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一停手,鲁干事适时地插上了话:“犯了错误不可怕,要勇于承认积极改正。”说完顿了一下。 我在心里对鲁干事山呼万岁!好感激你呀鲁干事,多谢你为我解围,多谢你给我台阶下,多谢你暗示我现在该如何做! 于是我马上接过话来:“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改。” “你小子也知道不敢了?”老田“嘿嘿”一笑。这笑声我听起来很刺耳,很诡异。我能感觉到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将会是什么。我的心象掉进了冰窟窿,在冰冷中不断下坠。 又是可亲可敬的鲁干事啊!他就是我的大救星!“好了你先回去吧,以后注意着点。” 我应声低头退出了办公室。
进了厨房,王德智早已等在那里。他关切地问我:“怎么样?没事吧?” 我笑着摇了摇头:“逑事没有。” 他察看了一下我脸上的伤:“先用凉水敷一敷吧。” 我拧开水管,掬起凉水一捧捧地扑到脸上,好舒服!稍微冷却之后,脸上的麻木感逐渐消失,灼热的痛感弥漫了整个面部。我抬起头,镜子中的脸已经不再是脸了,黑紫,肿胀,惨不忍睹。我的心里,有愤怒,有无奈,有悲凉,有无助,乱七八糟的。心头有些堵,鼻子有些酸。不过我足够坚强,没有掉一滴泪。 王德智详细问了我田、鲁二人的口气、内容、态度后,沉吟了一会,说:“这样,你该干甚还干甚,该咋干还咋干,不要躲,但和任何人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我依计而行。 事实证明,王德智是正确的。当我举着一张黑紫肿胀的脸依旧在四监推车打饭、开门放茅时,当我依然故我地进出办公室端茶送水、扫地铺床时,当我一如既往地找人谈话、主持卖货时,我在人前人后没有半点怨言,该笑还笑,该骂还骂(只是不敢再随便动手打人了)。随着我的脸一天天恢复原样老田始终也没向我提出“滚回号子里去”的要求,我悬在嗓子眼的心慢慢放下了。 其他干事见我的模样后,总是先向王德智打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不知道王德智是怎样说的,只是孙、陈、阎、刘四人或明或暗都向我表示了关心。 当此事逐渐平息,我安全地回到库房独自一人时,抚摸着仍隐隐作痛的腮,回想起老田的咆哮和漫天飞舞的四十多个大耳光,我对此事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第一、导致这次事故的原因,不怪其他人。不怪吴良艮,不怪胡应宣,甚至老田也没错,完全是我自身存在问题,得意忘形了。老田的这顿打在某种程度上是好事,因为它在我犯的错并不足以使我滚回号子以前发生,警示我无论何时何地,都应提高警惕,如履薄冰,谨慎从事,谦和待人。 第二、挨打之后,王德智要求我的做法相当英明,只有这样,才不会在心慌意乱的情况下再惹出其他事端,不会给别人落井下石的可乘之机。以后再遇到类似紧急情况后要冷静面对,不能自乱阵脚,要三思而后行,避免“祸不单行”。 第三、自己现在是下判快走之人,遇到有钱有势想管帐之人,应该主动示弱服软,就算不主动向干部辞职也应在适当的时间流露给对方“我马上就要走,我一走当然就是你管帐嘛”的信息。 综上所述,经过深思熟虑后我对自己提出以下要求: 每天在临睡前,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多思;要谦和有涵养;要慎言稳重”,并回想这一天自己有没有做背离这三项原则的事。并且告诫自己在任何时候遇到任何事,都首先要温习这三项原则。 这个好习惯陪伴我多年,从上马街到东太堡,从晋普山到荫营,每天的温习使我受益颇多,不仅在为人处事方面被从人所称道,还使自己能以正确的态度面对挫折,面对人生。 此事在刻意的漠视中似乎很快被淡忘了。后来我和胡应宣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比赛中实力的较量并不应该引起选手间的仇视。胡很开朗,健谈,每天谝着港味普通话给我们讲奇闻趣事。胡称自己身上的梦特妖T恤鳄鱼皮鞋值好几千块钱。我死活想不通T恤上绣朵小花就身价倍增,他的皮鞋粗糙、毫不起眼、面上全是小疙瘩,哪能值两千块嘛!我让胡应宣教我他的本地话,他说“吃饭”是“呷米”,“抽烟”是“呷昆”。我要他教我骂人的话,他教了我一句:“*****,丢海丢桑桑”,整句话的意思好象是**在同嫖客发脾气:“你嫖的时候只想插得深一点,完事了出钱的时候却这么小气。”(前面一句我忘了)这句话曾被我灵活运用过:前年单位组织去旅游时,深圳的女导游和我开玩笑,说用本地方言骂我我也不会懂,我说我也会你们的方言啦,我就好喜欢和你丢海丢桑桑的啦。于是女导游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至于此事的导火索吴良艮,我后来没搭理他。倒是九号的头铺张庆明为替我出气,在日常生活中很是克服刁难他,直到他死。
四 十 六 伤 离 别 老刘取保候审了。 以贪污受贿罪被捕、住了近四年号子、与检察院明争暗了近四年后,老刘终于出去了。虽然名义上是取保候审,虽然出去后按要求还得经常去派出所汇报思想,但那都很不重要了,那些规定只是吓唬胆小者的。毕竟老刘已经踏上了自由的土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回到了家中,回到了亲人的身边。他身在号子里尚能遥控指挥着外面的关系网把自己弄出去,人回到社会上后摆平此事更是绰绰有余。于是,老刘,六十多岁的刘艮锁,终于可以摆脱牢狱之苦,终于可以在家中安度晚年了。 归心似箭的老刘与我们一一道别后匆匆离去。虽然他有很多毛病,嘴碎,爱唠叨,爱搬弄是非,爱倚老卖老,爱抠字眼认死理,基本上与每个跑号的都闹过不愉快(包括与我,我后来靠着王德智这颗大树曾忘恩负义肆无忌惮地向老刘表达过一些不满。也许老刘以长辈般的慈祥包容了我的幼稚,也许老刘不愿意与我这个也算半个老乡的毛孩子较真,也许老刘也曾在干部面前点过我的炮只是没点住而已),但他与我们朝夕相处那么久,突然就离开我们,出狱了,我们都很怀念他。 祝他生活愉快。 老刘走后,我们在伤感的同时,也默默地考虑着各自的未来。但是,不管多伤感,尽管再考虑,日子还是要过的,号还是要跑的,而且,又快过年了。 年底腊月根,我的活总是很多很杂很忙。总是有特别多的犯人亲属来到看守所探望亲人,送进亲人在明信片上索要的物品,往亲人的帐上打些钱等等,毕竟要过年了嘛。我和王德智仍旧忙碌地截留下我们所中意的东西(补充一下,这种截留行为,号子里称之为“瓦”(谐音)。“瓦”的本意是笊篱捞面,捞干剩汤。把跑号的这种截下精华放过糟粕的做法称为“瓦”,很恰当形象。我也被“瓦”过,现在也毫不留情地“瓦”别人,这很正常,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我们先在办公室暗着“瓦”掉一部分,之后还得明着进号子里拿一部分。其实也不是我们想向号子里要,是他们一定要送给我俩的,说过年了这穿的用的里里外外都换新的吧。于是这个号送日用品,那个号送内衣裤,下个号送秋衣秋裤,再下个号送些吃的等等。我俩只好笑纳了。他们的目的,也就是想在卖货时能多卖给本号几条烟。于是,我们得去财务室疏通。 巩胖依然很胖,脸上还是扑了很多粉,白得虚伪,唇上口红的颜色太刺太艳,象吃了死人肉般难看。小徐还是小鸟依人的模样,只是目光很少与我对视,话语间少了娇嗔,多了些公事公办的官腔,但在四监进烟的数量上,小徐还是很满足我的要求,基本上我说要多少她就会给多少。“谢谢你小徐,”我在心里默默对她讲,“我可能卖不了几次货了,见不上你几次了。我判了十年,过了春节,就会离开你,离开上马街,以劳改犯的身份正式踏上漫漫征途。小徐,你真好,谢谢你,我忘不了你的。” 李华卫也下判了,六年(好象是)。他的主犯是死缓,定了二十多万的价值,讨了大便宜了。可人家这么讨便宜,还要上诉,嫌判得重了,操!李华卫也在等裁定,每天仍嘻嘻哈哈的玩世不恭,还抽三唑仑片,抽了以后还是疯疯颠颠的。他姐夫早给他铺好了劳改路--到气压机厂(太原第三监狱)服刑。这是一个半工厂式的劳改队,犯人同男女工人在一起,干着车钳铆焊等同样的活,活不重,减刑指标多,只是穿囚服,住监舍而已。能在这儿服刑是每个犯人最大的奢望。能去那儿的,都是些厅长处长局长们的子弟亲戚。但李华卫的姐夫林二伟,那是何等的人物啊!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已经进了1996年的2月了,眼看着快过年了。好象是腊月二十左右,王德智也突然取保候审了。 王德智,这位四十多岁的汉子,原某百货公司经理,因贪污罪被捕三年多后,终于也获得了自由。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连他自己事先都不知道。家里只托人告诉他:快有结果了,案子跑的不错。他还以为怎么也要过了年吧,没想到会在年根底把自己放出去。王德智欣喜若狂,象个孩子似的雀跃欢呼。然后,他象老刘一样,所有个人物品全都不要了,和我们一一拥抱道别后,潇洒地匆匆走出上马街的大黑铁门,消失在我的视野中,融入了正常人所生活的社会。 离别总是伤感的。我是一个外表粗糙内心细腻的人,老刘的离去也曾让我感叹了好一会,但王德智的离开就让我很有些魂不守舍。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同在五号时嬉笑怒骂的快乐时光,想起了春雨中我们一起顶在南墙上挨个被老田的警棍狂抽的场景,想起了他总是偷偷拿出上初中的女儿的照片来看时慈爱的目光,想起了我刚调入六号后他对我的照顾,想起了他炒菜、我帮厨、做好饭后总先让我在厨房里偷偷吃一 王德智走了。走得匆忙。他留下的物品当然由我支配。我把他的被褥衣物等送给号子里一些外地籍的困难户。半导体这些则由我使用。睹物思人,我好几天一直萎靡不振,没有精神。 王德智走时,也没来得及叮嘱我以后跑号怎么办。第一他太着急出去,第二以后我们将是陌路,只能由我在上马街自生自灭了。不过,我还需要叮嘱吗?我已经不小了,跑号经验也掌握了不少了,况且也已是个快走之人,再支撑几个月应该没有问题吧。 不过,其实我底虚。我只是表面上四监的大拿,而真正的背后的主宰是王德智。王离开后,干部们的紧要任务就是在跑号的中间再选出一人接班,负责打理干部和跑号的每日饮食等。以前已经有了王德智和我一外一内相辅相成的成功模式可以借鉴,所以我首先被排除在外(就算干部们愿意用我,我还不愿意干呢!我哪有钱伺候你们啊!)。胡应宣也不行,因为干部们更倾向于扶持本土人士。李华卫有钱有后台,但也不行,他是残废,做饭等方面有诸多不便,而且已经下判,就快要离开了,其实更主要的是他们认为李华卫不是这块料,嘻嘻哈哈不稳重,不能当大事。最后,他们选择了王孝和。 王孝和,故意杀人罪,太原人,劳教过劳改过,社会经验丰富。此次入狱前在社会上挂靠着陆岩集团(太原驻军第61军下属的企业)开着个洗煤厂。因主犯在逃,家里就一直找关系拖着这件案子。王孝和在上马街已经有几年了,跑号也已大半年了(什么时候调到六号的我忘了)。 王孝和身材瘦小,嗓音尖细,小鼻小眼大招风耳,但他手巧得很,炒菜做饭拿得起放得下(会做饭也是老田们考虑的一项重要指标)。他做的饭味道也不错,虽然都是家常饭,但和王德智相比却另有一番风味。他做好饭后也是先让我在厨房吃饱,他也曾象王德智一样对我表示:“这点饭算个逑!只要咱们跑号的配合着点,随便到哪搞不上你这点饭钱!”(看来跑号的都知道我没有掏份子钱却在白吃饭,只是没人公开反对而已呀!)我在吃饭方面需要他的帮助,而他也需要我的帮助。王德智还在时就很看不惯王孝和(不知是否已经感觉到来自他的挑战和威胁),所以小刘、老孙二人也相应地很是反感他,鲁、陈、阎三人谁也不惹,而只有老田力挺他。现在王德智走了,虽然老田让他做饭管钱,但如果说话很有份量的刘、孙在背后掣肘,他还是干不成。而这二位干部对我很不错,特别是小刘,旗帜鲜明地维护我的利益。所以,王孝和很希望我能在维持巩固他的地位方面有所作为,而我的不反对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王孝和其实算得上多才多艺的能人了,不仅会做饭炒菜,还会编葫芦绣花,不仅会给阎孙田鲁陈等年长的干部们理发,还会给老田染发(从外面买进来小袋装的染发剂),还会修理家用电器(仅限于一些简单的故障)。这一切都得益于他的几年劳教劳改生涯。王孝和说,他们那一批分到阳泉荫营的太原后生有好几十号,为数绝对不算少,从东太堡去荫营的路上大家就商量好了,到了阳泉如果水土硬大伙就一起服股。到了入监队后,几十号人先集中在一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一个穿戴整齐的大值星员命令他们把被褥堆放在一头,人全部站在另一头,然后踱着正步操着阳泉味的普通话:“听说太原的水土硬,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阳泉的水土!”说完啪啪一拍手,从门外涌进一百来号穿戴整齐手握短木棒的犯人,整整齐齐把太原犯人团团围住。大值星员一挥手,阳泉犯人抡棒便打。刹那间棍棒拳脚漫天飞舞。很快太原来的犯人全部呻吟着在地上打滚。这一切,根本不需要干部出面,站在台上的大值星员就完全可以应付过来。王孝和活色生香活灵活现的描述,大致为我勾勒出了对劳改队的最初印象:原来,劳改队里,劳动是必不可少的,改造是若有若无的,水土、帮派等这些还是不可或缺的,而管教干警嘛,好象作用很小,基本上是在犯人当中实行自治。唉!难熬啊!我对自己以后七年的劳改生涯忧心忡忡。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干部们慢慢习惯了王孝和对王德智的替代,包括老孙和小刘。毕竟人都是感情动物嘛!号子里那是不必说了,一声声“孝和”、“老王”、“王哥”甚至还有年青的叫“王叔”的叫得无比甜蜜动人,很快就有适合王孝和身材大小的崭新内衣裤、秋衣裤、鞋、日用品等送到。唉!人啊! 可是,人若不能很快适应环境,那就纯粹是自取其辱自取灭亡啊!由此我对达尔文的“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进化论的理解又深刻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