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人讨论到华雄，不小心就他脑袋的下落较起了真。我们不是受演义毒害的小孩，自然都知道华雄不是关羽斩的，但是他的脑袋到底掉是没掉，一时难以全记，便查了三国志，说的是“坚复相收兵，合战於阳人，大破卓军，枭其都督华雄等。”
此处的“枭”，私以为是枭首，也就是说，华雄的脑袋无论如何也是掉了。但是不同于诛和斩，枭可以理解成在戳死之后才割下人头。华雄的死，是在被“大破”的乱军之中，并非两将单打，就连被乱军踏死而后枭首报功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自然了，枭首也可以理解成活体斩首，但注意到孙坚的兵器古锭刀，很遗憾，似乎是适合杀人甚于适合一刀斩首的武器。至于另外一个著名案例颜良，三国志的记载是“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於万众之中，斩其首还”，似乎也是先刺后斩。
那么，古代战争中有没有直接被斩首的武将呢？活体斩首事，似可以参照古时“砍头”刑。据说刽子手是世家所出，自小培训杀头技巧，刀具上更是重视，但新手上任仍然不免出些一刀没有成功把人头杀下来的事情。庖丁解牛是多年的熟练技能，而如今的生物课堂上，对青蛙的脆弱骨骼仍然需要动用特制的短刃金冠剪——巧妙避开骨头，在战场上自然是不可能的，一刀凌空连骨带肉劈断这种事情，个人认为也是太过浪漫了。
将“提头来见”都理解为砍死之后枭首，热血的战斗场面一下子变成了斤斤拘泥于人头却又不能爽快取得的样子，骤然比不能直接斩首还要无聊了许多。但对照日本战国史，会发现很多汲汲于割人头和保护人头不被抢以至于抢在敌人之前先割下来藏好的记载。例如信长的一句“我不要你们取任何敌人的首级，除了今川义元的头！”就是一场枭首争夺战的序幕——义元被乱枪戳死，附近的士兵开始内讧，抢着割他脑袋，结果被一个武士砍走了，当时前田利家竟有心杀之。——这种争抢场面真真断不能用斩这么华丽的名词，得说是小家子气的“割”的。
然而中国的历史，莫非是通俗小说流行的缘故，给人一个印象就是俩武将相互劈脑袋决胜负。即使不说斩吧，单打独斗的场面在演义小说中都是屡见不鲜的。然则——万军之将，即使是偏将，一临战阵则单打独斗，要兵何用？胜了固然激励士气，败了则置麾下大众于何地？
《陔余丛考》中有一节“斗将”，考据临阵单挑史，甚为详细。这里挑选几个较为著名人物的例子，看看他们都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如何单挑的。
第一类：“《春秋》僖元年，公子友帅师败莒师于郦，获莒。《传》云：公子友谓莒曰：“吾二人不相说，士卒何罪？”屏左右而相搏。是春秋时已有此事矣。” “《汉书》：汉王与项羽军广武之间，羽欲与汉王独身挑战。汉王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又羽使壮士出挑战，汉将楼烦辄射杀之。”“《三国志注》引《英雄记》：郭汜攻长安，吕布谓汜：“且却兵，但身决胜负。”汜、布乃独共对战，布以矛刺中汜。汜后骑来救，乃各两罢。”这类单挑一则是汉末以前骑士精神泛滥时代的产物——我们的问题不干士兵的事，我们打架解决吧（还真是要兵何用啊，大寒）二则是双方将领之中有如项羽吕布流力可拔山头脑简单的人物——有趣的是，在刘邦面前项羽的挑战毫无成功的迹象，甚至根本不会如现在的游戏中那样“不应战即危及士气”，而在郭汜面前吕布却大获全胜，郭刘二人高下，此可为一参照。
第二类：“《唐书》：单雄信直趋秦王，尉迟敬德跃马大呼，刺雄信坠马，乃翼王出。秦王讨刘黑闼，闼将高雅贤单骑逐李世?，?将潘毛刺之坠马。”“《明史》：熊天瑞据赣，常遇春围之。天瑞养子元震窃出觇兵，遇春亦引数骑出，猝与遇。元震不知常遇春，过之始觉，遂单骑前袭遇春。遇春遣从骑挥刀，元震奋铁挝，且斗且走。遇春曰：‘壮士也，舍之。’”此类单挑，所谓“杀着杀着遇到的，不打都不行”，事实上乱军之中相遇成不成为单挑，还要看周围有几多兵，给不给打的机会，以及局面的紧急程度。最后可否以单挑圆满结束则还要看周围兵多者的风范。
第三类：“《唐书》：王世充子琬，在窦建德军中，乘隋帝马，铠甲华整以夸众。敬德与高甑生、梁建方三骑出擒琬归。”“《秦叔宝传》：每敌有骁将夸耀，秦王辄命叔宝取之，刺于万众中，无不如志。”——其实大将之为大将，并非靠的是武力而更多是统率力，大将的功夫也就一般，所以斩将可以提高士气，风险成本其实又没那么大。但是，由此自然可以推论出大将主动出来相斗的机会就不多。相应地，冲上去和大将相斗的应该就有不少是是叔宝那种，一方是大将，一方是“专业”刺客——不，与其称之为刺客，称为斗客也许更切。斗客的位置也常会为机会主义者所占据。鉴于上面所说风险成本的原因，小将会很乐意去尝试刺刺看大将，特别是小将对武功有自信的情况下。彼时，小将在暗，大将在明，场面上即便是独斗，大将也是“被挑选的对手”，主动权落后了。至于琬这样树大招风又的确无甚本领的，为将所擒更是天经地义。再看当日关羽斩颜良之时，颜良已然是河北庭柱，而关羽未成名之将也，再考虑到关羽不弱的武力和比起单挑不如说接近刺杀——虽然颜良和他身边的士兵当然可以防守——的机会，就很好理解关羽乐于冲上前去并且胜机较大的事情了。
说到刺杀类的单挑，这里还补充一类极端情况。日本战国有一个著名的单挑——上衫谦信对武田信玄。第四次川中岛合战谦信败阵，他安排撤退之后独自骑马突入武田军本阵。由于甲斐军是骑兵，谦信混杂其中，没法分辨，冲到武田信玄面前，举刀就砍，三刀分别被铁扇，战甲和侍卫挡下。上衫谦信回马大笑而去，武田本阵没有追击。上杉武田作战经久，其作风有时浪漫得不可思议。
事实上，第一类单挑在某个历史时期之后就几乎成为绝响，至于第二类，担任指挥的高级军官在战场直接碰面的概率极小，将领一般只有溃散才有被直接杀害的可能，更不要说为有名号的敌将所杀。第三类单挑分析起来，也许正是历史上所谓单挑的主流也说不定——然而这种单挑与我们所习惯的那种单挑，热血的程度却差得远了。两军对阵各出大将，热热闹闹地打完人头滚地战局即定的事，似乎全然是文人的幻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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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07-20 14: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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