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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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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7: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节:班师
  十一。
  天已是清晨了。空气中带着一股潮湿的清新。早起的山鸟仿佛没有被这急匆匆的大队兵马打搅,还如往常一样远远近近地欢唱着。

  蜀汉前军的大旗停在谷口,在晨风中啪啦啦地抖动。

  旗下,魏荣立马一块巨石之上,正回头询问一个身材矮小的军官:“赵大人,请问我军走哪一条路好?”

  前军占星官赵直必恭必敬一指右边的路口:“大军要赶回汉中,走褒道最好。”

  “好的,”魏荣一挥手:“各营将士,逐次进褒道!”

  魏军中军大营。

  帅帐之内。

  司马懿神色谨然地立在虎案旁。旁边还有几位高级将领。

  刚才,接到两处报告,说蜀汉的前军和中军已经分头撤走了。

  “都督,这次诸葛亮确是计穷而退,并无引诱之意。请都督下令追杀吧!”夏侯霸双目圆睁,言辞铮锵。

  “仲权啊,”司马懿带着平和的微笑道:“我们与诸葛亮交手也已经有多次了,难道他的伎俩你还不明白么?他先前屡次令人辱骂挑衅,又送来妇人衣冠与我,无非就想激我出战罢了。那蜀军勇猛,孔明又擅长兵法,正面交战,我军难有胜算,如若有失,则国家危急,社稷倾覆,其势甚险。但彼远道而来,粮乏兵疲,我只要坚守不出,自然足以制之。”

  夏侯霸道:“可是如今敌人已经遁逃,若不乘势掩杀,岂不可惜?”

  司马懿:“你又怎知道他不是用诡计在诱我?”

  夏侯霸道:“昨夜郭淮将军偷袭敌营,被魏延杀得大败。由此推断,今日诸葛亮必然乘机撤军!”

  司马懿两根手指轻轻捏着胡子:“哦……”

  褒道北口。

  前军的最后一队士兵走过了路口。

  过路口之后,再行大约三四里,便是一段长长的栈道。曲折蜿蜒,连接着山川险峻的蜀地和关中。这是紧要的通道,也是兵家争夺的焦点。多年来,一次又一次的惨烈血战,就在这长长的栈道两头上演。

  魏延站在栈道头上,百感交集。

  他已经下令,等全部人马通过之后,就放火烧毁栈道,以防止中军追杀。

  蜀军排着密集的队行,长蛇般在曲折的栈道上行进。队伍里不时传来兵器的碰撞声。有的声音较为低沉,有的清脆悠长,此起彼伏,却更增添了沉闷的气氛。

  不少人的兵刃之上,还残留着昨夜与魏军厮杀沾染的血迹。

  这八千名精兵,丢弃了几乎全部的辎重,轻装往南。

  他们的目的是汉中。大部分的士兵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还不确知诸葛丞相已经去世。他们只是听自己的将军说,中军发生了叛乱,长史杨仪勾结魏军谋反,他们是赶回去保卫国家的。

  栈道在几千人脚步的踏压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五丈原。

  一队队盔甲鲜明的魏军,向前勇猛挺进。一片铁甲闪烁,战马的嘶叫和鼻息在队伍间低低响彻,各色的旗帜在秋风中猎猎抖动。

  一面丈余见方的大旗下,司马懿全身披挂,左右是众将护卫,正满怀狐疑地左右打量。

  蜀军营地已经空无一人,但军灶整整齐齐,却显出一种莫名的阴森。

  再看四周,还是寂静。两只叫不出名的大鸟噗噜噜拍打着翅膀,从百丈外的山坳里飞出。

  夏侯霸不耐烦了,催促道:“都督,蜀军已经退走了,进军吧?”

  司马懿沉吟不语。

  刹时,仿佛响应似的,左、中、右三面一下都响起急促的鼓点声。接着,一支人马从正对着的山谷中杀出来。为首大将:姜维。

  司马懿艰难地笑了一笑。

  “司马老贼,快来决一死战!”姜维挥动手中的铁枪,拉马在山谷口兜着圈子。他的将士列成简单的队列,目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司马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尽管他身后带着数万名魏国精兵。

  姜维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甚至压过了鼓点,在这集结了数万人却显得一片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听着分外悚人。魏军数万将士鸦雀无声。

  “哈哈,司马老贼,有胆量便追来!”姜维挑衅地用枪头朝这边一点,拨过马首,奔回山谷。身边的蜀军后队改前队,很快退进谷中。当最后一个人消失的时候,三面的鼓声也骤然停止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一阵轻微的骚动在站得一动不动的魏军将士中掀起。随即又归于寂静。片刻,就只剩下风吹旌旗的猎猎之声。

  司马懿左手轻轻捻着胡须,右手无意识地用马鞭一下下磕打着马鞍。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

  魏军众将围在四周,都紧张地注视着他的神情。

  司马懿的手放下了。他的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微笑。

  “诸葛亮诡计多端,这山谷中必有埋伏。我守西线,保全国家平安,不争个人意气,宁损千得,不增一失!收兵回营!”

  夏侯霸有些急了:“都督……”

  司马懿坚决地说:“收兵!”

  成都。蜀汉帝国的朝堂。

  后主刘禅端坐在龙椅之上。他今年二十六岁,中等身材,脑袋圆圆的,多年养尊处优产生的脂肪在脸上堆积,挤出一双快眯成缝的小眼睛,和一个同样圆乎乎的肉鼻头。加上身着华贵的皇袍,看上去似乎有些傻呆呆的。但事实上,他心里什么都很明白。

  现在,这个汉朝四百年最后的嗣主就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明显的泪痕,眼睛潮红地看着面前书案上放的两份奏章。

  一份是魏延的,一份是杨仪的。

  “相父……相父在五丈原仙逝,魏军师和杨长史一面各自率领部队赶回,一面又相互攻击,都说对方谋反。二位先生,何以教朕呀!”刘禅哭丧着脸说。

  抚军将军蒋琬和侍中董允站在阶下,神色严峻。诸葛丞相北伐之后,国内的大事就是由他们二人全权负责。他们都能感到自己肩上的重压。

  魏延和杨仪的不和,他们都知道的。然而诸葛亮一死,双方竟然这么快就翻脸为敌,谁也想不到。

  而且,蜀汉的全国兵力,现在正掌握在这两个人的手里。

  “魏军师说杨长史造反,杨长史又说魏军师造反,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蒋琬的脚在微微战抖。他知道现在的情形,处置稍有不当,很可能会危急到国家的生存。杨仪和魏延如果真的已经势不两立,那作为成都方面的朝廷,应该如何表态才能拯救国家呢?

  “陛下。”董允走出一步:“臣董允愿以满门良贱,担保杨长史决无二心。”

  蒋琬看了他一眼,跟着道:“陛下,臣蒋琬也愿保杨长史。”

  刘禅看着他们二人,一下子,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微笑着道:“董先生请继续祥言。”

  董允继续奏道:“丞相逝世,魏延、杨仪分别掌握前军、中军,杨仪素为文吏,中军之中,有费祎及诸将在,以杨仪之力,要说谋反,决无可能。况且杨威公素来随侍于丞相之侧,参谋军事,态度恭随,于汉室一片忠心,故臣保他必然不反。”

  刘禅道:“很好。二位先生都是相父生前看重的贤臣,既然你们担保杨长史,那杨长史定是忠臣了。那么,”他眨眨眼:“魏延胆大谋反,如何处置是好呢?”

  董允低头想了想,又奏道:“至于魏延,违抗军令,扰乱军心,确实是罪不可赦。只是念其追随先帝、丞相多年,为汉室出过大力,也请陛下降旨安抚,化解争端,准许其重归行伍,阵前立功。”

  刘禅双目微闭,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蒋琬和董允紧张地等待着。片刻,刘禅打了个哈欠,又摇了摇头,用一种含糊的声音道:“董先生,你告诉朕,若是朕降诏安抚,可否使魏延释去疑惧,与杨仪消除猜嫌,共兴汉室?”

  董允一愣,想了一想,摇头道:“臣以为不能。”

  刘禅道:“既然不能,那还是全力安排这头为好。蒋先生,你以为如何?”

  蒋琬心头不禁一阵叹息。他知道魏延是蜀汉群臣中北伐最坚决的一个,尽管对魏延的有些做法难以认同,他还是欣赏魏延的忠勇和刚毅。可是,如果不对魏延进行镇压,如何平息现在已经发生的这一次内讧呢?这可是蜀汉的几乎全部兵力啊,丞相辛勤创下的基业,汉室四百年复兴的希望,怎能不放弃一切地去维护呢?而他那多谋的头脑,更已经敏锐地判断出,如果让魏延的前军回到国内,将给这个本来已经虚弱的国家带来怎样的灾难!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这是必须避免的。

  他上前奏道:“陛下,魏延、杨仪互相攻击,其麾下兵马也必有交锋。魏延之根本在汉中,若让他回军固守,则于国家甚是不利,故请陛下一面派遣大员,前往汉中整顿郡县,防止地方骚乱,臣并请亲率成都宿卫兵马向北接应,务必将魏延人马阻挡于边境之上,以免国内涂炭!”

  刘禅点头道:“蒋先生此言甚是。就请先生去调集成都人马,尽快出发,毋令国内受难!”

  蒋琬深深揖道:“臣遵旨!”转身下殿。董允也相随下去了。

  刘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倒在龙椅上,让自己疲惫的身心放松一下.又一场麻烦来了.他也清楚,魏延是不会谋反的.可是杨仪手握重兵,又有诸将支持,不顺着他怎么行?罢了,要怪,也该怪魏文长太不识好歹,不会做人了。

  他其实早就厌倦这些无休无止的国务政事了。按他的头脑,要处理这些事情也许并不是太难,可是这样忙碌又有什么意义呢?每次当相父向他禀告什么大事时,低头看着相父额头上的皱纹,他都会觉得老人家真是又可敬又可怜。他呢?他不想当什么中兴明主,更没有什么光复汉室的雄心壮志。至于北伐,在他看来,纯粹是一个激励人心的美梦罢了。以小小蜀地,想去打垮占天下大半的魏国,可能吗?相父既然愿意,就让他去罢。他刘禅可只想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人生。要是有朝一日可以完全扔开国政,痛痛快快地吃喝玩乐,那该有多妙!好在,有相父在,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帖帖的。可是……

  想到诸葛亮,刘禅的鼻子又一阵发酸。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慢慢涌出来,涌出来,最后在脸上汇集成两泓清流。泪光中,他又看到了相父威严而慈祥的面容。那副神情,似乎永远是那么宽和,永远充满了那么多的忧虑。刘禅哽咽了几声,轻轻地抽泣起来。相父啊相父,您可知道,您刚抛下我,汉室就出大事了啊!

  褒道。

  天上淅沥淅沥下着雨。雨点在土地、石板和木面上溅着花,也给整个山间笼罩了一层层的纱帘。本身就不平整的小路充满了泥泞。士兵们在雨中三步一跌地前进,脚步声、咒骂声、不时响起的摔倒声和哄笑声与风声雨声混成一片,给惨淡的雨景增添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活力。少数车辆上覆盖着厚厚的油布,里面是火种和粮食。

  魏延没有带雨具,而是一手牵着马,和士兵们一起冒雨徒步前进。雨水打在他的头上,浇透了头发,又汇成几股从脸上流下,他却丝毫不顾,只是偶尔用手抹去眼睛前的水。

  马岱戴着斗笠,披着油布走在队伍的后面。脑子里充满了迷茫和矛盾。作为朋友和同僚,他是尊重魏延的。但按他这样的行动,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呢?部队被迫撤回,北伐的宏图在哪里?向朝廷告发杨仪,又有什么用?毕竟人家确是丞相遗命的代都督,又手握八万重兵,众将也都帮他,魏延的奏章不过是儿戏罢了。

  收到杨仪的密信,他立刻就撕毁了。他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背叛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也愿意为魏延的理想出自己的力。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马岱看着灰暗的天,看着那仿佛永远不会停的雨,再看看前面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满身泥水的士兵,心里泛起一阵火辣辣的难受。他感到自己正在走着一条错误的路,越滑越远,越陷越深,而周围的一切,正象一张永远冲不破的大网,从四面和头顶向他紧紧地合围过来,扼住他的呼吸……

  天黑了,雨停了。士兵们点起火把,继续前进。成百上千的火把在山道上蜿蜒,仿佛一条火龙。士兵们的衣服大都被淋透了,寒风一吹,人人瑟瑟发抖。可他们还是坚定地向南走着,只想走到汉中。至于到了汉中,又会有什么事情等着他们,他们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去关心了。

  地龙道上。一堆篝火旁,杨仪、姜维等蜀军大将正对着一张地图指点着。

  “南谷口,距离汉中七十里。”杨仪指着地图道:“地龙道和褒道在这里相遇,我们就预备在此截杀反贼魏延。”

  “山道狭窄,哪个能抢先占领谷口,便是得了先机。”王平道:“魏延先于我们出发,若被他把谷口扼守住,我们虽然兵马众多,也会陷入困境。所以我们应当以一支精兵轻装快进,抢先占领谷口的平坝,若能如此,则魏延的兵马进退不得,可一战而擒也。”

  “好极。”杨仪看了他一眼道:“既然如此,便请讨贼将军赵文全率领五百精兵,轻装急进,抢到南谷口埋伏;王子均统帅一千四百人马,紧随接应。我和其余诸位将军共领大队兵马,逐次出谷。王、赵二位将军在前,若能击破叛军,自然甚好。否则,只要能守住南谷口,待大军赶到,也算一功。”

  王平、赵统站起来,拱手道:“遵令。”

  杨仪接着说:“诸位,魏延生性凶悍,一意孤行,今日既然已经谋反,若是让他全军退回国内,必然扰乱国家,如此则我汉室基业,恐将毁于一旦,因此诸位务必戮力同心,将叛军围歼于南谷口内,以不负朝廷重任,丞相旧恩!想那魏延虽统帅前部精兵,其死党也不过数百人,只要我万众一心,必能击破乱军,匡扶社稷!”

  姜维补充道:“况且费司马督率的后军人马自斜谷大道撤退,虽然费些时日,但只要赶到,便更不怕魏延了。”

  众将纷纷答应。王平悄声对赵统道:“文全,我二人领先头兵马截击魏文长,有一事你须得在意了。”

  赵广满不在乎地笑道:“莫非子均兄要我不伤魏延的性命?”

  王平一怔,随即冷冷地道:“不,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留心你自家性命。”

  五丈原。

  司马懿在晨曦之下,看着空旷的蜀军营地,谓然叹道:“诸葛孔明天下奇才,神机妙算,我实不及也!”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夏侯霸飞骑赶来,翻身下鞍,脸色铁青地将一纸文书交给司马懿。

  司马懿展开看着,看着,脸上肌肉猛地一抖,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干冷的空气中回荡:“原来诸葛亮已然去世!数年对峙,互知根底。我惟能预料其生,却不能预料其死也!”转头下令:“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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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8: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节:愁云
  十二.
  成都。蜀汉皇宫。

  蒋琬与刘禅一同坐在偏殿之中。

  “蒋先生,这次先生率领宿卫兵马北上,国家命运,就全托给先生了。也请先生看在先帝和相父面上,一定要解朕为难啊……”

  “陛下放心,”蒋琬拱手道:“微臣此去,必定输肝沥胆,清除国难,以对陛下之重托。”

  刘禅咧嘴笑道:“那朕就没什么担心的了。先谢过先生。”

  蒋琬神色凝然,再一拱手:“微臣实不敢当。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蒋先生请讲。”

  “请陛下无论如何,免去魏延之罪。”

  刘禅看他一眼,接着双目微闭,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痴呆呆的神情。半晌,点一点头:“好吧,赦活的,不赦死的。蒋先生自己见机处置吧。”

  蒋琬离席跪拜:“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褒道。

  蜀军继续前进着,速度并不慢,但大多数人是无精打采的。队伍里除了拖沓的脚步,就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叹息和持续的呻吟。毕竟,这样艰巨的行军,是很容易消磨人的意志的。

  魏延紧绷着脸站在道旁,看着自己的士兵。

  他有一种很乏力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迟早与杨仪会有一场大战。自己的心里,也不知道是希望早点打好,还是想这么不死不活的拖下去。只有一点很清楚,迟早,这仗是要打的。

  迟早。

  但现在,队伍里开始有了逃亡。

  流言象瘟疫一样传播。饱受饥寒辛劳,对前途充满疑惑的蜀兵们很难支持了。

  地龙道。

  震天的哭声在山谷中回荡,惊得成群的山鸟一圈圈地在天空兜着圈子。不少士兵泪流满面,有的甚至哭得晕厥过去。有的一边哭泣,一边呼喊着“丞相!”,还有的,默不做声,只是紧握着手中的兵器,任眼泪在脸上流淌。

  蜀军数万将士在狭窄的地龙道上,拉开了几十里的队伍,哭声也就响彻了几十里的山谷。里面,有低沉的抽泣,也有放开的号啕,连同各山谷间的回音,汇成一片,直冲上云霄。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这是几万人出自内心的悲痛,让听者感到巨大的震撼。

  姜维站在一块巨石上,感受着眼前这一切。这就是……诸葛丞相的威望了。他的面庞一阵发烫,有什么液体又沿着面颊缓缓滑下,但这是热的。眼前这壮观的情景,让他感动,更让他激励,仿佛一堆烈火在心底燃烧,胸中升腾起无穷的壮志,一股热流在全身四肢涌动。人生在世,能如诸葛丞相般赢得众人的崇敬与爱戴,就算付出任何代价,又有什么不值得的?他又一次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继承丞相的遗愿,锄灭曹魏,兴复汉室!

  低沉的哭泣仍在继续。哭声中,士兵们带着泪眼,继续前进。队伍的行进比先前又迅疾了几分,士兵们的脸上,也带了更多的坚毅。

  是的,姜大人说得对,要慰籍丞相的在天之灵,最好的,就是马上扑灭魏延的叛乱!

  褒道。

  大部分蜀兵已经睡去了。星星点点的营火照得曲折的山道一片朦胧。火光照映的树影和人影,在山壁上随着夜风一阵阵地摇曳。高高低低的鼾声在夜空中起伏。

  魏延坐在一堆火旁,一边啃着半个饭团,一边沉思。火光映着他瘦削的面孔。几天缺少睡眠,他的眼圈已经深陷进去,眼角也多了几丝皱纹。饭团就是那种用糙米蒸成的,发给一般士兵做口粮,又干又硬,魏延费劲地嚼着,一口一口地咽,嘴里却仿佛什么感觉也没有。

  已经逃走将近十分之一了。甚至今天还发生了整队奔散的事件。尽管处死了几个带头的,但还是刹不住这股风。

  也不知道流言是从那里传播起来的。

  魏延把最后一口饭团塞进嘴里,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块刚熄灭的还有些烫手的木炭,异常烦闷地把它捏成黑色的粉末。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象在问自己,又象在问马岱:“为什么我会落到这步田地?”

  “文长,”马岱轻声道:“如果说做错,你从开头就做错了。”

  “开头?”

  “是的,”马岱停了一下,仿佛下了决心似的,急急地说:“文长,从我跟随孟起大哥入蜀,咱们认识二十年了罢?你脾气一直是那么急噪,还自负得很,我的话你还勉强能听,可你什么时候又把我的话当真了?我倒无所谓,你知道营中众将是怎么看你的?”

  “我知道……”魏延声音低沉地说:“我知道很多人对我不满,但我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你这只是借口。你有你的看法,别人又怎会没有自己的打算?同是朝廷将领,难不成只有全照你的观点才对,别人于你违背的地方,就都是不值一提?杨仪你再瞧不起他,至少他还能听人劝谏,容纳人言。你却什么都只想凭自己的性子,就全然不为大局考虑。就说这次,杨仪总领全军,撤回汉中,确是受丞相的遗嘱。你却公然违背。从这一步,你就已经大错特错了。”

  “可是,”魏延抬起头来:“我这纯是为了北伐啊。”

  “真是为了北伐么?若真是为了北伐,你就不该争这一时的长短,而应当顺从大局,依照丞相安排,先回汉中,再图大业。”

  “这样那里行!”魏延似乎要站起来:“瑾之,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马岱继续他的陈词:“退兵汉中,固然有其利弊,难道你悍然自立,就是万全之策?现在我汉军内部干戈欲起,你的北伐大计,又在哪里呢?”

  “北伐……”魏延重复这两个字。一阵痛苦的表情笼罩着他的面部。

  马岱看着他,心里一阵不忍,但他决心硬着心肠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心里想的,其实并非什么大局,而是你一己的爱憎好恶。丞相传杨仪掌权,你心头不服,所以起兵抗拒,不惜以我国家命运为牺牲。至于北伐云云,不过是让自己心头有个旗号罢了。”

  “我是想北伐的……”魏延的声音更低了:“可是杨仪这个匹夫要从中阻挠啊。”

  “从你的角度,可以如此解释,但众人看来,杨仪他受丞相遗命,总领中军,毫无过错,你却是挟私泄愤,擅违军令,有聚众作乱之嫌!”

  “什么!”魏延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作乱?我对汉室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嘘,”马岱树起一根手指,一边招手示意魏延坐下,一边继续冷着嗓子说:“你当然不会背汉投魏,可你这种做法,却实在给我汉军损伤无穷,不亚于起兵反叛!”

  “是吗……”魏延颓然坐下:“那我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马岱心底也忽然涌起一阵酸楚,用悲悯的眼光看着眼前的朋友:“文长,你自己怎么打算的?”

  “我想先回到汉中,站稳脚跟,使杨仪不能害我,然后静候朝廷……发落。相信陛下是不会偏护杨仪的。瑾之你看如何?”

  马岱摇摇头:“文长,我起初也以为先到汉中,是权宜之计,可是现在想想,就算到了汉中,又能如何呢?毕竟,长久割据是不现实的。而且,朝廷之中,蒋公琰、董休昭会不会替你辩白?”

  魏延想了一想,长叹一声:“难啊。且不说平日与他们没甚么往来,就说日前,杨仪权势中天,要他们替我辩白?不构陷于我就算谢天谢地了。”

  又一阵沉默.远处,一只乌鸦被什么惊动了,发出呱的一声。

  “好啦,不说了。先回到汉中吧。”魏延道:“只是这士卒逃亡的事情,委实麻烦。我只能保证我麾下直属的五百余将士断不会散去。瑾之你呢?”

  马岱道:“我部下有三百军士,亦愿意舍命随我。”

  魏延道:“其他的,就都说不准了……不过只要众人一心,当能闯过难关!”

  益州的官道上。

  数千名盔甲整齐、旗帜鲜明的士兵正在列队行进。刀枪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刺目的白芒,远远直晃人的眼。队列中间,打着威风凛凛的赤蛇长旌。

  他们是蜀汉最后的武装——宿卫军。

  “将军,前方距离江油城还有十五里。”一名副将上前禀道。

  “加紧前进,进城休息!”蒋琬下令。

  他望着北面。除了远处的河流、村落和地平线下面露出的山巅,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就在目力之外的地方,一场危及蜀汉帝国命运的剧变正在进行着。

  “也不知道费文伟现在在干什么?”蒋琬心里默默祷祝。他希望这位干练的朋友能象以往一样,尽量地化解魏延和杨仪二人的冲突,至少,不要酿成大的流血。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同样相信费祎。

  斜谷大道。

  一眼望不到头的蜀军官兵,把斜谷道路塞得满满当当,人声马鸣汇成一片嘈杂。

  费祎督率着蜀汉后军,正向南进发。

  统带着数万兵马撤退,尽管有张翼等蜀汉大将协助,他不敢大意。

  但他更不放心的是地龙道和褒道的两支蜀军。

  当杨仪提出,由他率领后军从斜谷回国时,他并不吃惊。

  甚至他还有些感谢杨仪。

  因为这样,他至少可以避免目睹甚至参与那一场看来已不可避免的内战了。

  魏延是做错了,可我做的对吗?

  他不知道。

  他只希望蒋琬和董允能在皇上面前完成他们的责任。

  地龙道。

  “伯约,你以为,魏延他会抢先占据南谷口么?”杨仪问。

  “我若是魏延,便会分派一支可靠部队守住南谷口,自己却领兵急回汉中,这样则进可攻,退可守。”

  “那该如何处置?”

  “但他却不会如此。”姜维平静地说。

  “为甚么?”杨仪有点急了。他甚至产生一种冲动,想杀了眼前这个装模做样的小子。

  “因为,他是魏延。”姜维笑道:“他想杀你。”

  杨仪也笑了,心情一下轻松了不少:“按路程估计,我们的先头部队很快就要与叛军遭遇了.赵统大概不是魏延的对手.”

  “肯定不是。”姜维说:“但我们还有王平。”

  武都城中,魏军的临时营区。

  司马懿卸下了戎装,正在魏军众将饮酒。

  “这次诸葛亮病死,蜀军前军从小道退回,主力却走斜谷大道,诸君知道是何缘故么?”

  郭淮道:“莫非是故弄玄虚,迷惑我军?”

  “伯济错了!”司马懿呵呵大笑道:“彼蜀营之中,杨仪、魏延互争雄长,各不相让。今日孔明一死,则分道扬镳,必起内讧!”

  “哦?”夏侯霸道:“都督既然知道敌人有此变故,为何不早日率军跟随,待其两败俱伤之时,一举袭取呢?”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仲权何其糊涂。我若是出兵,则彼同仇对敌,反成联合,于我无利。我所以撤兵,正为引其互相攻杀也。”他得意地捻捻胡子:“诸葛殒命,魏延、杨仪再二去其一,则十年之内,蜀国再无力犯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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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8: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节:伏击
  十三.
  褒道。

  “南谷口是通往汉中的咽喉之地,必须小心提防。”魏延道:“我亲引精锐在前面开路。”

  魏荣道:“近日流言四起,军心浮动。父亲应当率本部精兵,居中弹压。至于开路,孩儿愿意前往。”

  魏延笑笑:“南谷口山势险要,极易中人埋伏,稍有不慎,全军覆灭也是正常。这开路的担子,你还挑不起。”转头吩咐魏昌:“你兄弟二人分拨部分军马,跟随马瑾之,在中间调度队伍。我前军若是遭遇埋伏,你等切莫慌乱,只管整顿将士,逐次上前增援。切记,无论发生何事,决不可惊惶失措,自乱阵脚!”

  魏昌、魏荣答:“是!”

  南谷口。

  蜿蜒数百里的褒道,在这里开始明显变窄。最后导入的一段,只容几个人并行,两边是高达数丈乃至数十丈的绝壁,向上看,只有头顶的一线青天,让人目眩。这一段一直持续一里左右,才开始逐渐开阔,通入一片略带开阔的平坝。

  平坝边上,便是地龙道的出口,与褒口距离不过几里。

  魏延先前派出了几名骑哨在前面探路。现在,他命令步兵在前,骑兵在中间,小心翼翼地向外行进。

  魏延自己倒提大刀,立马在绝壁下,紧张地注视着看上去很平静的路口。

  他跨下的枣红马也不发一声,只是偶尔跺一跺蹄子。

  什么也没有发生。

  先头部队走过了最狭窄的地方,进到了开阔地上。

  魏延心中暗松了一口气。

  已经有大约一百名前军士兵走到了平坝上。其中一个正是薛壮。他把手里的长枪拄在地上,回过头来,向褒道里面招手:“将军,没什么危险的!”

  看着这个老兵,魏延不由得朝他微笑一下。

  就在这一刹那,杀声暴起!

  一阵箭雨,夹着风声从开阔地的三面射来。一片惊恐万分的惨叫,刚走出谷口的前军士兵,顿时倒下一片。

  接着,大批身穿同样服色的蜀军,从丘陵后面涌出来。没有喊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大刀长矛便无情地砍刺向半个月以前并肩作战的同伴。寒光过处,血肉横飞。蜀汉军队最惨烈的一次火并,由此展开了!

  薛壮倒下了。当一个中军埋伏的士兵手执校刀向他劈头砍来时,他没有还击,只是略有惊诧地用长枪格开校刀,同时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对方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另一把朴刀劈胸刺来,噗的一声,一股鲜血洒在沾满尘土的地面,形成一个个肮脏的深褐色的珠子,缓慢地滚动。薛壮,这个为蜀汉征战十多年的老兵,同样缓慢地,然而却是无奈地倒下。他的右手紧紧握住枪杆,长枪拄在地上,脸朝着天,望着偏西的太阳。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里,满是迷惑,嘴里嘟噜着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尽管多少应该有些准备,遭到突然袭击的前军,还是陷入了一片慌乱。他们似乎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眼前这些身着同样服色的战友,竟会对他们下毒手!即使已经被长矛戳进了肚子,有人还带着绝望的愤怒和创伤的剧痛,声嘶力竭地喊着:“我是汉军呀!……”直到所有的声气随着鲜血生命离开自己的身体。

  随之,死亡的威胁驱走了仅存的犹豫。于是,有人开始愤怒地拔刀还击,也有人开始向着来的方向拼命逃窜。他们已经被吓得有些神经质了,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掉头奔逃。

  道口狭窄,前军士兵挤做一团,很多人摔倒了。死亡的惊惧让他们自相践踏,而被践踏者凄惨的喊叫又助长了这种惊惧。前军似乎完全乱了,他们有的又开始向外拼命拥挤,有的甚至开始粗暴地用刀柄和枪杆敲打着身边的战友。威名远震的前军竟似成了一群乌合之众。

  这时,占据谷口两边高坡的弓箭手们,开始向道口最狭隘的部分倾泻着箭石。又是一片惨嚷。一名副将心口中了三箭,捂住胸膛,从马鞍上栽下来。担任开路的前军将士,面临着被围歼的危险。

  一匹枣红战马飞也似的闯过关口,把两个惊惶夺路的士兵踩翻在一边。是魏延!满面怒容的他,长髯拂动,眼中射出的神光足以令最强悍的战士胆寒。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把杀敌无算的宝刀,而身后,是一队蜀军骑兵。是的,骑兵!他在这狭小的山道使用骑兵,这就是魏延!尽管这儿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二三骑并行,但这数十名骑兵却成单列纵队,鱼贯跟随魏延向外射出来。

  十多支狼牙箭几乎同时向最前面的魏延直射过去。魏延的表情毫无变化,然而刀光一闪,羽箭已尽数被磕飞。弓箭手们呆了一呆。正想再齐射一次时,两队步兵从下面攀登而上。于是一场肉搏在这陡峭的高坡上展开,兵器的碰击和人的叱骂混成一片,不时有死伤的躯体如枯木般从坡上骨碌碌一直滚到谷底。

  没有了弓箭的阻击,魏延自己便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眨眼间,已经出现在谷口。这时前军探路的第一线士卒已经死伤殆尽,少数人在奋力抵挡着伏兵的砍杀。魏延愤怒了。他无法宽容这种手足相残。怒吼声中,他的刀起。鲜血飞溅,中军埋伏的士兵们发现他们面对的是一头疯虎。带着怕人的眼光,这个须发喷张的老将同他的刀一起迎面扑来,刀光之后,留下的只有残缺的尸首。他们根本没有可能招架或躲闪,因此只好逃避。片刻,魏延的骑兵杀到阵前,冲击着“敌人”的步兵。中军士兵们用刀砍折他们的马腿,或用长枪把他们刺下来,而他们的大刀长矛,也毫不留情地在对方的头上、身上留下一道道血口和血洞。一时间,山谷口人喊马嘶,数百个嗓子里发出的叱骂、惨叫和喊杀的声音糅合成含混模糊的杂音,如一团浓雾笼罩着战场,刀刃枪锋挑破皮肉的哧哧声点缀其间。强烈的血腥气迅速在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弥漫。一会儿功夫,中军士兵们开始渐渐向外退去。

  “魏延反贼,休要猖狂!”伴着喊声,一匹黄骠马从旁边一条小岔道蹿出。赵统策马挺枪,冲杀出来。精心布置的埋伏竟然三下两下被魏延冲垮,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相信自己的武艺。

  魏延听到叫声,带住马,将头抬了抬。正被他驱赶得走投无路的伏兵们乘机逃离他的左右。魏延座下的枣红马似乎还没有尽兴,长嘶一声,两只前蹄腾了一下。魏延一边轻轻抚摩着战马的额头,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年轻将军。

  “气度不凡……真和他父亲一模一样。”不过,那双眼睛中透出的傲视一切的目光,不正有些像当初的自己吗?魏延莫名其妙地对赵统增加了几分好感,甚至不想和他死拼了。

  “文全,你可是奉杨仪之命来伏击我前军将士的么?可惜啊,你的武艺应该向魏国人施展才对啊!”

  “住口!魏延,你枉为国家重将,受过朝廷无数恩典,今天竟敢兴兵作乱,还想花言巧语,看枪!”赵统一边说着,将手中亮银枪一捻,摆个决一死战的架势。

  “你!”魏延激怒了:“我看在赵子龙面上让你三分,你反如此无礼!只管放马过来罢!”

  赵统更不答话,飞马冲上。魏延抡刀迎击。两员大将在谷口盘马格斗,刀来枪架,枪去刀格,只听得金声四出,一道白光围着一团金气缠绕周旋,两匹战马八只蹄子踏得地上尘土飞扬,煞是好看。

  战了十多个回合,赵统精神倍长,银枪一招狠似一招地向魏延招呼。魏延格挡他的刺杀,竟也觉得手腕有些震痛,不由暗暗赞叹:“赵统年纪虽轻,勇武真不减于其父赵云!”他不愿与赵统在这里纠缠不休,于是乘赵统一枪劈面刺来之际,横刀架开长枪,一边拉马斜跑,向谷内转回。

  赵统正杀的上劲,哪里肯舍,叫声:“休走!”拍马追赶过来。

  魏延一边打马,一边暗自瞟视后面。待他赶近,忽然大吼一声:“留心!”一扯缰绳,把马带住,立时转身展臂,凤嘴刀在空中划个弧旋,呼的一声,向身后当头劈下。

  赵统一惊之下,拉马不及,竟冲到了刀口下方。他慌忙侧身躲闪,手中长枪反刺出去。不料魏延这一招其实却是虚晃,眼看离得只有几寸,刀势突变,当的一声,刀钻重重砸在枪头之上。赵统这一枪本来便是应急招式,捏拿不稳,更不防魏延竟会在此时变招。只觉得虎口一麻,几乎脱手。同时眼前白光一晃。他本能地一个后仰,同时心中暗自叹息:“完了,完了……”

  二马错镫,赵统惊魂稍定,摸摸脑袋,头盔竟被魏延削掉一块下来。他再无心恋战,匆匆拨转马头,向自己的兵队中逃去。

  魏延望着他的背影,轻轻一笑。这时候又有数百名前军士卒从谷口冲杀出,赵统设立的埋伏圈招架不住,被突破了好几处。现在主帅一落败,中军的士兵们也开始且战且走,向平坝中间退去。

  刚才这场疯狂的杀戮已经把前军士兵们激得杀红了眼,哪里还肯舍弃?当即有二三百人紧跟着追杀上去。中军断后的士兵与他们格斗,同时还在向中间转移。一直退到平坝中间一座微微隆起的土山的旁边,赵统一拉马,把队伍停下来,原地展开队形抵挡。接着,一阵咚咚的战鼓从土坡后面传出,呐喊声大起。土坡一旁旌旗招扬,又一队蜀兵冲将出来。

  魏延在稍后的地方,一眼认出了为首的大将--王平。他对王平的了解和王平对他的了解一样多。他带着平静的目光观察王平军的布阵。

  王平军的最前沿是大约一百名牌刀手,列成长方的队形向前突进。可是等冲到离谷口还有一百多丈的地方,他们忽然变动了,牌刀手往两边一分,从中间突出了百余名骑兵。这一队骑兵异常凶猛,立刻分成许多小队,直接从侧面插进了正在追击赵统的前军士兵的队列中。一阵砍杀,那些前军便纷纷溃散下来,队伍几乎被截成了两半。就在这一刹那,赵统也指挥自己的部队反攻上去,将前面的一百多名魏延的士兵包围起来,使他们面临覆没的危险。

  魏延叫过两员副将吩咐了几句,接着把马一夹, 率领一队步骑兵猛冲上去。

  蹄声伴着战马的嘶鸣,旌旗被耳边掠过的风刮的呼呼作响。魏延没有直接去救援自己被围困的士兵,而是转了半圈,正对着突击的王平骑兵截击。很快,双方的兵马杀在了一起。方圆几十丈的平坝上,同样身穿蜀军服色的士兵混战一团。魏延的大刀在阳光下挥舞。他的名字,他的声音,他的容貌,对全军都是一种震撼!刀锋过处,衣甲平划,鲜血泉涌,对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眨眼间,原先锐不可挡的队列被冲出许多缺口。王平派出的骑队,堪称是能征善战的精兵,可是在魏延面前,他们的斗志崩溃了,仿佛大浪扑打在礁石上,纷纷向后退去。

  王平依然不动声色地站在大旗下,与魏延相距不到二百步,只是面部略有一点复杂。他的前面有数十名长枪手列成整齐的扇面,枪头闪出的光点仿佛一颗颗灿烂的金珠。王平轻轻一挥手,让他们退到两边,接着一磕马镫子,走出几十步。

  “子均,果然是你。杨仪很会用人啊。”

  “文长……”王平诚恳地说:“快服罪吧。圣上宽怀贤明,自会饶恕你的。”

  “饶——恕?!”魏延头上的血脉暴凸出来:“我力主北伐,犯了什么罪了?要我服罪……”

  王平摇了摇头,带着一种充满悲悯的目光,很缓慢,但却不容反驳地说:“文长,服罪吧。你为北伐尽心,为汉室出力,大家谁不知道?但你千错万错,不该一时意气用事,违抗丞相遗命,兴兵作乱。国家振兴还需要你,不要一错再错了。你服罪吧!”

  魏延只觉得一股怨气从胸中直冲头顶,几乎令他窒息。“不!”他大叫一声,拍马舞刀,向王平冲去。他担心自己快失去最后的耐性。王平两边的长枪手不待招呼,呼啦一下从两边上来,拦在前面。王平脸一下绷紧了,但却丝毫没有慌乱的表现。

  魏延冲到离王平不到百步的地方,两边忽然冒出许多弓箭手,都是早有准备,认扣搭弦。几乎整齐划一,几十名弓箭手同时放弦,一排羽箭扑面而来。魏延单手执刀,舞出一片光带,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十几支箭被他拨在一边。与此同时,身后和左右发出一片惊叫,随行的军士接连有人中箭落马。魏延恨恨地一碰自己的战马,退到了百步之外。

  连冲三次,都被打了回来。在强弓的射击下,骑兵根本无法保持队形。有一次,魏延和他身边的少数人已经冲到了敌人的阵前,可是后继的步兵部队没有跟上,一转眼工夫,王平的队伍从两面把这十多名骑士围在了核心。魏延瞪大了眼睛,奋力左右砍杀,但他的部下还是很快被全部吞噬了。他本人也被密密麻麻的长枪和盾牌逼得只好冲开血路,杀回本队。

  这时,一队步兵已经奉命赶到左翼,连同刚才险些被冲断的部队,继续压迫赵统的人马。得到增强的前军士气大振,开始把赵统逼得一步一步向斜坡上退去。魏荣也率领一支军队迂回到右翼,一边用弓箭与王平对峙,一边缓缓推进。双方在三条线同时展开撕杀,中军方面能够应战的,只是王平和赵统的突击部队,因此前军兵马一批接一批从褒道中开出来,很快占据了数量上的优势。

  魏延从前面退下来。刚才那一阵冲杀,让他心里还有点紧张。王平指挥的步兵也是不能小看的。他立马在谷口,一边分派部队继续从两边进攻,一边悄悄调集了二百名最精锐的骑兵,准备等王平正面的兵力分散后,再进行突然袭击。

  夕阳西斜。如血的晚霞在平坝上投下绚丽而沉闷的光,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朦胧和舒服,但对正在交战的双方,却只能助长他们的烦躁和嗜血。刀刃挥动,在夕阳下反出昏黄的光芒,砍入肉体的时候,鲜血依旧。王平在两翼受到魏延军的优势兵力夹击,几乎是处于苦苦抵挡的地步,他侧翼的赵统则早被逼得退到土山半腰死守。可是在正面,王平的亲随卫队仍然一动不动地屹立着。有的弯弓,有的横刀,有的挺枪,一律对准谷口这边。王平站在大旗之下,仔细观察着对面前军的行动。

  魏延始终在等待着,等待王平把他正面的兵力调动到两翼去。可他始终没有等到。王平的中路人马确实有移动,然而怎么看都只是在虚张声势。他不敢冒这个险。

  前军的两翼继续一波接一波地猛攻,企图把据守土丘的中军压下来,进而分割瓦解。可是中军一步也不后退。双方在土坡上反复争夺,死伤枕籍,却依然是相持不下。

  太阳已经有半边沉到了山峰后面。马岱站在谷口。连人带马,都是一动不动。他的三百名士卒列着整齐的队形,立在他的身后。这都是精良的战士,有些甚至是二十年前随马超入蜀的西凉老兵。

  “率领如此精兵,纵然与天下为敌,又有何惧哉!”马超曾经这么说过。可是,现在的马岱却只是痛苦地看着这一场惨烈的撕杀。双方都是身着蜀军服色,打的也都是“大汉”的旗帜。然而在这旗帜下,本来应该并肩作战的将士却不共戴天地互相砍杀。为什么要这样呢?每一个人的倒地,仿佛都在他的心上捅了一刀。他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自己的队伍。都是强壮的战士,但他们会成为内战的牺牲品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马岱翻身下马,走出几步,对掌旗官下令道:“鸣金,收兵!”

  几乎同一时刻,土丘后面也传来了当当当的金声。

  仿佛不约而同的,双方的将士各自后撤。战线顷刻分开了。王平的队伍在魏延的冲击下,整整顶了两个时辰,损失相当大。他们在土丘顶上严阵以待,直到前军退出一里之后,便迅速从另一边退下,开进了在地龙道口旁边草草修筑的一个寨子。周围燃起数十堆篝火,防备甚严。而今天一下午双方浴血争夺的那个土丘,却是轻轻放弃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从山间投过来的余晖罩着南谷口,给半个时辰前那个刀光剑影的战场整个铺上温和的面纱。但是死亡的气息却依旧浓烈。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躺满了平坝,很多人保持着死前的表情,或愤怒,或惊恐,或诧异,或绝望,甚至还有的带着一种轻松。有的伤口上血还没有凝固。残缺的兵器和旗帜扔得到处都是,偶尔,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哀鸣两声,更给战场增添了一些悲凉。

  魏延木雕一般站在谷口,望着这一片死寂。黄昏的日光也给他镀上一层忧伤的色彩。在这一片轻柔中,这个威震沙场,斩首无算的猛将,竟似也少了几分杀气。

  他看着对面的地龙道口。已经隐入了黑暗之中,他知道,他的敌人就在那边。太阳很快就要消失了,等它再出现,已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谁也不知道。也许他已经知道了,可他不敢去想。

  回想起过去几十年的经历,竟有了一丝梦幻的感觉。甚至眼前这一切,他都不能肯定是真的。如果不是那时时轻啸着掠过谷口的清风,如果不是那斜插在地上,随风轻轻波动的残缺的旌旗,还有微微送来的血腥气息,他真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噩梦。等噩梦醒来,诸葛丞相还健在,还在为了北伐的方略和他心平气和地谈论;持重的王平、睿智的姜维,还有那可恶可厌的杨仪,也都还是同一阵营的战友。

  然而一切都是真的。盟友的身份已经破裂,现在,他直接参与的是一场血淋淋的内战。而且责任也许在他。

  从征二十多年,他经历过多次比这规模大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大战,今天这一幕却真正刺痛了他的神经。

  用各种姿势倒在地下的尸体,很难分辨出是哪一方的。因为他们的服色和旗帜,都是完全一模一样。甚至,当魏延从血肉模糊的尸体中认出一个熟悉的面孔时,还往往不能确实,这究竟是自己麾下的士兵呢,还是在中军服役的熟人?

  这是一场没有胜者的战斗。消灭对手的同时,也就削弱了自己。

  魏延咬紧嘴唇。这些,都是蜀汉的儿郎啊。北伐曹魏,光复中原,不是还要靠他们的力量么?

  猛然间,他眼中杀气大盛,转脸向对面的地龙道口:“杨仪贼子,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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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8: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节:遗命
  十四。
  夜里。

  魏延、马岱等几名前军的将领围坐在篝火旁。

  火舌舔着干柴,发出啪啪的声响,向四周喷吐着光和热。但周围的几个人,脸上却都带着寒气。

  “今天虽然击退了赵统的伏兵,我们的损失却也是不小,”魏昌说道:“而且我担心,经过今天这一战,士兵的逃亡恐怕要更加严重……”

  魏延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他的脸在火光照耀下一阵明一阵暗,嘴唇咬住,一贯虎虎生气的眉目也低垂着,仿佛在苦苦思索什么。半晌,魏延长长叹了口气,抬头问马岱:“瑾之,你看如何?”

  马岱也呆了一呆,然后开口,声音里含着掩饰不住的失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今日一战,既未能打垮王平军马,又未能抢占地龙道的山口。南谷口中央那土山是王平主动退让与我的。估计明日之内,杨威公的大军便将赶到了。那时即便我们占据险要,这内无粮草,外无城池的,怕也支撑不住很久……”

  魏荣看了马岱一眼,欲言又止。

  马岱接着道:“因此,文长你不可在此地久留。必须另想办法。”

  魏昌抢着说道:“对,父亲应该率领亲卫人马,连夜退往汉中,到那里再聚集部众,抵抗杨仪。我兄弟二人愿引三千精兵,在此地挡住杨仪!”

  “不!”马岱道:“文长,你若是退往汉中,割据国家,朝廷为免内战,必然以圣旨召唤。你若不从,则是反叛国家,违抗王命,其罪更甚。即是服从,也显得被动。何况现在倾国兵力,尽在杨仪手中,他要是全力出击,你即便退到汉中,也未必就能挡住。”

  “那按马将军的意思……”魏昌问。

  马岱道:“前军交由我们几人掌管,在此地拖住中军。文长你轻骑便装,连夜奔赴成都,面见圣上,陈明原由,或可得免。”

  “什么?”魏昌怒道:“马将军你的意思,是要父亲交出兵权,束手就缚?”

  “不是束手就缚。”马岱平静地说:“我前军数千兵卒,是断难与中军数万大军抗衡的。长此对峙下去,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损害国家元气。且内战一起,难于平息,两军争端愈发分解不开。则我汉朝基业,岌岌可危。若是文长主动去面见皇上,表明衷心,一则显示我前军本无反意,平息朝野议论,二来以此姿态公诸于众,中军众将也不便再下黑手。由此便可消解我汉军内部争斗。料想当今皇上,聪慧圣明,又素知文长忠勇果烈,必有圣断,也不致委屈了文长。”

  “马将军,”魏昌道:“你说父亲留在军中,会引得内战不断,所以当弃了兵马,独身见皇上。可杨仪这厮阴险狠毒,万一父亲离开军队,被他陷害,该如何是好!”

  马岱道:“伯盛,我关心你父亲,心情不在你下。但现在国家危难,若要说万全之策,原本是没有的。我劝文长离开本军,去见皇上,不过是省却一场无谓内战,替国家保存元气罢了。至于文长的安危,自有皇上做主。”

  魏延耳边听他们争论,心里自顾盘算着。忽然轻轻吐口气,下了决心。

  “不行!”魏荣站起叫道:“父亲不能去成都!外间纷纷传说,讲当今皇上昏庸,父亲去往成都,万一被奸臣构陷,枉遭冤屈,岂不成了千古之恨?父亲还是速回汉中为好!”

  马岱道:“仲华不可胡说!文长……”

  “你们都不用说了。”魏延轻轻摆手:“我不去汉中,亦不去成都。”

  魏荣一怔:“那父亲是打算……”

  魏延道:“我要留在此处,与杨仪决一死战。”他语气很平和,仿佛在叙说着一件丝毫不关紧要的小事:“我与杨仪,不共戴天,国家终不可并容我二人,”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了:“这次争端应是我挑起的。我不该一时意气用事,以至败坏诸葛丞相的大计。损伤国家元气,终是大过,那便以血洗罪罢。明日一战,我若杀他,则统帅全军,即刻回师北伐,将功补过。若不成,则当自刎于阵前,以谢丞相在天之灵!”

  “父亲!”魏昌、魏荣失声叫道:“不可……”

  魏延摇摇手:“好啦,都去休息。明日还有一番恶战呢……”

  将领们都走了,魏延却还坐在火旁。

  还有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将是一场规模宏大的血战,决定着他的命运,也许会决定着整个蜀汉朝廷的命运。

  魏延忽然产生一种疲倦。和几天前,诸葛亮死那个晚上的感觉极其相同。这样拼死拼活的撕杀,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以前他常用这个问题来问自己。回答是为了兴复汉室,光宗耀祖。那么,今天他的行动,又是为了什么呢?

  自己究竟是独木擎天的功臣(就象丞相一样),还是扰乱国家的罪人?

  也许,功臣也就是罪人,罪人也就是功臣吧。

  他忽然摇了摇头,抓起放在身旁的酒壶,把里面的半壶酒一气灌进嘴里。一些酒浆顺着胡子流到前襟上,他也不管。酒的烈性刺激了他的神经,也把那些没有好处的胡思乱想冲走了。

  他开始仔细考虑明天的战术布置。

  能够胜利吗?以七千名前军士兵,对抗中军数万大军,也许会有机会……

  毕竟,除了姜维,他以为中军没有人能撼动他。而姜维,应该总还有北伐的想法吧?他也不希望自相残杀的……

  马岱独个儿在山谷边漫步。

  远近,前军数千将士围在一堆堆篝火旁露营。不时传来轻轻的议论声。

  马岱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泥路凹凸不平,还不时有植物的枝叶被土埋了半截,绊住步子。四周的山和天空象一口大钟扣在头上。他觉得很压抑。

  魏延刚才的话还在耳中回响。看来,这位朋友也开始意识到希望的渺茫了。

  “回师北伐,将功补过”?马岱苦笑了一下。魏延难道还有可能杀掉杨仪吗?

  今天黄昏时分,又有人乘着夜色逃散。加上白天战斗的损失,现在这里总共只有不到七千人马了。

  从五丈原撤退时已经抛掉了大半的辎重,现在携带的粮食只够支持五天,战具、箭矢也不齐备。就凭这些,拿什么和中军数万大军抗衡?

  白天那惨烈的战斗又映入头脑。蜀汉穷全国之力纠集的兵马,就在这样的血战中一片又一片消灭在自己人的刀枪下。马岱拼命闭了闭眼睛,低下头。

  自己跟着魏延走到这一步,究竟是为什么呢?

  马岱走近一推篝火。周围的士兵大都已经睡着,只有三四个人背朝着他,在悄悄地谈话。

  “你说,明天还会这么打么?”

  “那是一定呢。今天打这一仗,谁也没占到便宜,明天肯定还打的更凶。”

  “今天我们不是赢了么?”

  “什么啊,人家是先头部队,才一两千人,后面还有好几万呢……我看悬的……”

  “我不想这么打了。”

  “自己人打自己人,心里可痛的很哪。”

  “干吗要这么自相残杀呢?”

  “你没听说吗?中军杨仪大人造反了,魏大人要平叛啊,所以就打起来了。”

  “对了,”又一个士兵似乎刚苏醒,迷迷糊糊地问:“有人说诸葛丞相已经去世了,是真的吗?”

  “不会吧,如果是,魏大人该为丞相戴孝才对呀,怎么没对我们说呢?”

  “我倒听说,”一个士兵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是我们魏大人违抗丞相爷的军令,把老人家活活气死了。所以杨大人才带着中军追杀魏大人哪。”

  “啊?那不是说魏大人才是造反?”

  “胡说什么啊,”第一个士兵怒斥道:“魏大人对国家忠心耿耿,怎么会造反?我可听说,就是中军杨大人——好象叫杨仪吧,就是他把丞相害死的!”

  “那么,丞相爷是真的死了?”一个士兵的声调忽然低沉了。

  “不会的,丞相爷是天上星宿下凡,他老人家一定长命百岁……”

  马岱转过身。现在流言已经越来越出奇了。但他不想去追究。也许明天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慢慢走到谷口。外面,黑黝黝的群山间露出深蓝色的天幕。群星点缀其中。夜风扑面而来。

  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郁闷。

  “马将军。”背后有人轻声唤道。

  马岱转过身来。是占星官赵直。

  “赵大人,有什么事吗?”

  赵直的脸上带着诡秘的平和:“事情到了这一步,马将军有甚么打算?”

  马岱心中一跳:“什么?”

  赵直的声调依旧,侃侃道:“明日,杨长史所率大军便要杀至南谷口。魏军师虽然善于用兵,但以马将军看来,凭前军力量能挡住中军么?”

  马岱摇头:“不能。”

  赵直:“前军一旦兵败,魏延殒身自是必然,将军难道就不另为自己找条道路?”

  马岱的嘴角翘了一下,眼睛直盯着赵直:“赵先生此话,是什么意思?”

  赵直坦然一笑:“实不相瞒,我奉诸葛丞相之令,在前军挂职占星,实则是为探明军心。魏延一心北伐,本为汉室做想,固是忠勇可嘉。但他妄自尊大,竟敢违抗军令,遂成汉家大患。若不迅速处置,让彼势力蔓延,造成国家动乱,则诸位英烈,怕也难瞑目九泉。将军是忠良之后,不可与之同流,因此……”

  马岱打断他:“我终于明白是谁在散步流言了。”

  赵直道:“散步的虽是流言,却不是妄言。现在杨长史、姜征西已经在半途为丞相发丧,全军将士悲愤异常,决心舍生忘死,一举扑灭叛乱。所谓百人一心,力足断金,何况十万众乎?就说前军数千儿郎,又有谁个不尊丞相?魏延违背丞相遗命,一意孤行,为乱军伍,已犯众怒。至于覆灭,迟早之事,负隅顽抗,不过是螳臂当车耳!”

  马岱一边听他说,一边用眼光瞟瞟四周。四周还是一片寂静。

  等他说完,马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赵先生是教我……”

  赵直点点头:“反戈一击,带罪立功。马将军,魏延作乱,于国家是利是害,自也不必我多说了。马将军追随乱党,未免辱忠良威名。我为马将军建议,明日决战之时,忽然起兵倒阵,擒杀魏延,击破叛军,平息内乱,则功莫大焉!”

  马岱低下头。赵直又道:“马将军,你与魏延的交情,在下也略知一二。为朋友之计,忠心相随,也是一片赤诚。但世有大是大非,当为社稷而谋,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而况朋友?且魏延刚愎自用,兴兵为祸,扰乱国家,自取灭亡,将军又何必与他陪葬?”

  马岱不声不响,只是用拳头轻轻敲着大腿。

  赵直加紧道:“马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义当前,将军一定要三思啊。”

  马岱猛一抬头:“请问赵先生,你前来游说,是奉谁的命令?是杨威公,还是姜伯约?”

  赵直哈哈一笑:“我十年前受诸葛丞相救命之恩,日后又多蒙教诲,自当为汉室尽忠。今日说的这席话,纯自肺腑,一是为了维护国家的大业,二也是为了全将军的忠义。将军听我说辞,有理即从,无理即罢,至于我奉谁的命令,又何必多问?”噌的一声,拔出随身佩剑。剑身在夜色中发出微微毫光。是一把宝剑。

  马岱不动声色:“你要作甚?”

  赵直退后两步,哈哈一笑:“恐将军不信我话,故一死以表赤诚!”手腕一转,锋利的剑刃向自己脖子上刎去。

  马岱大惊,慌忙抢前去拉,但慢了一步,剑锋己将赵直的脖颈拉出一条大口,鲜血泉涌而出。马岱急呼:“赵先生!赵先生!”赵直面带微笑,嘴里嘟哝着什么,眼睛却直盯着马岱。马岱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露出的,是期盼,还是信任?一会儿,赵直的手渐渐冰冷下去,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膜。

  马岱轻轻放下赵直的尸体。他的衣襟被鲜血染透了一大片,可他仿佛没有感觉,只是缓缓地踱步。

  一阵夜风,马岱张大嘴巴,贪婪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

  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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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9: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节:决战
  十五。
  清晨。

  山间的薄雾往常一样弥散在半空中。然而宁寂却已经消失。

  前军将士已经列好了阵型。一队一队的牌刀手、校刀手、长枪手、弓箭手,在旗帜的指引下,各按方位摆开阵势。骑兵们都直立在战马的左侧,一手握住他们的兵器。他们的战马也是静静站着,偶尔仰头长嘶一声,或者喷喷鼻息,抖抖鬃毛。东面山头后面射来的日光穿透薄雾,在他们身边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庄严而带有一丝悲壮的味道。

  前军队伍中间后缩,两翼前突,形成一个半圆的弧环,把地龙道南口附近的一小块土地圈住。鲜艳的旗帜,从南谷口中央的小丘开始,一直向两边延伸。旗帜下是一排排的刀枪,在朝阳下闪着耀目的光芒。

  魏延和一群将领站在阵势的中间,脸色都不太好。昨天,占星官赵直被人发现死在谷口,而且看来是自杀。虽然已经下令禁止泄露,但人心还是进一步骚动起来。

  魏延依旧戴着他的头盔,穿着他的铠甲。在昨天的战斗中,他的头盔和铠甲上有些地方的金属片被兵器碰出了缺口,但他拒绝更换。肩上披着一件大红的斗篷。斗篷上有些黑色的块痕,这是格斗中留下的血迹。

  随着日头渐渐升高。他的神色又渐渐回复到了以往临战前那种自信。眼中充满求胜的光,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次事关生死的决战,而是一次稳操胜券的游戏。嘴唇轻轻翕动,嘴角微微上翘,带有一丝轻蔑的表情。他面部的肌肉没有一点恐惧的抽动,不时察觉不出地点一下头。看到他的样子,部将们多少也增加了一点信心。

  “杨仪的脾性,会先派出部队进行试探性冲击。这等军马都是乌合之众,战斗力不强,因此尽力杀伤之后,不妨让他们留在外面,反而阻挡他们自己的路。”魏延对众将吩咐道:“此后,杨仪便会率领主力冲杀出来。我军定要占据南谷口中间这个小丘,切不可让他把兵力展开。只要我们能扼守住这个小丘,他便有优势兵力,也无从发挥,反被我军压制,那时我们再从中突出,便可击破敌军。明白么?”

  众将齐声道:“将军高见!”

  魏延转身对马岱道:“瑾之,你的本部人马,就不必参加阵前撕杀了。你带他们到褒口的北面布阵,一则掩护我军侧翼,防止敌人迂回攻上小丘;二则万一战斗不利,由你控制退路,我们撤往汉中。我前方缠斗再是艰苦,只要没有垮,你便不必妄动。等敌人兵马多次冲击失利,士气懈怠之时,你再分兵突袭,必可大胜。”

  马岱点一点头:“明白了。”

  众将各归队列。魏延立马大旗之下,看着对面地龙道的谷口。

  很快就要开始了。很快也要结束了,他想。

  王平和赵统的一千多人马已经在地龙道口附近的地方摆开了三处阵势,呈“品”字型牢牢地护住谷口。最近的,距离前军的锋线只有三百步。片刻之后,鼓点开始有节奏地响起。不紧不慢,似乎是一个无精打采的鼓手在心平气和地完成着工作。可是紧跟着这种声音,巨大的人马的嘈杂声从谷中传来。嘈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很快,一批接一批的军队从地龙道中开出来。每一批到达预定位置,便停下来,列队,布阵。每个小阵势上,都有这一队的将领的旗号。出来四五队之后,谷口外的这一处小空地已经满了。

  魏延不动声色地数着出谷的蜀军的旗号。

  “刘丰云,李易,关索……呵呵,还有糜献这小子。来来来,都来吧……”

  “父亲,下令进攻吧。”魏昌走到魏延身边:“只要一个冲锋,便可以打垮他们。”

  “不。”魏延微笑着摇摇头:“等着。”

  一群秋雁排着人字形划过长空。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天蓝的透明,仿佛一块巨大的宝石扣在山谷上方。

  地龙道口,中军的士兵还在一队接一队地往外开,似乎他们存心想把这里完全塞满。谷口那一小块地方的士兵密度早已超过了战斗队形的最大限度。人和马彼此拥挤在一起,队形乱了,连旗帜都有些歪斜了。

  “奇怪,杨仪到底想作甚?”魏昌有些疑惑了:“难道他想这样进攻我们?”

  前军的左翼锋线起了一阵骚动。有几十个士兵跃跃欲试地向前走出十几步,在一个副将的呵斥下才又回到自己的队列中。

  “伯盛,你速去左翼,约束士卒,不得我的号令,不许妄动。等敌人进攻!”

  “是!”魏昌策马下了土坡,向左翼赶去。

  “父亲为何不下令抢先进攻?”魏荣问道。

  “杨仪的诡计,倒也有些名堂,”魏延笑道:“他先驱出这些二三流部队,引我攻击,双方阵线一乱,他便好引精兵从中路突破,扩大战场,以便发挥他的兵力。我所以按兵不动,正为此也。这里地势狭窄,我只要阵型不乱,扼住山口,他纵有十万大军,又能把我如何?杨仪这厮想算计我,真是不自量力!”他哈哈大笑几声,吩咐道:“仲华,你也赶去右翼,不得妄动!”

  大约有四五千名中军的士兵出了地龙道,第一线开始按照进攻队形集结。其他部队密密麻麻在后面拥挤着。长矛和旗枪从他们头上冒出来,象一片金属的森林。

  鼓点变化了。现在是激扬的牛皮大鼓发出震天的咚咚声。地龙道口令旗飞扬,出谷的中军士兵呐喊着,向前军的阵线冲锋上来。

  一场规模比昨天大好几倍的内战展开了。

  魏荣在右翼,死盯着渐渐逼近的中军士兵。

  呐喊声越来越大,士兵们像被秋风吹动的大片乌云,黑压压地涌上来。一排又一排的箭矢从队伍中射出,等飞到前军的阵前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前军士兵们一动不动。只是从盾牌后面伸出打量的眼光。

  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魏荣大喝一声:“杀!”一队弓箭手从盾牌后面直立起来,开弓,放箭!一排羽箭飞出,冲锋的中军倒下几个。接着盾牌队分开,间隙里杀出长枪手和校刀手,迎着截了上去。一阵兵器的碰击,中军士兵哗地向后退去,阵前,扔下二十多具尸体。

  汉军校尉刘丰云和李易从后队赶来,督促士兵们再返冲上去。但他们冲到百步的地方,再一次被挡住。魏荣亲自提刀出阵,带领一小队骑兵左冲右突。中军士兵在他们的突击下再也无法保持队形,分成许多股,撤回冲锋前的阵线。

  左翼。糜献、欧阳沛和金称三员将领,指挥士兵向前军发动了一波接一波的冲击。在密集的箭矢射击和如林的刀枪阻击下,他们死伤非常惨重。但依然毫不放松。魏昌出马了。他径直从中间突出,血光飞洒,转眼间砍倒了糜献的掌旗小校。糜献的大旗倒下,这一路的中军慌乱了,退潮一般的垮下去,比刚才攻上来速度还快。魏昌追杀一阵,被敌人的后队挡住,双方又恢复对峙。

  魏延站在土山之上,眼睛盯着对面的谷口,只是偶尔用余光瞟一下两翼,时而还轻蔑地冷笑一声。仿佛对那里传来的喊杀声充耳不闻。广阔的南谷口大半处于前军的控制下,只是在地龙道出口附近的一小块地方挤满了中军的士兵。在这样的情形下要想突破是很困难的。前军士兵的个人战斗力比中军这些三流武将统带的二流部队要强得多,加上占据着有利的地势,基本上没有什么伤亡。

  这只是前奏,他想。只要自己两翼的部队不因为冒进而拉开与中路的空挡,杨仪就无法扩大战场,他的兵力优势也就无从发挥。

  天上飘来一阵灰色的云,无边无际,遮住了半个太阳。地上也蒙了一层灰色的阴影。就在这时,刚才激扬的大鼓声停了,又是一阵不紧不慢的小鼓声。

  进攻的一方已经扔下了不少尸体。鼓点一变,他们开始缓缓后退,并且向两边收缩。原先就已经拥挤的队伍更加接踵摩肩,而把中间的一块空地让了出来。

  魏延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知道,真正的敌人要出现了。

  地龙道口又开始有旌旗摇曳。魏延一言不发,将战马一夹,带着数十名亲兵爱将下了小丘,来到阵前。

  刚才的主意忽然改变了。只要杨仪敢露面,他就抢先进攻!他相信,两翼的中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且进攻受到挫折,士气已经懈怠。而杨仪亲自统帅的人马刚刚出谷,立足未稳,只要自己集中全力猛攻中路,杨仪即使不当场被杀被擒,也得立刻逃走。那样,中军群龙无首,势必大乱。而他们的背后则是狭窄的地龙道。

  只要这一战得手,我便可以收编中军士卒,增加几倍的力量,魏延想。他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激励一下摇摇欲坠的军心了。哪怕是对“自己人”的胜利。

  道口的约一千名中军士兵列开了阵势。最前面是两队校刀手,排成长长的行列,在地龙道口又形成一条“人巷”。校刀手之外,是排列整齐的牌刀手和弓箭手,上百名骑兵以小队护住两翼。看得出来,这些都是一等一的精兵。

  一面红底黑字的“汉”字大旗从地龙道里面向外移动着,旗杆上的流苏在风中摇摆。簇拥着大旗的,是十多面大大小小的军旗,却没有武将的姓氏。

  由于还在中军的阵中移动,魏延看不见跟随大旗出来的主将的面目。凭直觉,他盯着一顶金色的头盔。

  大旗沿着道口两边士兵夹成的人巷向外移动着。护旗的骑兵队出现了,个个人高马大,盔甲鲜明。手里的长枪大戟整整齐齐,刀刃上闪着寒光。然而魏延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护旗的骑兵队走到最前面,一直出到校刀手的第一线之前,向两边一分。十多面军旗一对一对往两边摆成旗门。那面“汉”字大旗出现在旗门口。魏延的气息一下紧了。旗下的大将走上前,露出面来。不是杨仪,却是姜维!

  魏延浑身轻轻地战栗了一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自己竟会害怕?他重重闭了一下眼睛,再看对面。没错,正是姜维。姜维浑身披甲,倒提银枪,也正看着他。不同的是,姜维的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微笑。还是那副平淡、谦逊而自信的表情。也许即使在生死关头,他也不会露出真正的情绪吧。魏延忽然起了这个古怪的念头。

  整个战场上巨大的嘈杂声忽然从各个方向一起向他压过来,压进他的耳朵,压迫着他的耳膜和太阳穴,直到钻进他的脑子。他的头一阵剧痛,扭曲的视野里,对面阵容严整的士兵,如林般耸立的刀枪,还有在风中抖动的旗帜,仿佛都成了虚幻,只有旗门中间那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将领冷酷的笑容,深深刻在他的眼睛中。

  只经过了一瞬间,魏延便恢复过来。在脸上挤一个微笑,他磕磕马肚子,向前走出几步。

  姜维用手轻轻抖一抖缰绳,连人带马,依旧一动不动,只是看着魏延。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眼光。

  魏延喝道:“伯约,不干你事,叫杨仪出来!”声音有些沙哑。

  姜维摇摇头:“文长,你违抗丞相遗命,兴兵作乱,我身为汉臣,自当竭力平息,以安社稷黎民。又怎能说不干我事呢?”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我姜维身为汉臣,为朝廷尽力,蹈死不顾,正是理固宜然。若是如你魏文长这般因私废公,为害国家,又如何有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诸葛丞相!”

  仿佛清风刮过稀疏的树林,身边的士卒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伴着悉悉梭梭的耳语。魏延甚至能“看出”一些士兵脸上的狐疑。如果不迅速开战,军队会垮掉的。他下意识地提起了凤嘴刀,同时再一次扫视对面的阵势。姜维的用兵是决不能小看的。

  然而他却看到一样可怕的东西。这是一座木制的塔架,每个高约一丈,外面包裹着厚厚的铁皮,里面横贯着精巧而又坚固的机关、齿轮,还有最坚韧的牛筋制成的弦。正面是一个两尺见方的大孔,连接着下面的一条深槽。洞口,伸出一根根特制的巨大的箭矢,密密麻麻,让人心惊。这东西装在巨大的木轮车上,正一辆接一辆从中军队伍的深处推出来,又一辆接一辆沿阵前排开。一共十二辆,每两辆间距离四五十步,分列在大旗的两边。

  诸葛连弩!

  又名神机弩,诸葛连弩是蜀汉将士们的称呼。诸葛丞相于建兴七年制造的利器,一发十矢,射力强劲。魏延仅仅见过一次使用,那是在建兴九年木门道一战。当时发射开来,千百支特制的利箭如霹雳横空穿行,呼啸声压住了两军的呐喊,片刻之间,便把被堵在木门道中的魏国名将张颌等数百骑尽数射死。那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自那以后,诸葛连弩在蜀军中也成了神秘的力量象征。

  今天这强悍的利器竟被用来对付自己的弟兄!魏延的头嗡地炸了,身子也在马鞍上轻轻摇晃了一下。他明白这一战自己输了。中军的将士完全把他当成了敌人,甚至比魏军还可恶的叛贼。但他不甘心。

  于是他大吼一声:“杀!”将枣红马一夹,风驰电掣向对阵冲过去。

  前军的将士本来处于一种猜疑和恐慌的感染中,现在被主将的行动所激励,也紧随着向前发动了进攻。前军的战鼓没命地锤击着,仿佛鼓手想这样驱散笼罩在队伍中的愁绪。鼓声在整个南谷口中回响。片刻之间,数千人马的呐喊声几乎同时响起,像夏日的闷雷,滚动着,翻腾着,与鼓声汇响成一片。从左翼,到中间,再到右翼,前军将士全线突进,人和马的脚步在整个阵线上掀起了一道巨大的尘土的圆弧,越来越宽,越来越高。圆弧正中的前端,是一匹骠悍的枣红骏马,还有马上的猛将——魏延。他的大旗紧随其后,被疾驰时带出的劲风刮得翩然抖动。

  姜维面部肌肉稍稍缩了一下,把手一挥:“连弩发射!”没有一丝的犹豫。

  连弩机发出轻微的吱嘎、嘣的震动。机关和连杆运行、转动,吞进一把一把特制的箭矢,再喷吐出来。一发十矢。强劲的弩箭如同一群变异的猛禽,疾扑向迎面而来的蜀军。仿佛一阵猛烈的秋风掠过,转眼之间,前军的士兵已经倒下二十多人。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被刺穿了胸腹,或者被切掉了头部。还有一支箭竟洞穿了两名士兵,把他们牢牢钉在一起,倒在地上做徒劳的最后挣扎,仿佛一头垂死的怪兽。

  稍近,连弩机之间的盾牌队散开,大批的弓箭手从后面涌出来,乱箭齐发,冲在前面的士卒又倒下一片。一些受伤的人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没有人敢停下来帮助他们。

  魏延狂吼道:“全力前进!后退一步就完了!”话音刚落,紧跟在身后的掌旗小校惨叫一声,身中两箭从马上倒栽下来。魏延猛勒住马,回手一抓,把大旗抓在自己手中,接着又狠狠地一踢马腹。枣红马长嘶一声,放开前冲。迎面的弓箭像雨点一样招呼上来,都被魏延挥舞大旗,卷在一边。当前的中军弓箭手们脸色木然,机械地放着箭,可是魏延却象一个刀枪不入的铁人,一直冲到了他们面前。他把大旗向身后一抛,同时大刀已劈在指挥弓箭队的一个小头目身上。血光一闪,那人没来得及出声,头颅便连同头盔裂成了两片。魏延杀性大起,凤嘴刀舞得如车轮一般,身边一丈之内的弓箭手,被他砍得死的死散的散。身后也有一些前军的骑兵相随杀入敌阵。魏延的大旗由另一名小校接过。

  数十步外的一名副将令旗一挥,弓箭手纷纷向后退去,前面又杀出一群牌刀手和长枪手,将魏延和他的部队团团围住。仿佛一块石头扔在水塘中间,两军交接的中部掀起了激战的漩涡。旋涡迅速扩展开来,转眼间,整个阵线全都被卷了进去。魏延带领的步骑兵只有数百名,但这是一支强悍的力量。急促的砍杀中,挡在他们面前的中军士兵不断倒下,尸体象一捆捆的稻草散落。魏延一马当先,硬生生在大群敌兵中闯开了一条血路,又反身杀回阵中。他的宝刀到处,没有人敢阻挡,少数阻挡的都丧生在他的刀下。仿佛用刀劈水一般,当他的马头一过,两边和后面的中军士兵又潮水般地合拢上来。魏延的士兵跟在主将的后面,与四面包围的敌人搏斗。经过昨天的血战,他们已经不存在任何幻想了,也许曾经是自己的弟兄,但现在只能是你死我活!

  就在魏延率领少数精兵向中路突击的时候,魏昌、魏荣和其他几名前军的将领,正带着大队兵马向谷中的中军发动全线进攻,紧紧地压迫他们。中军的士兵总数虽然比前军多数倍,但大都被堵在地龙道里面,在谷口狭小的地方,真正能发挥的兵力并不多,反而被压的步步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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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9:00 | 只看该作者

接上:

  左翼,魏昌率领的两千多名士兵正以泰山压顶之势猛攻对方,而糜献、欧阳沛等人尽管从兵力上略多于前军,但队伍混乱,损伤很大。几员将领身先士卒,拼命抵挡,才勉强保持了阵面的完整。

  右翼,魏荣的两千兵马也是转守为攻,分成几支向着中军的左边队伍猛冲。与他们面对的中军士兵有三千多人,但真正对敌的不多,在凌厉的攻击下也是捉襟见肘。一会儿工夫,魏荣亲率的百余名骑兵在弓箭队的掩护下,从正面突破了敌人的防线,中军的左翼第一线顿时乱做一团,部分士兵丢盔弃甲向后奔逃,刘丰云急忙带着一队亲兵赶来,这才稳住阵脚,把七零八落的队伍重新纠集在一起。

  ……魏延大吼一声,拉转马头,又向刚刚突出的地方转回去。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的冲击了。大刀一挥,一名步兵已经被从左肩到右肋,劈成两半。几点血污溅到脸上。刚刚聚集起来的中军士兵哄的一声,又向两边退下去,一边不停用长枪从侧面刺杀。魏延毫不犹豫地杀进战团,凤嘴刀左右挥舞。中军上千的士兵如一股人浪死死包围住他,他的刀又成了笼罩一切的死亡光团。中军士兵在刀光笼罩中不住地发出濒死的惨呼。他仿佛有些麻木了。但每一刀下去,却又似乎能感到对方的骨肉在他的刀锋下战栗、撕裂。这种灵魂的怵动通过长长的刀柄,通过执刀的双臂,一直传到他的心里。这样的场景经历过多少回呢?他已经记不得了。但没有一回像现在这样,令他如此难以忍受。因为他眼前的,都是汉军的士兵啊。

  姜维站在三百步之外,注视着这场血战。他面部肌肉也不禁微微抽动。嘴唇轻轻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他充分估计了魏延的勇猛,但他料不到魏延竟会这样勇猛。一滴汗水悄悄出现在他的额头上。

  就在同时,地龙道口正在进行紧锣密鼓的部队调换。

  围攻魏延的步兵终于崩溃了。魏延的威名一直以来就在他们心中有很深的影响。今天,需要真正与这位传说中的英雄交战,已经令他们背上了太大的心理压力。当看到自己的同伴被魏延虎入羊群似地驱散、砍杀,他们再也承受不住了。

  “别打啦!”一个士兵神经质地叫起来,抛下手中的朴刀,双手抱头,哆嗦着跪倒在离魏延十几步的地方。周围的人惊了。发一声喊,近千步兵不约而同掉过头,散漫地拖着刀枪向后奔逃。押队的几个副将再怎么叱骂,都喝止不住。

  姜维看着这些溃逃的士兵,嘴角微微一翘。

  随着中军士兵们的逃离,中部战场空了出来,空地上尸横遍野。魏延身边的士兵们没有追击。他们也想乘机喘一口气。

  逃兵们一窝蜂向后方奔去。最前面的刚逃到第二线阵地前,一排督战的校刀手拦住去路。逃兵懵懵懂懂放慢了脚步。督战队大刀一挥,颈血飞溅,当场斩下十多颗首级。逃兵们仿佛一下清醒过来。姜维的声音响起:“原地集队待命,妄动者,格杀勿论!”

  被魏延压垮的中军步兵按照命令,开始在一边重新集结。姜维挥动手中长枪,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银弧,枪尖直指魏延:“第二路,出阵!”

  牛皮大鼓擂出海啸般的声音,又一队步兵从后面开出来。还是牌刀手和长枪手,但这次增加了数十名骑兵。为首一员大将却是右将军陈式。

  魏延冷笑了一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空间转眼间被填满,惨烈的厮杀又开始了。

  两翼,魏昌、魏荣等人继续向中军猛烈进攻,把数量占据优势的敌人向后压缩。但越往前,遭到的抵抗便越顽强。激烈的战斗使得双方的战线弯曲、延伸,前军攻击的密度渐渐降低了。同时,这样凌厉的进攻,双方的损耗也是相当惊人的。中军两翼的数百名弓箭手不住地向前军密集的地方倾泻着箭矢,造成大量的伤亡。前军在突击中已损失了二百余人,并且死伤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中军大旗下,姜维右手紧握枪杆,左手下意识地摸着下巴,眼睛盯着。战场上的声浪此起彼伏地向他袭来,他却仿佛毫无感觉,只是看着魏延的身影。

  尽管中军有数万兵马,但他只挑选出部分作为对付魏延的力量。目前已经投入与前军交战的,连同先一天赶到的王平、赵统,总共约一万二千余人。这是很正确的战略布置,因为在这狭窄的地龙道口,五百人与一千人的战术价值并没有多大差别。

  现在,他一边派陈式的千余兵马围住魏延亲自率领的几百精兵,一边调集两千人马,迂回到魏延的侧后方,夹住他的后翼。一方面,切断魏延的后继兵马,另一方面,也防止前军从这个方向对中军发动更强的冲击。至于两翼的六千多名士兵,他暂时不想关心。依他们的战斗力,要击破前军的两翼自然是痴人说梦;而凭他们的兵力,前军两翼要想吃掉他们也几乎没什么可能。

  中路,诸葛连弩的劲射使得前军的后继部队始终无法突破中军布置的防线,但他们的冲击却迫使数量上占优势的中军节节后退。甚至连装备精良的铁甲牌刀队也无法挫断他们的锋芒。同时,在最靠近姜维自己的战场上,旌旗乱摇,人影绰动。人和马踏起的灰尘直冲云际,把所有的战斗者都笼罩其中,也遮挡了观者的视线。被灰尘笼罩的战团里,声嘶力竭的呐喊和撕心裂肺的惨叫一阵一阵传来。混战的双方彼此纠错,从这个地方几乎无法分辨出敌我。只有一个骑枣红马的身影依旧清晰,在里面左冲右突,当者披靡。

  褒口北面的小丘一侧,马岱直坐在鞍子上,仿佛一尊雕像。他的三百名士兵列成战斗队形,在斜坡上布阵。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强健,但每一个人的眉宇间也都能看出隐约的疑惑。是的,他们在等待他的命令。这是他的子弟兵,只要他一声令下,赴汤蹈火他们也会去。可是我该干什么呢?

  除了他的这支人马,前军的力量已经几乎全拿上去了。留在后面的,只有少数老弱残兵。虚插的旌旗在秋风中毕毕的飘动。

  马岱沉思着。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更显得头上皱纹密布。自从汉中入蜀之后,国仇家恨的洗雪,都成了遥远的梦想。他似乎就只想堂堂正正地做一个汉朝的忠臣。可是,命运却又让他在这样的时刻,面临如此尴尬的抉择。

  赵直的话在耳边响起:“世有大是大非,当为社稷而谋,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而况朋友?……”

  然而他还记得魏延的话:“……我只是不愿意让丞相一生的辛苦付诸东流!……”

  仿佛胸中塞了一块火热的炭,一股憋闷的感觉直冲到头顶,旋即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忧愁。心脉一下比一下跳得猛烈,简直要挣破胸腔,震断血管,求一个干净利索。他的面部五官挤出了一个痛苦的思索表情。

  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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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20: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节:崩溃
  十六。
  地龙道中。

  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塔,很巧妙地隐蔽在地龙道的石壁后面。从高塔上可以看清大半个南谷口的景象。

  塔上,全副戎装的杨仪正紧张地观看在那里进行着的激烈战斗。

  了断的一天终于来到了。他知道,无论魏延多么勇猛,凭前军的兵力是根本不可能翻身的。可是看着魏延在中军的重围里横冲直撞,所向无敌,他还是禁不住有些心惊肉跳。每当魏延迫近地龙道口发动一次冲击,他的呼吸都会停顿一下。这是个可怕的魔头,为了汉室复兴和社稷安稳,必须除去他。

  “为什么还不多派些兵马出去参战呢?”他忽然有些急了似的转头询问。

  “现在贼军扼住谷口,大兵力发挥不开,”身边的左中郎将傅裣回答:“姜护军会有主张的,请大人放心。”

  “是的……”杨仪沉着地点一点头,在心底命令自己平静下来。一边暗自祷告,请诸葛丞相在天之灵庇佑,除清乱党,整肃国家。

  姜维站在大旗之下,抄手盯着自相残杀的蜀军士兵。他丝毫不担心今天战局的结果,但士兵的大量伤亡,使他心痛不已。

  “变旗!”姜维将手狠狠一挥:“擂鼓!左右翼突出!”

  一阵大鼓仿佛天降霹雷,在谷口炸响。左右两翼的中军士兵忽然一起向后退去,就象落潮一般。尽管退得有些匆忙,却丝毫不乱。而且他们也并非尽数退下:随着大部队的后撤,几百名士兵显露出来。他们已经排成了整齐的战斗队列,中军士兵从他们的间隙退下去,他们的阵线便与进攻的前军面对面了。

  两声锣响,左右两翼几乎同时树起了将旗。

  左翼是“汉征东将军吴班”。

  右翼是“汉镇军将军廖化”。

  一声呐喊,这早已潜伏的两路的精兵向前军反冲过来。

  更加激烈的战斗展开了。刚才中军突然后撤时,两翼的前军被对手的行动弄得有些疑惑,有的立刻紧随着逼了上去,有的却还在原地停顿下来观望,阵面更加扭曲。现在被敌人一个反冲锋,顿时阵脚大乱。吴班与廖化又都是蜀汉军中的悍将,亲自冲杀在前,魏昌、魏荣的部队一时抵挡不住,被冲得连连后退。整个紧箍着地龙道口的环松散了。吴班、廖化本部人马一路逼压出去,后面糜献、欧阳沛、刘丰云和李易等立刻整顿自己的部队跟着涌了出去。前军被逼迫得步步后退,很快战线转移到了最开始对峙的地方。一旦战场拓宽,兵力占优势的中军取得了更利于发挥的条件。双方在两翼纠缠的局势扭转了。

  ……

  中路。

  又是一阵剧烈的拼杀,陈式的兵马退了下去。魏延轻轻喘着气,抓紧时间略微休息一下。他的脸上已经粘满灰尘和血污,身上的斗篷被削掉了一块,但他并不在乎。只要自己能在正面封住中军的攻势,相信下半天会有办法的。

  一骑马闯进围来,马上的副将高叫:“军师,不好了,两翼……两翼……”

  魏延心里一沉,将缰绳一抖,策马到了后面的一个土埂上。放眼望去,左右两翼的前军已经由攻转守。吴班和廖化的将旗,正引导精兵不断冲击着魏荣、魏昌的阵线,后面大队中军人马源源不断地从地龙道中涌出,加入战斗。尽管表面上双方还在相持,但前军实在已经处于非常不利的地步了。

  “嘿!”魏延一捶马鞍:“小子无谋!”转头吩咐道:“传令两翼,正面用弓箭队挡住吴班、廖化,派遣精骑从最外线绕过去突击敌人的后续部队,务必稳定阵脚,把中军拦在地龙道口附近!”

  姜维抬起眼睛,远远地看着土埂上的魏延。一丝微笑浮上他的嘴角:“如果魏延能安心在阵中调度全军,大概不会这么早就陷入被动。但他太爱亲自冲锋陷阵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转眼间,笑容消失了。两翼的前军开始从斜后方进行突破,很快冲开了几个缺口,反过来对敌人进行穿插分割。吴班、廖化的精兵面临被包围的危险,只好停止了进攻,转而保护自己的侧翼。战局又复杂化了。

  姜维轻轻出了一口气,用手抹去额头上的一滴汗珠。“再擂鼓!中军虎步兵出阵!”他果断地下令,同时抄起了挂在马项下的银枪。

  顿时,谷口号角长鸣,令旗翻飞。呐喊声哗地响起,仿佛干透的土地上洒了一阵倾盆大雨。姜维跃马挺枪,杀入战团。跟在他身后的,是大约一千名精悍的步兵。这些士卒个个精神抖擞,装备精良,手里的刀枪闪出慑人的寒光。他们列成多列纵队,队形异常整齐,簇拥着姜维,直向前突来。

  自建兴八年起,诸葛亮便从全军中精选壮士五千人,由姜维统带训练,称为“虎步军”,以作为摧坚破阵的力量。这是蜀汉十万大军的精华,也是刘姓皇朝的最后一根台柱。几年来的北伐战场上,他们始终担负着支撑全军的责任,甚至被作为全军的灵魂。

  姜维亲自率领着杀奔过来的这一千名步兵,正是“虎步军”的精锐。

  与此同时,刚才被魏延杀散的第一线蜀军,重整旗鼓,向前军的左翼攻过去。而正在与魏延对峙的陈式,除留下少数兵力牵制魏延,主力却锋头一转,直指前军右翼!

  魏延明白了。姜维想以强大的兵力压垮两翼的前军,再合围中路。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片刻,主意拿定,大吼一声,放马从土埂上冲下,带着少数亲兵向陈式的骑兵队横截过去。为头的一个骑兵见魏延怒目圆睁冲来,吓得大叫一声“啊!——”叫声未落,刀光一闪,从面部到脖颈已被一道尺多长的刀口横贯,鲜血狂喷,尸身随即翻下马背。转眼之间,陈式的骑兵七零八落地溃散了。魏延转过马头,又向陈式的步兵冲锋。他身边的几百名将士也一起跟上。战马在长嘶,宝刀在飞舞,鲜血在流淌,伴随着喀嚓的砍切声和铮锵的撞击声,又一批蜀汉的士兵丧命。本来就血肉横飞的战场又抛下了一片死尸和伤者。陈式留下的断后部队早被魏延三下五除二地扫清,现在他的主力也开始一片一片地退缩、奔散、崩溃。陈式起初还想整队抵抗,可是当魏延势不可挡地策马向他直冲过来的时候,他害怕了,拨过马头,混在士兵中一起逃走。

  就在这一会儿工夫,在东面,中路增援过去的人马与廖化的部队两头对击,打退了魏荣的三次反冲,压得前军的右翼继续一步一步后退,甚至他们与中路的交接带也渐渐出现了缺口。在中路,姜维亲自率领的一千虎步军很快加入战斗,重新把魏延和他率领的几百名士兵团团围住,并把他们陷入一场更加艰难的苦战中。

  魏延奋力挥动手中的凤嘴刀。厮杀了整整一个时辰,他已经有些累了,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姜维的虎步军果然战斗力强大,列成数十个小群,此进彼退,相互掩进,层层地围裹上来。一排排长枪大刀,在四面组合成死亡的钢铁板壁。伴着杀声和鲜血,魏延的士兵不断伤亡。

  魏延放马在外围冲突,无论冲到哪里,哪里都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矛头刀口。虎步军的士兵也有很大的死伤,但他们的脸上似乎看不见一点畏惧,依旧是滚滚地挤压过来。

  猛一抬头,姜维正站在圈子外面,离他只有不到百步,脸上神情依旧峻然。“伯约,同是为了北伐,你又何必自残手足?”魏延忽然向姜维喊道。

  “你既已经违抗丞相遗命,则手足相残,早已不免。”姜维冷冷地说:“文长,今日军前阵亡的成百上千汉家将士,其罪责,都要落到你一人身上!”

  “什么!”魏延狂吼着,须发喷张,纵马突前。宝刀落处,一名阻拦的士兵右臂被齐根斩下,痛得一声惨叫,翻滚在地。那只被砍下的手还紧握着朴刀,在灰土积洒的地上扭曲翻动,沾得一片血污。一转眼,前面和两边刺来的十多支长枪又把他逼回了圈子中。这时,又一阵急促的鼓点从东边传来。

  早已屯驻良久的王平军,在鼓点声中杀出阵来。这里大约有八百名精兵,其中骑兵约百名左右,深色的铠甲和旗帜拉出一条锐利的线,他们急速东进,迂回绕到己方的最左翼,从两支部队的夹缝处插出来,接着迅速展开成战斗队形,猛虎下山般直扑上来。这时候,右翼的前军本来就已被数量占优的敌军夺去了战场的主动,中军人马控制了很大的战场空间,两军在方圆百余丈的地方纠缠混战。现在王平一出,顿时如快刀斩乱麻,一切而入,前军被冲得土崩瓦解,纷纷溃败下来。

  魏荣正在竭力抵挡廖化,见状高叫道:“诸位将士并力向前,后退者斩!”拍马舞刀,转头杀上。迎面奔逃的溃兵,被他一阵乱砍,又都驱赶了回去。顿时,两军又混战在一起。“杀!杀!杀!”魏荣奋不顾身,一边大声喊杀,一边拼力突击,在他的带动下,几百名右翼士兵一起反击,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向敌人倒插回去。几百人的呐喊声汇成一个,忽然在战场上空回荡,让人心魄震荡。在这种异常凶猛的反扑下,王平的队伍开始暂时的后退。

  这时,中军的阵中一阵旗帜摇晃,一骑武将登上了一个土丘。王平!

  王平看着脚下的两军士兵。上千人在这个场地上互相拼杀挤压。兵刃的光不时一闪,刀枪的撞击声和伤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倒下,只能从面朝的方向来判断他们属于哪一方。他们身着同样的汉军战服,打着同样的汉字大旗。

  王平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愤。他提起气,向着战场上的士兵,高声叫道:“魏延逆贼!丞相尸骨未寒,你就敢兴兵作乱,莫非存心想败坏我汉朝基业么?前军众位将士,皆是汉军忠良,又岂肯随你一同做那造反的勾当!”他中气浑厚,在这数千人拼杀的战场上,却也传出很远。

  喊声平息下去。在王平的周围,双方士兵不约而同退后了几步,厮杀停止了。中军的士兵,个个紧握刀剑,虎视耽耽,前军士兵大都露出了狐疑。

  魏荣急了,高呼:“休要听他胡说,快随我冲!”

  一阵呐喊又从前军队伍里传出,但比刚才已经逊了不少,而且很快减弱、消散。只有少数人还在发出呐喊,在这空荡荡的地方显得有些可笑,更有些可怜。

  王平立马小土丘之上。在他的脚下,扇面展开了自己麾下的八百精兵,以及与他们对峙的几百名前军。再远,是在整个东部战场厮杀的两军将士。现在,几千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其他几处战场的喊杀声还一阵阵传来,在本处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恍如幻景。

  “各位将士听好,”王平对前军的众士卒喊话,他的声音止不住有些激动:“诸葛丞相已经于本月初七病逝于五丈原军前……”

  一阵骚动从前军的队伍里传出,接着很快平息下去了。

  王平继续道:“丞相临终,留下遗命,由杨长史主持全军,退回国内。可魏延父子却不服军令,兴兵作乱,扰乱国家大事,众位将士不要与他同流合污!……”

  又一阵骚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很多前军士兵开始左顾右盼地交头接耳。几个人在大喊:“放屁!不要听他胡说!”但这声音也很快噤住了。

  王平感到一股热流涌上眉目,他的声音略有些哽咽了:“诸葛丞相一生为国为民,呕心沥血,今日他不幸逝世,我们又怎能容二三奸人扰乱军队,败坏他老人家留下的事业?众位将士,你们都是我汉朝儿郎,父母妻子皆在蜀中,诸葛丞相平日的恩典,也不曾亏待大家,大家又如何忍心辜负他老人家生前的期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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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20:00 | 只看该作者

接上:

  魏荣咬牙切齿地看着王平,眼睛中快喷出火来。想不到这个一向木讷的老家伙竟然这么会说!他没有别的选择,于是提起了刀:“全军听令!随我冲锋!”

  王平的声音也一下严厉起来:“现在,北有杨长史十万大军镇压,南有蒋参军率领宿卫诸营兵马接应,逆贼已是在劫难逃!军令已下,只惩魏延父子,不问其余,各位将士不要再随从造反了,早早反戈一击,改过自新!”

  窃窃私语象打在树上的雨点一样嘈杂的响起。一个士兵放下了手中的刀。“哗啦”“哗啦”,成片的士兵放下兵器,离开了队伍。“畜生!”魏荣的牙齿咬的咯咯响,哧啦一声,拔出宝剑,砍向身旁那些放下刀枪的士兵。前军士兵哄的一声,四散逃开了。

  马岱依旧静静地站在山坡上,看着这边的一切。该结束了,他想。一队中军的人马从那边开了过来,旗号翩翩,为首的将领是廖化。

  廖化的兵马开到山坡之下,列开阵势。山坡上的西凉劲卒都有些紧张地端起了刀枪。马岱却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廖化轻轻一踢马腹,走出十多步:“瑾之,丞相往日待你不薄,不要一错再错了。”

  马岱看着廖化。他的眼中充满无奈,而廖化的眼里却是坦诚的期待。回头看看身后的兵卒,还是忠诚的眼光,都在等待他的号令。他的视线慢慢抬高,看到山丘那边的一片血腥的混战,那满地的尸首和残缺的汉军旗帜。闭上眼睛,魏延的脸、赵直的脸、诸葛亮的脸,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的脸又逐一出现在脑海中。马岱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将手中的大刀向旁一抛:“明白了,”他向廖化一拱手:“元俭兄,我随你去向杨长史请罪。”

  “瑾之何必如此?”廖化高叫道:“长史有令,瑾之你与魏延私交甚好,故而一时糊涂。错不在你,既往不咎。还是赶快整顿人马,一同去擒拿魏延反贼!”

  南谷口的厮杀还在继续。这时天上那层薄薄的雾气已经散开,金煌煌的阳光直接洒在地上,给战场镀了一层光华。光华下面,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接近尾声。前军的右翼已经彻底土崩瓦解,大部分士兵投向了中军的旗下,一部分四散逃离战场,少数坚持抵抗的片刻便被王平消灭。魏荣带着几十名亲随的人马向左翼奔逃。但骚动如瘟疫一样传到了左翼,廖化等也驱动东路人马随着掩杀过来。腹背受敌的魏昌军很快垮了。

  魏延在圈子中间,没有看清所有的一切。但从双方将领的旗帜运动,从四面传来的喊杀,他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赌博输了,自己的努力也已经全部付诸东流。

  身边还有两百多名忠心耿耿的亲兵爱将,周围则是姜维的一千名虎步军。圈子越缩越小,甚至可以看清虎步军士兵脸上的神情。偶尔,还会出现似曾相识的容貌。可是现在却是不共戴天的敌人。金属的碰撞声刺耳地响着,血花飞溅。魏延奋力挥动手中的凤嘴刀,把敢于阻拦或进攻的士兵杀死在马前。可他心底,却是一种麻木,似乎只是在凭着惯性,厮杀,厮杀,厮杀……可厮杀又是为了什么呢?以前是为了北伐中原,兴复汉室,现在呢?

  外围的旗帜一阵纷乱,两队人马杀进圈子,四周紧紧包围的虎步军被迫闪开一条血路。是魏昌和魏荣。但他们身边总共也只剩下了数百名将士。

  “父亲,快走吧!”魏荣手起刀落,将一员中军小将砍于马下。这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现在也露出了满脸焦急。

  “去哪里?”魏延很平静地问,他心里确实一点都不着急。所有的计划都已经失败,他似乎对于未来已经不那么关心了。

  “去……去汉中吧。快,赶紧突围!”魏昌大声催促,一面率队往外冲击。一阵砍杀,他击退了从右面袭击的一支虎步军,自己的队伍里也有几个人伤亡。

  “汉中?”魏延还是很平静:“瑾之那边怎么样了?”

  魏荣咬牙切齿道:“别说他了,马岱贪生怕死,背信弃义,居然投降了杨仪!”

  仿佛一记重锤在心坎上狠狠敲了一下。但魏延没有表达出来。他只是一提缰绳:“走!”拍马舞刀,转头向南杀去。

  大军潮水般从两边涌上来,这数百名前军将士仿佛浪涛中时隐时现的孤礁,随时会被完全吞没。魏延、魏昌、魏荣不顾一切往南冲击。四下里杀声不绝,中军士兵漫山遍野,团团裹上,旗帜和兵刃沐浴在阳光下,更增添几分杀气。上万人的呐喊在天地间滚动,似乎单凭这呐喊声,便足以把每个人压碎。“活捉魏延!”“活捉魏延!”四面八方,都是这震人心魄的喊叫,每一个人都在怒吼,每一个人都在喋血!魏延完全被这种混杂的声音层层笼罩其中,但他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今天杀死过多少人了,双臂开始微微酸痛,脸上汗水和着灰尘,有一种很不舒服的黏糊。身上还受了三处轻伤,伤口被汗水一浸,咬得厉害。但他还是拼力砍杀。砍杀中,他却也不禁疑惑,自己这是不是在削弱蜀汉的力量呢?

  姜维收起枪,坐在马上,轻轻喘着气。刚才尽管没有与魏延直接交手,但他也有些紧张。尤其当魏延正对着他冲上来时,心里那股压力居然让他有些发抖。同时魏延的勇武也让他感到分外遗憾。如果这个人能遵从丞相的遗命该多好啊,他想。现在,能有如此才干,而又能致力北伐的人,实在所剩无几了。倏地,一丝不安涌上他的心头。不管怎么说,这是为了大局。姜维安慰自己。

  杨仪已经骑马出了谷口,在他的周围,簇拥着数十名高大精强的卫兵。两排明晃晃的刀枪护卫着这位代中军都督的长史,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延那一小撮人马,还是那么势不可挡地向汉中道方向不断远去。从三面压迫过来的中军仿佛惊涛骇浪拍打着人海上的一条小船,不断冲涌上前,不断杀伤他们。但最前面的那个骑着枣红马的身影,却依旧那样的矫健和威猛,劈波斩浪地向外直穿出去。

  杨仪心中一阵悚然。这个人太可怕了。

  “长史,叛乱的前军已经全部歼灭了。”姜维策马来到杨仪身边。

  “很好。”杨仪威严地点点头:“只是……魏延尚未擒获,后患未绝,如何是好?”

  姜维转头向南看。这时魏延父子已经冲破了最后一道截杀,沿汉中道拐到山后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条正在逐渐消散的尘带。

  杨仪一言不发,盯着姜维。

  姜维笑笑:“长史不必心急。我已安排平北将军马岱率领兵马,抄小路迂回伏击,必可擒得魏延。”

  杨仪一愣:“马岱?他不是……”

  姜维道:“对。马岱他原先因为私交而受魏延鼓惑,一时糊涂跟从魏延叛乱。现在他为大义所激励,已决心反戈一击。我命他去擒拿魏延,正是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杨仪道:“只是,那魏延反贼十分凶猛,马岱又与他是旧交,我怕万一……”

  姜维笑道:“长史放心。这次马岱去抄袭魏延,所率部下,是我专门从中军拨给他的二百骑兵。这些儿郎方才一直未曾参战,以逸待劳,甚是精锐强健。我还派遣讨寇将军王平与讨贼将军赵统二位随行,想来不会出什么意外。”

  杨仪的心这才放下,但他转头仔细打量姜维的脸时,却又不禁感到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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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20: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节:绝路
  十七、
  雍阳镇,距离汉中四十里。

  一个很大的三岔口,分别连接南谷口、汉中郡府和江油。岔路口野草茂密,但被人马践踏的痕迹却也十分明显。巨大的石碑歪在路旁,脚底也是青草密布,碑身上满是鸟粪和青苔,几乎盖住了碑文。远近少许村落尽显出一片寂静。

  一阵蹄声由远即近,五十多骑从北面的道上赶来。马蹄敲击着石板路,迸出点点火星。马上的骑士全都是身着戎装,手里提着沾血的刀剑,一个个蓬头垢面,满身征尘。其中很多人带了不同程度的伤。

  这正是从南谷口突围而出的魏延父子一行。

  看到三岔口的路碑,魏荣欢叫一声:“父亲,再有四十里便到汉中了!”

  大家的情绪一下子活跃起来,有人在互相说笑,尽力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尽管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几分黯然。

  魏昌独自拨过马头,到队伍后面看了看,又登上路边一块巨石,朝来路张望一番,这才打马回到路上,道:“后面没有发现追兵。”

  一个士兵打趣道:“准是被我们吓得跟另一条道上去了吧。”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有些夸张的哄笑,魏延却只是苦笑了一下。他看得出来,大家心里都很难受。是啊,就要到汉中了,可是到了汉中又能如何呢?北伐的事,现在似乎只是一个梦了,自己却是实实在在地,在躲避着汉军的追杀,而且还消灭了汉军不少兵力。这一切都不是我的本意呀,可还能怪谁呢?

  枣红马轻轻地嘶叫了一声,并没有打断魏延的沉思。自己这几天的举动,究竟是对,还是错?为什么原本想是兴复汉室北伐中原,却给自己,给这些将士,也给国家带来这样大的灾难?杨仪呢?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他们会争斗起来?难道仅仅是因为私下关系的交恶?还有,姜维,王平,费祎,他们也是错了吗?

  蜀汉和魏国的战争呢?谁是对,谁是错?汉朝当然是正统,可司马懿和杨仪的不同在哪里呢?诸葛丞相一生致力北伐,鞠躬尽瘁,他又是为的什么?

  ……

  其他将士没有在意这些,一个个翻身下马。魏昌道:“休息一刻钟,再一鼓作气,赶回汉中去!”

  魏延从沉思中起来,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猛地醒悟过来:“此地不可休息,快上马!”

  嗖!一阵箭雨,从好几个不同方向射出。魏延部下的士兵连声惨叫,已死伤了十余人。有的已经下马,被射死在地上,还有的则是在马背上中箭后栽下来的。队伍顿时乱成一团,一些受惊的战马嘶鸣着四处乱冲乱撞。

  一刹那,树丛里,岩石后,还有路旁的小丘上面,到处都出现了全副武装的骑兵!大刀,长枪,鲜明的盔甲,在路边这质朴的景色中衬托出一片肃杀。这一百多名精良的骑兵,封住了路口和两侧,将魏延他们团团围住。还有至少五十名马弓手,五十张硬弓,五十支致命的利箭,虎视耽耽对准三岔口上这几十个精疲力竭,人困马乏的幸存者。

  展开的队伍中间,是三面将旗。

  “汉讨贼将军赵统”

  “汉讨寇将军王平”

  “汉平北将军马岱”

  已经没有退路了。魏延反而镇定下来。他一个个地仔细打量着伏击者的面孔:“瑾之,是你……”

  马岱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他硬着心肠说道:“文长,你这是咎由自取……”

  魏延笑了:“瑾之,任你如何掩盖,你还是很在乎我这个朋友的。你的声音都变了。”

  马岱的泪水一下夺眶而出:“文长,别怪我,丞相对我的恩典,我……”

  魏延点点头:“我自然知道。瑾之,你的难处我都知道。我不怪你。”

  沉寂。

  魏昌、魏荣和他们手下的亲兵,都紧握刀枪,一边盯着包围自己的军士,一边注意魏延的神色。只要一声号令,一个手势,甚至一个眼色,他们就会像受伤的猛虎般暴起,与追兵死战到底。

  中军的骑兵们依然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魏延接着道:“瑾之,其实,我也知道我这次做得是错了。伯约说的有理,这两天来,千百死难的汉军将士,罪责尽在我一人。”

  魏荣忍不住叫了声:“父亲!……”魏延用眼神止住了他。

  魏延异常的轻松。他仿佛在回忆着,慢慢说道:“瑾之,还记得三天之前么?在褒道行军的时候,我曾问你,我究竟错在何处。当时你回答说,我错在不该为了与杨仪的私怨而违抗丞相的遗命,对么?”

  马岱忍住泪点头道:“是。”

  魏延道:“现在我想,你说的却也不对。我魏延为汉室尽忠,固然是无愧于天地祖宗,无愧于朝廷恩典,也无愧于自己的一腔赤诚。只是为什么却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总感觉,是天注定的……也许是因为我和诸葛丞相的看法不同罢?……罢了,我也说不清楚,你日后工夫多,慢慢琢磨吧……”

  王平和赵统并马站在土坡上。王平一言不发,默默看着魏延。赵统却老大不耐烦,喝道:“还罗嗦什么?拿下!”

  魏延冷笑一声,转脸向赵统道:“常山赵子龙若要知道他儿子竟是如此狐假虎威之辈,可真要死不瞑目了!”哧啦一声,从匣中拔出宝剑。

  魏昌、魏荣同时叫:“杀!……”

  赵统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一缩,手中枪已举起,准备下令围歼。王平不动声色,将手一抬,拦住了他。

  魏延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直笑得身子前仰后合,片刻才止住道:“何必如此惊诈?”手腕一转,宝剑向喉头刎去。

  身边一阵惊叫:“父亲!”“将军!”马岱也同时叫出:“文长!”魏荣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父亲,不可如此轻生!”

  魏延用目光缓缓扫了一周,闹哄哄的部下顿时鸦雀无声。四面包围着的中军骑兵也都停止了交头接耳。“你们这样,难道是想看我落到杨仪手中去受辱么?”他轻声问道。魏荣的嘴唇紧咬,两汪泪水从脸上淌下,放开了手。

  魏延把脸转向马岱:“瑾之,我拜托你一事。这也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求你帮忙了。”

  马岱:“文长……”话未出口,已自呜咽。

  魏延:“我的家属,托你照顾。这两个逆子随我造反,自然决无幸免之理,只是我家中尚有幼子二人,孙三人,请瑾之设法保全,续我魏家一点血脉。”

  马岱拼命点头:“我自当尽力,文长……请放心。”

  魏延又转向王平:“子均,我也有一事求你。”

  王平道:“你说吧。”

  魏延指指身后:“我这些老部下,随我多年,我死之后,望你能念他们为汉室浴血沙场多年,予以照顾。若能把他们收编麾下,日后北伐之时,拼个为国殉身,也算遂了我心中夙愿。”

  王平道:“这个,文长不必多虑。”

  魏延微笑着,将宝剑缓缓靠近脖子。他能感到自己体内的热血在奔涌,能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动。身上仿佛还有用不完的气力,本是为了在北伐的前线施展,现在却要自刎而死了。冰冷的剑锋挨上了脖子,剑上的寒气激得他全身毛发一悚,很清爽的感觉。剑身上反射的阳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转过脸去。这时正是未时将过,今天又恰逢一个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金黄的阳光从天幕间射下,照得人脸庞热烘烘的。时而一阵清风吹过,乍寒还暖,带给人一种奇特的舒畅。放眼,远近的青山绿树,大小村舍也尽数沐在阳光下,焕发出新的气息。魏延贪婪地看着,忽然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发现午后的阳光竟然如此的招人喜爱,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北伐的雄心壮志,刚经历的残酷内战,还有眼前的这些虎视耽耽的士兵仿佛都被抛到了脑后,他只想尽情享受一下这明媚的阳光。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离开那血腥的战争,隐居乡间,做一个悠闲的隐士。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

  赵统在山坡上,轻声对王平道:“王将军,我等奉命捉拿魏延,似乎应当生擒,而不该让他从容自刎啊……”

  王平猛地转过脸来瞪着他。赵统第一次从这位忠厚的老将眼里看到如此犀利的目光。尽管自诩继承了父亲的勇气,他竟觉得背心一凉,出了一头冷汗。连忙讪笑着,慢慢把脸扭过去。恰在这时,哗啦一声,魏延的尸身坠到了地上。他的眼睛还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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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复仇
  十八、
  杨仪坐在临时搭建的帐中。姜维陪坐在一旁。桌上的一盏茶动都没动,已经凉透了。

  “为何马岱将军还没有回来……”杨仪轻轻地搓着手心。

  尽管魏延统率的前军已经被彻底击溃,杨仪心中还是不踏实。刚才他小睡一会,竟做了个噩梦,梦见魏延满脸鲜血地提着刀,大步向他走来。两边众将上前阻拦,都被魏延一刀一个砍翻。他吓得大叫姜伯约救命,可姜维只是站在几步外袖手旁观,一边发出阴阴的冷笑。他想跑,脚下却怎么也迈不开,于是只好瞪大恐惧的双眼,看着魏延狰狞的面目一步步逼近,直到最后在一声大叫中惊醒。

  现在背脊还是湿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会这么怕魏延?局势不是早就明了了吗?但只要看不到魏延的尸首,他就不会安心。

  “长史不必心焦。算来现在马瑾之也快回来了。”姜维口中劝慰,心里暗暗讥笑。丞相的眼光实在令人佩服,经过这些天,他甚至觉得魏延对杨仪的厌恶也是很有道理的了。杨仪胆怯心狭,根本不是大将之材。军队交给他只会丧师辱国,他也就只配做个谋士。而北伐……想到北伐,姜维心中却是一阵理不清的烦忧。

  半天以前在南谷口消灭前军的时候,他也不禁松了一口大气。但现在,他却又对魏延感到分外惋惜。

  是啊,魏延说得对。这次一旦收兵,以后再要北伐,真是困难重重了。费祎,蒋琬,董允,没有哪一个是开疆拓土之辈。丞相一死,朝中的稳健派该彻底得势了罢?……

  “报!平北将军马岱在帐外求见!”

  一声打破沉寂。杨仪大声道:“请进来!”声音中抑制不住的激动。随即站起身来。姜维也随之站起。

  马岱步履沉重地走进来。他的头低埋着,眼角还有隐隐的泪痕。身后,是三个士兵,每个人的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每张托盘上用红布覆盖着一件东西。看出来是三颗人头。

  “杨长史,我奉命同讨寇将军王平、讨贼将军赵统二位共同追赶魏延,于雍阳镇将魏延并其长子长弓将军魏昌、次子骁武校尉魏荣斩首,特来复命。”马岱说完,作个手势,三名士兵依次把手里的托盘放在杨仪的案上,然后退出。

  杨仪的心跳猛地快了一倍,似乎还有些承受不了这个消息。他在原地转过半个圈,走回到自己案前,屏住呼吸,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去揭第一块托盘上覆盖的红布。那神情,仿佛在担心托盘里会跳出什么怪物来!

  红布揭开了,是魏延长子魏昌的首级。杨仪嘘了口气,再去揭第二块。

  这块下面覆盖的人头正是魏延的。他双眼微睁着,脸上已完全被死亡的灰色笼罩,但嘴角竟还若隐若现有一丝笑意。

  杨仪直起身子,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眼睛看着军帐的顶,嘴半张着,心潮不断起伏。

  魏延终于死了。是的,这个骄横的魏延,这个居功自傲的人,终于死在了我的手上!丞相最担心的祸患除去了,国家也终于可以安宁了!

  过去与魏延交道的场面又闪电般掠过脑海。那时他是多么的狂妄,多么的不可一世啊!甚至拔刀来威胁我,这个凶悍的恶贼!可今天,你不是照样被人砍下头颅,放在托盘里呈献到我的案前!哈哈,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和我作对,是个什么下场!

  杨仪猛地一阵仰天大笑,如癫似狂。笑声未落,砰的一声,把魏延的人头从案上踢得飞起来!马岱在这一刹那眼睛发直了,但立刻又垂下眼,咬住嘴唇。

  魏延的人头在空中翻动两下,滚落到地上。杨仪紧前两步,一脚踏住,咬着牙说:“庸奴!你也有今天!你还能做恶么?!”

  姜维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来人!”杨仪一脚踢开魏延的人头,大声喊道:“传令壮勇校尉欧阳沛,引兵三百,去往汉中,将魏延满门抄斩,夷灭三族!”

  “长史!”马岱大惊失色:“不可——”

  杨仪恶狠狠地转过脸来,盯着马岱的眼睛,马岱不禁一缩。“魏延兴兵造反,死有余辜。”杨仪一字一顿地说道:“有敢违抗者,杀无赦!”

  姜维怀着复杂的心情,冷眼看着这一幕。

  “我做对了吗?”他问自己,也问诸葛丞相的在天之灵。得不到任何回答,但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丞相死了,魏延也死了,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北伐中原,光复汉室的担子,也已经悄然交到了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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