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班师 十一。 天已是清晨了。空气中带着一股潮湿的清新。早起的山鸟仿佛没有被这急匆匆的大队兵马打搅,还如往常一样远远近近地欢唱着。 蜀汉前军的大旗停在谷口,在晨风中啪啦啦地抖动。 旗下,魏荣立马一块巨石之上,正回头询问一个身材矮小的军官:“赵大人,请问我军走哪一条路好?” 前军占星官赵直必恭必敬一指右边的路口:“大军要赶回汉中,走褒道最好。” “好的,”魏荣一挥手:“各营将士,逐次进褒道!” 魏军中军大营。 帅帐之内。 司马懿神色谨然地立在虎案旁。旁边还有几位高级将领。 刚才,接到两处报告,说蜀汉的前军和中军已经分头撤走了。 “都督,这次诸葛亮确是计穷而退,并无引诱之意。请都督下令追杀吧!”夏侯霸双目圆睁,言辞铮锵。 “仲权啊,”司马懿带着平和的微笑道:“我们与诸葛亮交手也已经有多次了,难道他的伎俩你还不明白么?他先前屡次令人辱骂挑衅,又送来妇人衣冠与我,无非就想激我出战罢了。那蜀军勇猛,孔明又擅长兵法,正面交战,我军难有胜算,如若有失,则国家危急,社稷倾覆,其势甚险。但彼远道而来,粮乏兵疲,我只要坚守不出,自然足以制之。” 夏侯霸道:“可是如今敌人已经遁逃,若不乘势掩杀,岂不可惜?” 司马懿:“你又怎知道他不是用诡计在诱我?” 夏侯霸道:“昨夜郭淮将军偷袭敌营,被魏延杀得大败。由此推断,今日诸葛亮必然乘机撤军!” 司马懿两根手指轻轻捏着胡子:“哦……” 褒道北口。 前军的最后一队士兵走过了路口。 过路口之后,再行大约三四里,便是一段长长的栈道。曲折蜿蜒,连接着山川险峻的蜀地和关中。这是紧要的通道,也是兵家争夺的焦点。多年来,一次又一次的惨烈血战,就在这长长的栈道两头上演。 魏延站在栈道头上,百感交集。 他已经下令,等全部人马通过之后,就放火烧毁栈道,以防止中军追杀。 蜀军排着密集的队行,长蛇般在曲折的栈道上行进。队伍里不时传来兵器的碰撞声。有的声音较为低沉,有的清脆悠长,此起彼伏,却更增添了沉闷的气氛。 不少人的兵刃之上,还残留着昨夜与魏军厮杀沾染的血迹。 这八千名精兵,丢弃了几乎全部的辎重,轻装往南。 他们的目的是汉中。大部分的士兵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还不确知诸葛丞相已经去世。他们只是听自己的将军说,中军发生了叛乱,长史杨仪勾结魏军谋反,他们是赶回去保卫国家的。 栈道在几千人脚步的踏压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五丈原。 一队队盔甲鲜明的魏军,向前勇猛挺进。一片铁甲闪烁,战马的嘶叫和鼻息在队伍间低低响彻,各色的旗帜在秋风中猎猎抖动。 一面丈余见方的大旗下,司马懿全身披挂,左右是众将护卫,正满怀狐疑地左右打量。 蜀军营地已经空无一人,但军灶整整齐齐,却显出一种莫名的阴森。 再看四周,还是寂静。两只叫不出名的大鸟噗噜噜拍打着翅膀,从百丈外的山坳里飞出。 夏侯霸不耐烦了,催促道:“都督,蜀军已经退走了,进军吧?” 司马懿沉吟不语。 刹时,仿佛响应似的,左、中、右三面一下都响起急促的鼓点声。接着,一支人马从正对着的山谷中杀出来。为首大将:姜维。 司马懿艰难地笑了一笑。 “司马老贼,快来决一死战!”姜维挥动手中的铁枪,拉马在山谷口兜着圈子。他的将士列成简单的队列,目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司马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尽管他身后带着数万名魏国精兵。 姜维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甚至压过了鼓点,在这集结了数万人却显得一片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听着分外悚人。魏军数万将士鸦雀无声。 “哈哈,司马老贼,有胆量便追来!”姜维挑衅地用枪头朝这边一点,拨过马首,奔回山谷。身边的蜀军后队改前队,很快退进谷中。当最后一个人消失的时候,三面的鼓声也骤然停止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一阵轻微的骚动在站得一动不动的魏军将士中掀起。随即又归于寂静。片刻,就只剩下风吹旌旗的猎猎之声。 司马懿左手轻轻捻着胡须,右手无意识地用马鞭一下下磕打着马鞍。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 魏军众将围在四周,都紧张地注视着他的神情。 司马懿的手放下了。他的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微笑。 “诸葛亮诡计多端,这山谷中必有埋伏。我守西线,保全国家平安,不争个人意气,宁损千得,不增一失!收兵回营!” 夏侯霸有些急了:“都督……” 司马懿坚决地说:“收兵!” 成都。蜀汉帝国的朝堂。 后主刘禅端坐在龙椅之上。他今年二十六岁,中等身材,脑袋圆圆的,多年养尊处优产生的脂肪在脸上堆积,挤出一双快眯成缝的小眼睛,和一个同样圆乎乎的肉鼻头。加上身着华贵的皇袍,看上去似乎有些傻呆呆的。但事实上,他心里什么都很明白。 现在,这个汉朝四百年最后的嗣主就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明显的泪痕,眼睛潮红地看着面前书案上放的两份奏章。 一份是魏延的,一份是杨仪的。 “相父……相父在五丈原仙逝,魏军师和杨长史一面各自率领部队赶回,一面又相互攻击,都说对方谋反。二位先生,何以教朕呀!”刘禅哭丧着脸说。 抚军将军蒋琬和侍中董允站在阶下,神色严峻。诸葛丞相北伐之后,国内的大事就是由他们二人全权负责。他们都能感到自己肩上的重压。 魏延和杨仪的不和,他们都知道的。然而诸葛亮一死,双方竟然这么快就翻脸为敌,谁也想不到。 而且,蜀汉的全国兵力,现在正掌握在这两个人的手里。 “魏军师说杨长史造反,杨长史又说魏军师造反,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蒋琬的脚在微微战抖。他知道现在的情形,处置稍有不当,很可能会危急到国家的生存。杨仪和魏延如果真的已经势不两立,那作为成都方面的朝廷,应该如何表态才能拯救国家呢? “陛下。”董允走出一步:“臣董允愿以满门良贱,担保杨长史决无二心。” 蒋琬看了他一眼,跟着道:“陛下,臣蒋琬也愿保杨长史。” 刘禅看着他们二人,一下子,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微笑着道:“董先生请继续祥言。” 董允继续奏道:“丞相逝世,魏延、杨仪分别掌握前军、中军,杨仪素为文吏,中军之中,有费祎及诸将在,以杨仪之力,要说谋反,决无可能。况且杨威公素来随侍于丞相之侧,参谋军事,态度恭随,于汉室一片忠心,故臣保他必然不反。” 刘禅道:“很好。二位先生都是相父生前看重的贤臣,既然你们担保杨长史,那杨长史定是忠臣了。那么,”他眨眨眼:“魏延胆大谋反,如何处置是好呢?” 董允低头想了想,又奏道:“至于魏延,违抗军令,扰乱军心,确实是罪不可赦。只是念其追随先帝、丞相多年,为汉室出过大力,也请陛下降旨安抚,化解争端,准许其重归行伍,阵前立功。” 刘禅双目微闭,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蒋琬和董允紧张地等待着。片刻,刘禅打了个哈欠,又摇了摇头,用一种含糊的声音道:“董先生,你告诉朕,若是朕降诏安抚,可否使魏延释去疑惧,与杨仪消除猜嫌,共兴汉室?” 董允一愣,想了一想,摇头道:“臣以为不能。” 刘禅道:“既然不能,那还是全力安排这头为好。蒋先生,你以为如何?” 蒋琬心头不禁一阵叹息。他知道魏延是蜀汉群臣中北伐最坚决的一个,尽管对魏延的有些做法难以认同,他还是欣赏魏延的忠勇和刚毅。可是,如果不对魏延进行镇压,如何平息现在已经发生的这一次内讧呢?这可是蜀汉的几乎全部兵力啊,丞相辛勤创下的基业,汉室四百年复兴的希望,怎能不放弃一切地去维护呢?而他那多谋的头脑,更已经敏锐地判断出,如果让魏延的前军回到国内,将给这个本来已经虚弱的国家带来怎样的灾难!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这是必须避免的。 他上前奏道:“陛下,魏延、杨仪互相攻击,其麾下兵马也必有交锋。魏延之根本在汉中,若让他回军固守,则于国家甚是不利,故请陛下一面派遣大员,前往汉中整顿郡县,防止地方骚乱,臣并请亲率成都宿卫兵马向北接应,务必将魏延人马阻挡于边境之上,以免国内涂炭!” 刘禅点头道:“蒋先生此言甚是。就请先生去调集成都人马,尽快出发,毋令国内受难!” 蒋琬深深揖道:“臣遵旨!”转身下殿。董允也相随下去了。 刘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倒在龙椅上,让自己疲惫的身心放松一下.又一场麻烦来了.他也清楚,魏延是不会谋反的.可是杨仪手握重兵,又有诸将支持,不顺着他怎么行?罢了,要怪,也该怪魏文长太不识好歹,不会做人了。 他其实早就厌倦这些无休无止的国务政事了。按他的头脑,要处理这些事情也许并不是太难,可是这样忙碌又有什么意义呢?每次当相父向他禀告什么大事时,低头看着相父额头上的皱纹,他都会觉得老人家真是又可敬又可怜。他呢?他不想当什么中兴明主,更没有什么光复汉室的雄心壮志。至于北伐,在他看来,纯粹是一个激励人心的美梦罢了。以小小蜀地,想去打垮占天下大半的魏国,可能吗?相父既然愿意,就让他去罢。他刘禅可只想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人生。要是有朝一日可以完全扔开国政,痛痛快快地吃喝玩乐,那该有多妙!好在,有相父在,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帖帖的。可是…… 想到诸葛亮,刘禅的鼻子又一阵发酸。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慢慢涌出来,涌出来,最后在脸上汇集成两泓清流。泪光中,他又看到了相父威严而慈祥的面容。那副神情,似乎永远是那么宽和,永远充满了那么多的忧虑。刘禅哽咽了几声,轻轻地抽泣起来。相父啊相父,您可知道,您刚抛下我,汉室就出大事了啊! 褒道。 天上淅沥淅沥下着雨。雨点在土地、石板和木面上溅着花,也给整个山间笼罩了一层层的纱帘。本身就不平整的小路充满了泥泞。士兵们在雨中三步一跌地前进,脚步声、咒骂声、不时响起的摔倒声和哄笑声与风声雨声混成一片,给惨淡的雨景增添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活力。少数车辆上覆盖着厚厚的油布,里面是火种和粮食。 魏延没有带雨具,而是一手牵着马,和士兵们一起冒雨徒步前进。雨水打在他的头上,浇透了头发,又汇成几股从脸上流下,他却丝毫不顾,只是偶尔用手抹去眼睛前的水。 马岱戴着斗笠,披着油布走在队伍的后面。脑子里充满了迷茫和矛盾。作为朋友和同僚,他是尊重魏延的。但按他这样的行动,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呢?部队被迫撤回,北伐的宏图在哪里?向朝廷告发杨仪,又有什么用?毕竟人家确是丞相遗命的代都督,又手握八万重兵,众将也都帮他,魏延的奏章不过是儿戏罢了。 收到杨仪的密信,他立刻就撕毁了。他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背叛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也愿意为魏延的理想出自己的力。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马岱看着灰暗的天,看着那仿佛永远不会停的雨,再看看前面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满身泥水的士兵,心里泛起一阵火辣辣的难受。他感到自己正在走着一条错误的路,越滑越远,越陷越深,而周围的一切,正象一张永远冲不破的大网,从四面和头顶向他紧紧地合围过来,扼住他的呼吸…… 天黑了,雨停了。士兵们点起火把,继续前进。成百上千的火把在山道上蜿蜒,仿佛一条火龙。士兵们的衣服大都被淋透了,寒风一吹,人人瑟瑟发抖。可他们还是坚定地向南走着,只想走到汉中。至于到了汉中,又会有什么事情等着他们,他们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去关心了。 地龙道上。一堆篝火旁,杨仪、姜维等蜀军大将正对着一张地图指点着。 “南谷口,距离汉中七十里。”杨仪指着地图道:“地龙道和褒道在这里相遇,我们就预备在此截杀反贼魏延。” “山道狭窄,哪个能抢先占领谷口,便是得了先机。”王平道:“魏延先于我们出发,若被他把谷口扼守住,我们虽然兵马众多,也会陷入困境。所以我们应当以一支精兵轻装快进,抢先占领谷口的平坝,若能如此,则魏延的兵马进退不得,可一战而擒也。” “好极。”杨仪看了他一眼道:“既然如此,便请讨贼将军赵文全率领五百精兵,轻装急进,抢到南谷口埋伏;王子均统帅一千四百人马,紧随接应。我和其余诸位将军共领大队兵马,逐次出谷。王、赵二位将军在前,若能击破叛军,自然甚好。否则,只要能守住南谷口,待大军赶到,也算一功。” 王平、赵统站起来,拱手道:“遵令。” 杨仪接着说:“诸位,魏延生性凶悍,一意孤行,今日既然已经谋反,若是让他全军退回国内,必然扰乱国家,如此则我汉室基业,恐将毁于一旦,因此诸位务必戮力同心,将叛军围歼于南谷口内,以不负朝廷重任,丞相旧恩!想那魏延虽统帅前部精兵,其死党也不过数百人,只要我万众一心,必能击破乱军,匡扶社稷!” 姜维补充道:“况且费司马督率的后军人马自斜谷大道撤退,虽然费些时日,但只要赶到,便更不怕魏延了。” 众将纷纷答应。王平悄声对赵统道:“文全,我二人领先头兵马截击魏文长,有一事你须得在意了。” 赵广满不在乎地笑道:“莫非子均兄要我不伤魏延的性命?” 王平一怔,随即冷冷地道:“不,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留心你自家性命。” 五丈原。 司马懿在晨曦之下,看着空旷的蜀军营地,谓然叹道:“诸葛孔明天下奇才,神机妙算,我实不及也!”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夏侯霸飞骑赶来,翻身下鞍,脸色铁青地将一纸文书交给司马懿。 司马懿展开看着,看着,脸上肌肉猛地一抖,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干冷的空气中回荡:“原来诸葛亮已然去世!数年对峙,互知根底。我惟能预料其生,却不能预料其死也!”转头下令:“撤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