。
  两个人忽然泥塑一般凝停不动了。
  好一会儿,雨巫呆了呆,道:“怎么不躲?”
  老婆婆低头看着露在胸前的半截剑柄,忽然笑了。她缓缓抬起头来,刚才还凄厉狠绝的目光变得温柔如水,神色间又惊又喜,“你还活着?……你没有死吗?……”两行泪水缓缓淌下,却无限欢喜地说:“孩子,你还活着,我……我真高兴……真高兴……”
  雨巫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忽然厉声喝道:“你为什么撤剑!”
  老婆婆笑了笑,道:“这是我欠你的,欠……欠了债,就要还……是不是?”
  雨巫喃喃道:“你欠我的?你欠我什么……”他忽然脸色大变,沉声喝道:“你是谁?”
  老婆婆道:“我又刺了你一剑,我的债是……是还不清了……”突然狂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晃着就要倒下去。雨巫脸上浮起一抹恍惚之色,不禁想要伸手去扶她,一股寒气蓦地袭向手腕,他一惊急忙撤手。
  雨巫撤手的刹那,陈征雁已然抱住老婆婆。他抽出插在她胸前的剑,血箭激射而出,喷了雨巫一身。雨巫神色一震,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陈征雁将老婆婆轻轻放到地上,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中,低声道:“婆婆,我来晚了。”
  “不,不……”老婆婆笑了笑,低声道,“你来得不……不晚……”
  陈征雁柔声道:“婆婆,你不欠任何人的债,不欠!欠债的是刘诗嫣……”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怒道:“你胡说!我欠谁的债!?” 怒喝声中,一名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从血泊中爬起来急冲了过来。
  陈征雁看也不看她一眼,口中更不停顿片刻,接着道:“是她,她欠所有人的债……欠你的,欠师父的,欠纪先生的,欠纪夫人的,欠雨巫的,欠风宁儿的……是她,是她!欠债的是她!……婆婆,你不欠任何人的债……”
  那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怒道:“你胡说!胡说、胡说、胡说!”
  陈征雁仍不理她,柔声向老婆婆道:“婆婆,师父他来陪你了,你高兴吗?”
  老婆婆惊道:“什么?你……你师父来了……你,你……”心中一急,又喷出一口鲜血。
  陈征雁笑了笑,道:“是啊,他来了,在这儿呢。”陈征雁向背后看了看,微笑道:“师父,你看,朱师叔在这儿呢!”将师父放到地上,让他和老婆婆一起靠在自己怀中。
  那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一怔,顿住急冲向前的脚步,喃喃道:“任孤崖?任孤崖?你来了,任孤崖,你来了?”她的身子突然猛地一震,捧住自己的脸踉跄着慢慢向后退去。
  陈征雁将手掌贴到师父背上,将内力源源不断送入他体内,过了许久,任孤崖半阖的眼睛缓缓睁开。
  陈征雁柔声道:“师父,终于见到朱师叔了,这一回,你可该高兴了吧!”
  任孤崖向老婆婆看了看,微笑道:“幽儿,是你。”
  老婆婆本来又慌又乱,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在瞬间平静下来,一抹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微笑道:“是我,师兄。”
  任孤崖微笑道:“又见到你了,幽儿……我……我真高兴……”
  老婆婆微笑道: “师兄,我……我也……也很高兴……”
  陈征雁笑了笑,道:“师父,你握一握朱师叔的手——啊,不,是师娘,你握一握师娘的手。”说着,将他们两人的手放到一起。
  任孤崖和老婆婆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紧握住对方的手,仿佛这一握就再也不要松开似的,他们凝望着对方微笑,仿佛要看进对方的生命里去。
  那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捧着自己的脸发了一会儿呆,缓缓抬头看向他们。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她不禁看得呆了,又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厉声道:“朱紫幽,你……你倒是……你倒是把容貌亮给任师兄看一看!”
  老婆婆笑了笑,柔声道:“师兄,我这个……这个样子……你……你怕吗?” 吃力地抬起手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骷髅般的面孔。
  雨巫不禁大骇,想要后退,双腿发软竟迈不出步去!
  任孤崖脸上却平静如水,微笑道:“你很好。倒是我老了……也变丑了吧……”
  老婆婆骷髅般的脸上漾起一抹诡异可怖的笑容,柔声道:“不,不……师兄,你一点儿都不老。咱们终于……终于在一起了……我可真……真高兴哪……”
  任孤崖微笑道:“是……是啊……是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渐渐含糊不清。老婆婆无限温柔地望着他,慢慢伸出手轻抚他削瘦的脸颊,柔声唤道:“师兄……”脸上那一抹笑意渐渐缥缈起来,许久,她的手蓦地垂落!
  明月如霜,风凉如水。
  那月是何年挂上天空的?它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一只冷漠孤傲的眼睛,冷冷俯视着这苍茫大地,俯视着这荒诞人世的悲欢离合。
  那风是从何处吹来的?它幽幽地呼啸,啸声是压抑的、低沉的,仿佛怕惊醒梦中人三更迷梦。它呜咽着拂过林梢,指尖过处,桃花飘落,凋零于半空散成朵朵残红。
  陈征雁笑了笑,拥紧他们,喃喃道:“师父,师娘,雁儿带你们,带你们回家……”踉跄着抱他们起身,忽然喉中“咯!”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前一扑,带着他们一起跌倒在地上。他咬了咬牙,强撑着站起来,一手揽在师父腰际,一身揽在师娘腰际,含泪道:“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不许走——” 那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拦在他面前凄厉地叫道,她抓住任孤崖的衣襟,瞪着他的眼睛问:“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不服!任孤崖我不服!”她狂叫着,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无力地把脸埋进任孤崖怀中,痛哭着嘶声叫道:“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她扯下面前的黑纱,露出一张同老婆婆一样可怖的骷髅般的面容,缓缓抬头看向任孤崖的脸,哀怨地问:“你看到了吗?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雨巫惊得险些跌倒,嘶声叫道:“姑姑——”
  那黑衣裹躯、黑纱蒙面的女子不禁仰天大笑起来,厉声道:“谁是你姑姑?”
  她注视着任孤崖,喃喃道:“我不服……任孤崖,我不服……”喃喃说着,突然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然后又狠狠地抓自己的脸,她的动作越来越疯狂,仿佛要把自己撕碎一样。
  她突然猛烈地摇头,嘶声叫道:“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啊——”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双手在自己头上、脸上抓得越来越狠,越来越疯狂。
  雨巫忍不住冲上来抓住她的手,颤声叫道:“姑姑,你、你怎么了?”
  她抬头看向他,眼神恍惚,却狠厉无比,突然挣开雨巫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纪笑之!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也要帮她!为什么你们都要帮她!她有什么好?我哪里比不上她——”她咬牙切齿地叫着,似乎狠不得把面前这个人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去,她突然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厉声喝道:“说!为什么?”
  雨巫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吃吃叫道:“姑姑……”
  她不禁放声大笑起来,认真地端详着他,缓缓道:“姑姑?呵呵,是你,是你啊,纪笑之的儿子纪云辉……”她眼中忽然浮起一抹残忍之色,紧紧盯着雨巫的脸一字字道:“谁是你姑姑!纪云辉,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是被我,被我活剐了,一块块扔到江里喂鱼了!哦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啊——”
  她疯狂地笑,快意地笑,笑得花枝乱颤!
  陈征雁忍不住厉喝道:“够了!”
  她转头看向陈征雁,冷笑道:“陈征雁?我记得你,记得你!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永远不会,我要毁了你……”她咬牙切齿地说,突然又将脸转向雨巫,一脸的冷笑瞬间又变为快意的、报复的狂笑,“啊,辉儿,我的好孩子,你可知风宁儿的脸怎么毁的?我倒没有做什么,只是在某一个很不恰当的时候对她说:‘女为悦己者容,这样美丽的一张脸却无欣赏之人,真是可惜啊,可惜啊……’哈哈!哈哈——她竟自己毁了自己的容貌,真是好笑,好笑……”
  放肆地狂笑中,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捧住雨巫惊怔住的脸,审视那张脸上交集着大惊、怀疑、悲凉、茫然的神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知道吗?毁了亲手造出来的东西,其实是件很痛苦的事……”
  她一语未了,一道剑光蓦地照亮了雨巫的眼睛,她的身形也在这道剑光中掠起,迅速逝向桃林深处。她的声音从桃林深处传来: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要毁了一切,毁了你——”
  鲜血自雨巫胸前涌出,但他却连动都没有一动,只是悲哀、茫然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的地方。血液一分分涌向体外,他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沉向一个黑洞洞的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这不是真的,不是……”
  雨巫喃喃道,他的脸一分分扭曲——痛苦地扭曲。
  他用右手按住鲜血泉涌的伤口缓缓弯下腰去,似是再也不能承受这种痛苦。
  他突然直起腰来仰天长啸,如一匹负伤的狼,绝望地嗥叫!
  啸毕,他猛地跳起来向山下掠去,一边凄厉地大叫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夜风将他的声音远远送来,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悲凉,终于再也听不见。
  
  陈征雁呆呆站着,不哭不笑也不动,
  一个声音不停地在他心中问: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杀师父师娘的是雨巫,我却不能杀他?
  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生不能同寝,死后却反而能相偎相依了?
  为什么只因为一点血缘,一个无辜的孩子就要被卷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情仇里去,并断送一生的幸福?
  爱!什么是爱?
  是师父二十年如一日追寻师娘,至死无怨、含笑而终的坚守?还是刘诗嫣纠缠不休地报复,不惜灰飞烟灭、万劫不复的劫夺?
  不知过了多久,血泊中忽然响起一声微弱的呻吟之声,若是从前,陈征雁一定会飞掠过去看那人伤得重不重,能不能救。但现在,他连转头看一眼都懒得看。
  过了片刻,那个呻吟声再度响起,并突然发出一声微弱地惊呼:“朱姐姐,小心!”
  陈征雁正呆呆地出神,被那一声“小心”惊了一下,不经意地看去,发现血泊中的人竟是诸葛晚蝶的母亲——那不久前还端坐高处受殷爱花一拜的华衣美妇。
  他不自禁地负着师父师娘走过去,问:“你怎么样?”却发现她受了一记重掌,已然昏迷了。
  诸葛夫人在昏迷中喃喃道:“俞青眉,她是俞青眉,她……她不能留啊……”
  这句话如一记重锤猛地砸在陈征雁心上,他的脸顿时扭曲了,一把将诸葛夫人拉起来厉声叫道:“你说谁……你、你、你……”他的声音发抖,竟说不出话来。
  诸葛夫人被他猛一拉,悠悠地醒了过来。
  陈征雁目光如刀,盯着她一字字问道:“青眉在哪儿?”
  诸葛夫人吃了一惊,刹那间的震惊慌乱之后迅速淡定了下来,缓缓道:“你是任孤崖的弟子?”
  陈征雁道:“是。”
  诸葛夫人的目光掠过任孤崖和朱紫幽脸上,大惊变色道:“朱姐姐她、她、她怎么了?”
  陈征雁心中一痛,不禁转过头去。
  诸葛夫人双目含泪,挣扎着握住朱紫幽的手,出了半天的神,忽然凄然一笑,低声道:“朱姐姐,你们终于在一起了。生不同寝死同穴,这……也不错啊!”
  她痴痴地笑着,转脸看向陈征雁,缓缓道:“你可知晚蝶和嫣然并不姓诸葛,我也没有一个姓诸葛的丈夫?”
  陈征雁道:“不知道。”
  诸葛夫人道:“她们姓诸葛只是因为她们的母亲姓朱。为了逃避仇家的追杀,她们的身份必须被掩盖得很好,不但不能用她们父亲的姓,甚至连她们母亲的姓也不能用。”
  陈征雁的心蓦地一沉,一个念头隐隐浮现。他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惧意,仿佛那个念头是一颗霹雳弹,一碰就会爆炸似的。
  他沉声问道:“青眉在哪儿?”
  诸葛夫人不答反问:“你可知她们的父亲和母亲是谁?”
  陈征雁的心又是一沉。
  诸葛夫人接着说道:“她们的父亲姓任,叫任孤崖,她们的母亲姓朱,叫朱紫幽。”
  听到师父在世上还留有骨血,陈征雁本该高兴的,但他却高兴不起来,他甚至不敢想诸葛夫人下面将要说出什么话来。
  诸葛夫人一瞬不瞬地盯着陈征雁的眼睛,突然深深地皱起眉头低叹一声,握了握陈征雁的手。这一握之间有着无数含意。
  陈征雁“听”懂了,却冷得全身发抖,颤声问:“你知道她和殷爱花的关系了?你将她怎样了?”他不敢问,更不敢听诸葛夫人的回答,但他却不得不问。
  诸葛夫人惨然笑道:“没有殷爱花,蝶儿是活不下去的……”
  陈征雁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一片黑漆漆的混沌世界中,他眼前一片漆黑,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你把青眉怎样了?”
   诸葛夫人犹豫着,许久缓缓道:“你若答应带她走,永远离开这里,不再见殷爱花,我就告诉你她的所在。” 她的声音明明极近,却又仿佛极远。
   “她在哪里?” 陈征雁眼前升起一线光明。
  “你答应了?”
  陈征雁不禁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答应。”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沉到了底,然而当他回答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心又在下沉,沉向那更黑暗更可悲的所在。
  诸葛夫人长舒了口气,道:“我的房间有个秘室,她就在里面……带她走,永远不要回来。”她轻轻拥住朱紫幽,柔声道:“姐姐,今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我和晚蝶、嫣然会永远陪着你的,还有你的任师兄,你高兴吗?”
  陈征雁怔了怔,道:“有你们陪他们,那也很好。”
  陈征雁翻身跪倒向师父和婆婆叩了三个头,深深看了最后一眼,站起来向桃花山庄的方向奔了出去,奔出不远,他突然回头问:“夫人当年离开景神医可是因为晚蝶和嫣然?”
  诸葛夫人却只凄然一笑。
  一股苦涩滋味蓦地涌上陈征雁心头,鼻中一酸,叹息一声,头也不回地掠出了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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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2006-03-21 16:18:00 | 只看该作者

  七、恰欢喜
  
  吉时将近,客人已来齐,本来极为宽敞的大厅,这时候却几乎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韩一淆穿一身紫红色衣袍,喜气洋洋的脸被映得红光满面,不时和前来观礼的江湖豪侠打招呼,神态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
  他嗓子眼儿都快冒烟了,然而,脸上依然带着春风般的微笑,看到一名白髯老者来到面前,忙紧走上两步,握住老者粗硬的大手含笑道:“哟!这不是王老爷子吗?您老儿还这么硬朗哪!”
  那白髯老者含笑道:“托福托福。”
  韩一淆刚要再寒暄两句,忽然发现本来人声鼎沸的大厅静得鸦雀无声,心中微奇,不禁回头看去,只见所有人都痴痴地望着大厅门首,六魄倒走了五魄。韩一淆心中大奇,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看清门首的人,他心中一震,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衫,腰插长剑,那不是陈征雁吗?只是今日,他身边却多了名少女。
  但见那少女长发如瀑,肌肤胜雪。两弯微蹙的细眉,如笼着淡淡愁云的一带远山,一双清澈的明眸,似泛着粼粼寒波的一泓秋水。最耀眼的是她额心那一朵小小的芙蓉花,那含愁的花朵幽幽地怒放着,给她凭添了百分的神秘,百分的飘逸,百分的灵气。
  她的目光在大厅中淡淡扫过,众人被她绝世容光震摄,竟连她的目光都不敢碰,不禁想要低下头去,但却又舍不得将目光离开她半刻,心中百般挣扎,不知要如何才是。
  陈征雁笑了笑,道:“我们来参加殷公子和诸葛小姐的大婚之喜,韩庄主莫非不欢迎?”
  韩一淆这才惊醒过来,干笑两声,走上前道:“陈公子既然来了,就是我桃花山庄的客人,怎么不欢迎?往日之事皆是误会,韩某早已忘了。”
  陈征雁笑了笑,道:“不知道客人来齐没有?”
  韩一淆笑道:“陈公子一到,便齐了。”
  陈征雁眉峰一挑,眼中闪过一道讥峭的笑意,淡淡道:“那极好。在下有一件事要请天下英雄帮忙,今日借着殷公子办喜事,天下英雄汇聚一堂的良机,请各位帮忙传一个口讯出去。”
  韩一淆脸色微变,干笑道:“却不知陈公子要传什么消息出去?”
  陈征雁道:“我要找一个人,他家住钱塘张家村,七年前的一个月夜离开家乡闯荡江湖,从此就再没有一点讯息了。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小五,但我料想他在江湖中用的是别的名字。请大家传话出去,就说张家村故交俞姑娘在找他,他若得知此信,请前往栖霞岭落月谷相见。”
  人群中发出轻微的议论之声,就听数人笑道:“陈公子的话,咱们记住了,下山之后便派门人弟子传话出去,陈公子尽管放心。”
  余人纷纷附合道:
  “正是正是,哪怕那人藏在海底,咱们也要把他给揪出来。”
  “别的事情替陈公子办不了,这一点小事儿,嘿嘿,却有何难?”
  陈征雁笑道:“如此,在下就先谢过诸位了。”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不敢不敢。”陈征雁微微一笑,向青眉看去,却见她也正在看自己,眼神温柔喜悦。他心中不禁一甜,忽想到她喜的是寻找她小五哥哥的希望大了,她的喜与悦没有半点是在自己身上,顿时心灰意懒,一缕甘甜倾刻间转为苦涩。
  青眉见他脸上的笑容忽然逝去,不禁一怔。陈征雁察觉她神色的变化,心中一动,暗道:“我只愿她高兴开心才好,她为谁喜为谁悦,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样想时,心中一宽,微笑道:“你找到他时,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青眉不禁红了脸,展颜一笑,娇羞无限。
  陈征雁看得呆了呆,一缕强咽下去的酸涩登时又涌了上来。
  突然,人群中有人放声痛哭起来,众人一惊,齐向那人看去。韩一淆也不由皱紧了眉头,急走上前冷冷道:“怎么回事?”人们纷纷让到一旁,露出那蹲在地上大哭之人。
  那人犹自哭个不止,韩一淆心中不悦,冷冷道:“这位兄台,本庄正办喜事,你却在这儿大哭,这是何意啊?”
  那人泣道:“那姓俞的人丢了故交,有那个姓陈的小子替他找,我丢了故交,可是没人替我找啊……呜呜……没人替我找也就罢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她却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呜呜——”
  韩一淆笑道:“呵呵,这可奇了。这位兄台,你要找人就到别的地方去找,在这儿哭有什么用!”
  那人哭道:“我要找的人就在这儿,我自然要来这里找,呜呜——我哭没有用,难道我笑就有用了吗?……呜呜——”
  韩一淆道:“不知你要找的人是谁啊?”
  那人泣道:“你问我我就要告诉你吗?我偏不告诉你!呜呜——呜呜——”
  众人听了,不禁大笑起来,道:“原来是个傻子。”韩一淆也不禁皱眉而笑,吩咐道:“来人来人,赶快把这个疯子弄出去!”
  那人闻言突然一跳老高,怒喝道:“格老子的!哪个骂老子是疯子!?是英雄好汉的站出来给老子瞧瞧!格老子的,操你十八辈祖宗,你龟孙子才是疯子哩!”
  众人忍俊不禁,想要笑又不好笑,一个个憋得脸色通红。却不知是谁在人群后放声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旁人再也掌不住,满厅人忽然都大笑起来,笑声震得一厅的红帏彩绣都震动起来,韩一淆闹了个灰头土脸,面红耳赤,干笑着道:“疯子疯子!”
  那人抬起头来,却是一名满面胡髭,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身上穿了件又宽又大的破袍子,一身的药味,甚是难闻。
  看清他的样子,韩一淆勃然变色,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又来此地!”
  那人看清是韩一淆,也变了颜色,怒目以视,理直气壮地大声道:“我来见小兰,有什么不敢!”
  韩一淆冷冷道:“当日只打断了你一条腿,今日便把那一条腿也留下来吧!”
  那人冷笑道:“一条腿算什么?有本事,你把我景佚童的命留下来,我倒要看看……我倒要看看……”他说着,忽然伤心起来,眼泪涌上眼眶沿着黑瘦的脸颊滚落下来,“我倒要看看她的心是不是铁石做的……我倒要看看她会不会为我伤心难过……呜呜——呜呜——”说着,又失声痛哭起来。
  听到“景佚童”三字,人群中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声:
  “呀,原来他就是人称天下第一神医的景佚童……”
  “听说这个人有点儿失心疯,我看,像……”
  韩一淆冷笑道:“好好好,来人哪!把他给我拖下去,先关上几天,老夫有了空,再好好招待他。”
  忽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急走进来,向韩一淆禀道:“禀庄主,姑奶奶命小的来说,殷公子和咱们大小姐不喜这里吵吵闹闹的,要在桃花坡上拜天地。”
  韩一淆吃了一惊,顾不得景佚童,急问道:“你没有说江湖朋友们都来这里观礼吗?”
  那管家模样的人道:“姑奶奶说了,谁觉得不妥,自己找殷公子理论去。”
  韩一淆登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众人都大失所望,然而却无人敢说出半句埋怨的话来,呆了片刻,人群中有人打了个哈哈,道:“咱们来这里恭贺殷公子的喜事,大家的诚意殷公子心里自然是知道的,见不见,那也没什么关紧的,是吧?”众人纷纷道:“正是正是。”
  人群后忽发出一声冷笑,众人听出刚才景佚童大骂韩一淆之时,就是这人率先大笑,终于惹得哄堂大笑的。那一声冷笑并没什么特异之处,却似乎是笑到了人的心里,听着听着,让人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寒意。众人听那笑声不善,有的循声找那发笑之人,有的向韩一淆看去,看他做何理论。
  韩一淆脸色微变,冷笑道:“史公子莫非想找殷公子理论去?”
  那人淡淡道:“是又如何?嘿嘿,‘伤情刀主殷公子’,名声挺大,可惜啊,这世上浪得虚名的人多了。别人买他的帐,到了我史墨龙这儿可不过!”
  听到那人自报姓名,人群中如煮沸了水一般,登时响起一片议论之声,便有人压低声音道:“是南疆地藏王的大公子史墨龙”众人一惊,都向那人看去。但见那人约摸三十左右年纪,身材中等,面貌甚是清秀,却透着一股子阴冷古怪之气,皮肤黝黑,倒应了名字中那个“墨”字。
  韩一淆单手一伸,冷笑道:“那么,请吧?”
  史墨龙冷哼一声,将衣衫下摆一甩,大步向厅外走去。却听一人微笑道:“慢着!”史墨龙抬头一看,眉峰挑了起来,傲然道:“你?呵!胜了白云汀就自以为天下无敌了么!”
  陈征雁微笑道:“天下狂妄之人甚多,但在下还不至于如此。只是我既然受殷公子之请前来,便不能看着别人在这里闹事,所以,想请史公子坐回去。”
  史墨龙勃然大怒,厉声道:“那可要看你有这个本事没有!”手指一动,扣住腰间鄂皮刀鞘。
  陈征雁忽见青眉轻轻皱了皱眉,便问:“怎么了?”
  青眉道:“人家今天办喜事,你们却在这里打架,那多不好。”她向史墨龙看了一眼,柔声道:“人家成亲,爱怎样便怎样,又不是……”她忽然微微一笑,接着道:“又不是你成亲,你管人家怎么办呢?你心里不高兴,日后找人家理论也行啊,何必一定要今日呢?”
  史墨龙听着她温柔的声音,看着她绝世的容颜,心中不由得软了,道:“我也并不是一定要今日找他的。”
  青眉笑了笑,道:“你这样讲道理,那就好办了,别打了吧!”
  史墨龙黑脸一红,笑了笑,道:“不打便不打。”
  陈征雁看了看青眉,又看了看史墨龙,不禁微微一笑。
  脚步声响近,一名小丫头奔来,道:“禀庄主,殷公子和大小姐来了。”
  韩一淆又惊又喜,道:“怎么又来了?”
  那小丫头答道:“殷公子说大家不远千里观礼来了,总不能让大家空跑一场,既然大家想看,便让大家看看吧!”
  众人不禁笑起来,韩一淆笑道:“好极,好极。”忙命人点起红烛,自己亲自迎了出去。刚踏出门去,就见欢快的笙乐里一群人簇拥着两名新人迤逦行来。
  两人都是一身彩绣辉煌的大红新衣。殷爱花头戴金翅新郎帽,手挽红稠带,淡淡笑着。红稠带另一头握在诸葛晚蝶手中,她头戴镶了十二颗硕大明珠的凤冠,一排珍珠串成的流苏自凤冠上直垂到下颏,溶溶珠光后,美丽容颜依稀可辨。
  众人纷纷后退,让出中央大道。
  突然一条人影窜了出去,拦在路前哽咽着叫道:“小兰……”
  只听得一声叹息,一名华衣美妇走上两步,向面前这满面胡髭,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笑了笑,道:“景大哥,别来无恙?”
  景佚童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呆了呆,眼泪泉水般涌了出来,含泪道:“我、我,我别来无恙,我好得很,可好了……”他说着,忽然叫道:“小兰,我想你——”踉跄着向那华衣美妇面前奔了两步,仿佛生怕她不高兴,慌忙停步,痴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掩面大哭起来。
  那华衣美妇微微一笑,柔声道:“景大哥,今天是我家蝶儿成亲的好日子,你看……”
  景佚童忙收住泪,道:“是、是、是,我真该死,我……”拼命抹脸上的泪水,袖子上沾的有土,这一抹,倒抹出了个大花脸。
  那华衣美妇怔了怔,神色间一阵凄然,泪光盈上了眼眶。走到他面前,举起袖子替他擦去脸上的污渍,微笑道:“景大哥,吉时到了。”
  景佚童却痴痴道:“小兰,我在湖边买了座房子,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你会见我的,我终于等到了……小兰,我、我日日想你,夜夜想你……”
  那华衣美妇凄然笑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等蝶儿拜了堂,咱们再慢慢儿说,好不好?”
  景佚童喜道:“好啊,好啊,慢慢儿说,慢慢儿说……”
  那华衣美妇道:“景大哥,你还不让开路?”
  景佚童道:“好,我让路,我让路……”嘴里喃喃说着,却忘了该怎么让路,不禁转头四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依依不舍地退到旁边。
  别人都看得又惊又奇,殷爱花和诸葛晚蝶神色间却平静如水,两人的目光都淡淡落在大厅尽头的描金喜字上,这里发生的一切,好像都跟他们无关似的,这一厅的人在他们眼中,却似无物一般。
  笙乐响起,殷爱花牵着红绸带继续向前走。
  看着殷爱花淡笑的清瘦面容,陈征雁心中突然一痛。别人看到的是那武林神话的微笑,他看到的却是那一抹笑意下深埋的失意。直到殷爱花走到身边,他才蓦地想起忘了让路,于是向他笑了笑,拉着青眉让到路边。殷爱花的目光从那描金的喜字上收回来,看到是陈征雁,微笑道:“你来了?”
  陈征雁道:“我来了。”
  殷爱花笑了笑,目光从青眉脸上掠过时微一怔,向她淡淡一笑,牵着红绸带另一端的新娘子向大厅尽头走去。
  那华衣美妇的目光掠过青眉脸上时蓦地定住了,一抹震惊之色瞬间浮起,很快就被压进了眼底,一丝杀机却埋藏不住,幽幽地闪烁着。
  红烛高烧,喜字高挂,座有喜宾酒盈樽。
  一个是人中凤,一个是人中凰,喜乐声声,奏的是凤求凰!
  司仪高声唱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了——高堂上坐——”
  庄内的丫鬟、婆子齐笑道:“姑奶奶快去!”簇拥着那华衣美妇坐上高座,那华衣美妇向韩一淆道:“大哥,你也上座吧!”韩一淆忙笑着摆手,道:“我……呵呵……”
  那华衣美妇道:“你是蝶儿的舅舅,受她一拜有什么!”韩一淆尚在踌躇,殷爱花淡淡道:“舅父大人,请上坐吧!”韩一淆受宠若惊,吃吃道:“我、是……好、好……好……”整了整衣裳,坐到高座之上,气度甚是庄严。
  司仪高声唱道:
  “一拜天地——”
  司仪的唱礼之声中,殷爱花和诸葛晚蝶跪倒而拜。殷爱花仍在淡笑,低头拜下的刹那,一缕落寞之意却席卷一脸。面前绣毡上,泪珠滴滴打落,他神色蓦地一震,不禁向诸葛晚蝶脸上看去,却只看到溶溶珠光后依稀在微笑的美丽容颜,不禁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深深拜下去。

  殷爱花的叹息声别人没有听到,陈征雁却听到了,诸葛晚蝶的泪别人没有看到,陈征雁却也看到了——“芙蓉如面柳如眉,我叫殷爱花。”那样的传说只是传说,谁知道传说背后是什么呢?陈征雁心中一酸,不禁悲叹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看他们。
  司仪的唱礼之声悠长动听: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笙乐大作,众人暧昧地笑起来。看这两个他们素不相识、只闻其名的人拜天地,对于他们来说,仿佛就是最大的满足。此时,幻想着今夜洞房内巫山云雨、风情万种,他们的心不安分起来,躁动着,和周围的人相视而笑。在这笑容里,每一个人因知悉了别人的龌龊念头,而露出更满意更会心的笑容,暧昧的气息瞬间充斥了大厅每一个角落。
  一个声音忽然高声道:“请等一等,我要为殷公子和殷夫人歌一曲,愿两位……愿两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海枯石烂,此志不渝。”她努力想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然而说到最后,声音却不禁微微发抖,竟有些哽咽了。众人听出是那容颜绝世的少女的声音,不禁向她看去。
  青眉向琴师道:“请为我抚琴。”那琴师不敢擅作主张,抬头看向高座之上的美妇,问道:“夫人……”见诸葛夫人脸色阴沉,不禁呆了呆,一时间不知所措。却听殷爱花道:“这位姑娘叫你抚琴,你便抚吧!”琴师连忙答应道:“是,请问姑娘要小人抚哪支曲子。”
  青眉淡淡一笑,道:“就抚那一曲《凤求凰》吧!”
  琴师答应一声,双手抚下,琴声轻轻扬起,青眉嫣然一笑,望着大厅尽头的描金喜字曼声唱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江湖中人不通文墨者虽多,但也大致听出来她唱的是一名男子和一名美丽的女子在野外相遇之事。众人遥想着当日殷爱花与诸葛晚蝶岳阳城邂逅的旖旎风光,再加上青眉声音温柔婉转,听在耳中甚是悦耳,众人竟听得呆了。
  一曲歌尽,青眉接着又唱道: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愿且祝兮,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不敢与君绝。”
  歌意是说一名男子在外面遇到了非常美丽的女子,但那女子并不是他所爱的人,这名男子表示自己决不移情别恋。此时歌唱此曲,自是祝愿新郎新娘永不变心,白头偕老的意思。
  殷爱花听得如痴如醉,忽然,他脸露痛苦之色,闭上眼睛猛地转过头去。诸葛晚蝶嘴角含着凄凉的笑意,抬头仰望殷爱花,那一抹凄凉的笑意越发显得凄哀欲绝,泪珠一颗颗缓缓滴落。
  琴声止,歌声绝。
  陈征雁轻叹一声,道:“青眉,别唱了。”
  青眉笑了笑,道:“唱完了,不唱了,再不唱了。”陈征雁发觉她声音抖得厉害,心中大奇,将目光从殷爱花脸上收回来看向她。一看之下,不禁大惊,道:“你怎么了!?”
  只见她的脸色苍白得犹如薄纸,又大又黑的眼睛里盈满了眼泪,清澈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然而,她却竟是在笑着,笑得苍凉,笑得诡异,笑得让他心惊胆颤!
  “不唱了,不唱了,再不唱了……”她喃喃说,突然转身奔了出去!
  陈征雁一怔,问道:“你去哪里!?”飞身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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