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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小说: 相忘于江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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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1:37:00 | 只看该作者

孔明不解地望着他,刘备释然地一笑,将身子靠在靠枕上,目光停在远处:“唉,朕到了向丞相托付江山的时候了。”

“陛下。”孔明极力地想送给刘备一个安慰的眼神,却不想,视线却极快地模糊起来了。刘备反倒安抚着孔明,拍拍他的手背:“丞相,不必如此吧。人到五十不称夭寿,朕六十三岁了。”说着,他猛然坐起来,凑近孔明的耳朵,小声地说:“够本儿了!从织席贩履到做了这个皇帝,我真够本儿了!!还有什么遗恨?”

刘备的脸上真的绽开了明亮的笑意,没有一丝虚假。他直望着孔明半晌,眼神柔和下来,笑意渐渐变得惨然:“只是,我今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

“陛下。”孔明不知道,今日为何总是自己要泪流不止。“陛下不要说了,如果没有您,亮只是南阳的耕子。”

“可是没有我的话,孔明不会这么年轻,就生了白发。”刘备轻轻地触到孔明的鬓角,真的,真有一根细细的发丝,泛着惨淡的银白。

“你是为我累的。唉,孔明,你是上苍赐给我的一个奇迹,如果你辅佐的是高祖那样的君主,说不定,大汉早就复兴了。可是,上苍把你赐给了我这样一个人。东西两川太小了,根本不是卧龙可以飞腾的地方。而我,临死之前,却还要给你留下这样一个大烂摊子。”

一向善于辞令的孔明听了刘备的话,除了流泪竟没有了语言,那眼泪竟像是从心里绞出来的,让他的心一阵阵疼得难忍。

刘备抚着他的背:“丞相,真是难为你了。今后,季汉怎么办?阿斗少不更事,良将谋臣全让我损失待尽,国力虚弱,孔明,我想想,我都恨的要死,我真的恨我自己!”

抓住孔明的手开始颤抖。刘备屈下身子,哭得哽咽难抬。

望着刘备满头苍发,孔明止住了泪,他不能陪着刘备哭,他知道,陛下说的全是实情,这实情也扰得他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可是,他是一国之相,陛下说过:孤得孔明,如鱼得水。鱼搁浅在沙滩,水难道会不涨上来把它带回大海吗?

孔明从袖口里掏出丝绢,擦了擦眼睛。又示意宦官打水为刘备净面。亲自为刘备奉上了参汤,看着他抿了一口。

“陛下,你可否愿意再听臣一言。”

刘备头向着里壁,微点了点。 “陛下所虑,不无道理,但是季汉并不像陛下所说的这样大厦将倾。我们是有希望的。”孔明的声音不大,但是让刘备渐渐回过了头。

“陛下想想。此番东征,您可曾分调汉中之兵?”刘备摇摇头。 “诚然。魏延在汉中尚有精兵三万。马超兄弟尚有精兵两万有余。子龙所部,也俱是精锐。再加上东征所余,也有十万之众。”

刘备睁开了眼,凝视着孔明。

孔明依然平静如初:“虽说五虎将凋零大半,可是将门虎子,青胜于蓝。关兴张苞大有其父之勇。张嶷、张翼也是后起之秀,向宠临危不乱,殷纯刚猛过人。若经历练,必是可造之才。” 孔明望望刘备,见他眼睛里又有了亮光,于是摇了摇羽扇,更加镇静:“再者黄权、马良虽失,董允、陈震、费(yi)、蒋琬等也是治国能臣,太子虽年少,智量宏远,仁慈安静,陛下,这难道不是季汉昌隆之相吗?”

刘备笑着,泪波再涌。

“陛下,东吴虽然取胜,可也是大伤元气。陛下初战告捷,伤其士卒无数。甘宁、马忠、潘璋俱都阵亡,他方取胜,曹丕便撕毁盟约出其不意攻打合肥,他后方难顾,早晚还要归附于我的。陛下,你想想啊。”

孔明说到后来,语气也有些急切了。他不知道,这倒底是在给陛下宽心,还是在说服自己 。

“孔明,”刘备抚住孔明的肩:“我就知道,只有你,这个世上只有你,能让我摆脱困境与厄运。可是……”刘备哽咽着,“你越是如此,我越是不安啊。你就不能埋怨我几句??” 孔明也拉住刘备的手:“陛下,您是一世英雄,想重振雄风还是想颓然了局,全在陛下!”

“丞相!不用说了。我稍有起色,与你共返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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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1:37:00 | 只看该作者

一间简单而宽大的屋子,装饰也是十分古朴,里面充满了让人不太适应的药气。这是为了刘备的病情而匆忙组成的“太医院”。

从成都随丞相同来的太医令,加上随军的军医,永安本地的名医大大小小二十余人,此刻都屏着呼吸,垂手侍立在一旁。

几案后,孔明仔细地审阅着刘备这三个月以来的脉案,眉头微蹙,良久沉吟。 “太医令。”孔明温和地唤了他一声。 “丞相。” “陛下倒底所患何疾?”孔明紧紧望着太医的眼睛。 “丞相,陛下初时只不过肝阳上亢,虚火上冲。后又有下痢,渐渐不能饮食,郁结已深,导致肾阴虚弱,三焦不通。如今……又是有了春秋的人。怕是……” 太医令的话未完,后面的大夫们一个个默默点头,面现忧容。

孔明仍凝望着他,手中的羽扇也停止了摇动,“如此,就没有办法了么?”孔明的眼睛渐渐蒙上了水雾。

“丞相,陛下洪福天佑,我等一定尽心。料想过了冬天,是没有大碍了。” 泪水直冲下面庞,孔明如何不知,医者说过了冬天无大碍那便等于说:陛下也许是过不了今冬了。

“丞相……” 孔明摇了摇手,“多谢太医,亮但请诸公务要尽力,可以张贴榜文,求民间验方亦可一试。” “遵丞相钧旨。”太医们纷纷行礼。 孔明缓缓地走着,任三春的风撩起鹤氅的衣摆,就这么痴痴地走。直到前面没有了路。

不知不觉间竟登上了白帝城。眼前长江如练,山恋叠嶂。也不知,这如画的峡口中,又藏匿着多少激流,多少险滩。孔明的目光注视在滩头那几乎是爬行的纤夫身上,那小小的身躯,竟要牵起那样一艘巨大的楼船,还要带着它闯出暗礁峡谷。而那纤夫手脚并用之余,竟还仰面作歌。那歌声回荡在峡谷中,让人无限的伤感。

这纤夫就是我呀。孔明沉思着。那楼船就是风雨飘摇的季汉。我要牵着它走,一直走,把它带到宽阔的江面。即使我可能在半路上就力尽气绝,我还是要笑对长江,我还要仰面做歌。

孔明闭上了眼,因为眼泪又滑了下来。

以前,当我负重辛劳时,总有一个人,他可以披头盖脸地把锁在我身上的纤绳扯下来,虽然粗鲁,可是让人觉得那样温暖。我可以在他面前叹气,在他面前流泪,可以在他面前像个孩子。而没了他,我,只能做一个负苦做歌的丞相了。我不能再对任何人说一个累、道一声苦。

孔明觉得他的泪要流干了。江水声也似越来越轰鸣。他不禁跌坐下来。悲声隐泣。 “丞相——” 山下传来了赵云的呼唤声。孔明忙拭着眼睛站起身,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永远镇静从容的诸葛孔明。

“丞相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陛下要与丞相共同用膳,找不着你,要急死了。”赵云打量着孔明,用手轻轻扶着他。

“哦,找我呢?陛下吃什么好的了?”孔明笑的灿烂。赵云停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丞相,不用这样强颜欢笑。云虽愚钝,也知丞相心里的苦。” 孔明停下脚步,感激地望着赵云,良久无语,拍了拍他宽阔的肩头:“谢谢子龙。但是从今天起,要想方设法让陛下高兴起来,不要让他有一丝阴郁的心情。” 二人对视着,深深吸了口气。匆匆走下山。 刘备的午宴并不丰盛,但是孔明却吃得十分香甜。直到席散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刘备一直好奇地看着他,“孔明食量比以前大了呢。”

“哦?陛下心疼了?”孔明用清水漱着口,歪着头看着刘备。 “哈!!我心疼了?”刘备虽然没有中气,但是笑得还是十分爽朗。“好,今天晚上,我还请你,你把我这一份也必需吃掉。”

孔明摇着羽扇低头看看,微微一笑:“不在话下。” “哦?”刘备睁大眼睛,好像不认识他了。“你记不记得,当初在新野我们四人同桌而食。”

孔明点点头。笑望着刘备。刘备得意地指着孔明:“若不是我阻住益德,把菜搛到你碗里,你怕是要生生饿杀。”

“是呀。”孔明释然一笑。“那时三将军看我不顺眼呐。哦,多亏了陛下,若不然臣竟是要饿死了。”

刘备笑得有些接不上来气。“没良心,你就是没良心。后来我倒不让你跟他们一起吃了,你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吃什么都不香,你知道益德怎么说?”

“臣洗耳恭听。”孔明微屈了身子。

“他说:这群酸儒,都不是饭养大的,全是砚台里的墨灌的长了这么大。亏他也长了这么高。”

这一次轮到孔明笑得上不来气。“高论,三将军实是高论。”刘备笑罢,用手托住头,注视了他一会:“怎么现在倒比那时不挑食了呢?” “现在不同了。”孔明笑道。 “嗯?”刘备不解。 “臣封相了。” “这是什么理由?”刘备又展开笑容。 “宰相肚里能撑船,多一顿饭,不在话下。”

刘备仰面大笑,几乎闭了气,孔明忙上前抚着他的胸口,刘备喘息一阵,睁开眼睛。望着孔明:“唉,你要是一直这样,真乃大汉之福呀。”

君臣笑语不断,孔明陪着刘备又说了一会话,便让他好生睡下,刘备拉住孔明:“我睡醒了,陪我下棋。” 孔明点点头,施礼退下。走出宫门,站定身子,回过头,深情的望着门里:“主公,你多笑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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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1:38:00 | 只看该作者
“丞相。”

一声呼唤阻住了孔明正欲离开的脚步。

“正方。”孔明回过头来,迎上李严的焦虑的目光。

“丞相,陛下的病?”

孔明望着他,微微叹了口气:“唉,陛下郁结太深了。”

“是呀。”李严也跟着叹了一声“陛下圣明神武,却败在了东吴一个黄口小儿手上,心里难免不忧闷。丞相,严想动问一声,陛下何时能启驾返回成都?”

孔明微锁了眉锋:“看如今陛下的病体,不宜鞍马劳顿。待稍有起色,便起程可矣。”

“是呀,丞相,永安虽好,毕竟是两国交界,若有意外,难保陛下安泰。”孔明听了,目光一闪:“正方,你所辖之部,要对边境严加巡守,但是也不可向东吴轻易挑衅,惹起事端。”

李严意味深长地望着孔明:“丞相,严听闻,曹丕趁陆逊远征,已起兵合肥,东吴正措手不及,若趁此时我们起兵报仇,岂不正为良机?”

孔明回过头,望着宫外,羽扇缓缓地摇动着:“渔人得利呀。正方,对东吴,不可妄动刀兵。”

李严还想说些什么,见孔明凝眸远望,似在沉思,只得躬身施礼,悄然退下

孔明再一次走入刘备的寝宫,已是未时末了。在刘备的招呼下,他坐在了榻侧,仔细地端详着刘备的脸色。

“陛下,睡得还好吗?”

“唉。一闭上眼,那些死了的人,一个一个地来向我行礼,轰也轰不走。”刘备无奈地苦笑着。他抬眼见孔明的目光中一片黯然,忙拍拍他的手背:“哦,也睡了一会儿,你又去哪儿了?”

“亮也去小憩了一会儿。”孔明微笑着说。

刘备轻笑了一声,闭了眼,微微叹息着:“撒谎。”说着拉过孔明的手,“手指上还有墨迹呢。”

“亮是小憩了一会,醒来时为太子誊录了一份《商君书》”孔明安慰似的说着,又从面上漾出些羞赧的表情:“忘了净手,只是这一次,今后有的让陛下取笑了。”

刘备久久拉着孔明,只是深望住他,脑海里回响着一句话:今后……今后……我们君臣再没有今后了……”

“陛下怎么了?”孔明微俯下身,惊望着刘备眼角溢出的一滴老泪。

“哦。没事!”刘备放开孔明,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转而展开了笑容。“陪我下盘棋!!”

宦官就在榻上放上了小几,捧过了黑白子。这时,御医来奉药,躬身伺候在刘备的身旁。刘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拿走拿走。朕不喝这个苦汤子。”孔明笑着方要劝慰,刘备抬手止住他:“没用!谁劝也没用。”然后咬着牙靠在枕被上,一脸的痛恨。孔明看着他的样子想笑,笑容没有展开,心像被人揪住。

他不知道,这个如父亲般的君主还能再陪他走多久。

孔明摇着羽扇,似是要将这灼人的心绪扇掉。他笑着望望刘备。狡黠地眸光忽地一闪。刘备马上警觉起来:“干么?又再想什么坏主意?”

“哦,不。我在想下棋的事。”孔明若无其事地说着。

“下棋的事?什么事?”

“干下吗?我们下个注如何?”孔明歪着头,手里的棋子轻轻地击着棋盘,玉石相触,发出清脆的声音。

“好哇!”刘备喜得猛然坐起来,却是往前一栽。两边的医官、侍臣忙来挽住他。刘备静坐半晌,方平了一口气,睁开眼见孔明正拉着他的手,他轻轻攥了攥孔明的手:“不妨事的。”

“陛下。”

“好,你说说,我们赌什么?”刘备微喘着。

“嗯。陛下输了,要把药喝下去。”

刘备皱着眉,沉思半晌。良久才狠狠地说:“好!”转而问道:“那你输了呢?”

孔明笑而无语,半晌才说:“听凭陛下处置。”

“你输了,罚你三天不准办公。”

“多谢陛下!”孔明满面喜色。

“摆上,摆上。”刘备十分自信。

屋里再没了别的声音,只闻棋子落在玉盘上的啪啪声。孔明专注地盯着棋盘,刘备的棋委实不怎么样,所以孔明下得十分轻松。黑白子在他的眼中,渐渐成了杀伐机巧的战场。自己的后方,哎呀,后方空虚。忙补上一子。他用扇柄敲着棋盘,后方,后方。对了。后方的黄元!黄元久有反意了。不知董允他们……

正沉思时,忽然听到“达达”的声音,抬头看去,刘备得意地望着他,用手指轻叩着几案“要想这么半天呀?”

“唉——是呀。不得不想呀。”孔明长叹了一声。

“朕的棋让丞相如此苦思?”刘备掩示不住的喜悦。

“我是在想——”

“嗯?”

“我在想,如何下,才不至于让陛下中盘认输。至少让陛下不太难堪。”孔明探着身子,附在刘备的耳边悄声说。

“你!”刘备瞪大了眼睛。“我输了?我怎么输了?”他盯着棋盘,明明败局已定,他将棋子一阵撸。“不算。这个不算。”

孔明用扇子按住他的手:“陛下,不必如此。您输了多少目,我已记下了。来吧。喝药。”

看着刘备咬牙切齿地咽了药下去,孔明满脸的得意。

刘备用清水漱了口,略歇了歇,回味似的说:“是呀。丞相,能让我少输点的人。只有你了。只有你,不会让季汉有更大的损失了。”

“陛下。”孔明站起了身。

“不许走!”刘备又回复了面容“想走?赢了我就想溜?”

“再下吗?”孔明挑衅似的望着刘备。

“围棋这东西,是你们下的。太伤脑子。朕想和你下象棋。”刘备自信满满。

“这……”孔明犹豫了。象棋,孔明下的少。他知道,陛下下象棋是很有一套的。

“怕了?”刘备眯着眼,语气里满是骄傲。

“臣就陪陛下下一盘。”孔明又坐回几前。

“要赌注啊。三天。不许办公”刘备重复了一遍。

“好。谨遵圣命。”

摆上了楚河汉界,刘备真的挥马纵横,气势逼人。孔明节节败退。刘备将吃了的两个子放在手里,敲得山响。虽然虚弱,但是还是说着:“三天,三天不准办公。”

孔明紧皱着眉,苦苦思索。正在这时,一个宦官进来:“启奏陛下,这是理殿下给陛下抄写的《庄子》,请陛下过目。”

刘备盯着棋盘,摆了摆手。孔明却接过来。送到刘备面前:“陛下也看看,殿下的字进益不小呢。”

刘备这才接过。仔细地看着,半晌笑着说:“嗯,比他爹强。赏。”打发了宦官,他兴致勃勃地又低下头,咦?原来已经架好的炮竟不翼而飞。他四下里用目光搜寻。踪迹不见,又将目光投向侍奉的宦官。宦官苦笑着,低头不语。

孔明问道:“陛下找什么呢?”

“我的炮。”刘备呢喃着。

“炮”?孔明故做惊讶。“臣已经吃了。”

“什么?”刘备想了半天。“不对。”

待他想明白,却见孔明已经到了门口。笑着要夺门而出呢。

“好哇你!大胆!”刘备哭笑不得。“你回来。把炮拿来!”

“没有,陛下,我想起来了。有一桩事,万分紧急,我去去就来。”刘备大声笑叫着:“拦住他。快着,别让他跑了。”他兴奋地笑着,未理会冷汗浸了一头。手也不自主地抖了起来。孔明忙收住了笑,快步跑了回来。

“陛下。”医官们忽地围上了。

连忙撤走了棋盘,进了汤药,又用了炙。刘备才平静下来。待他睁开眼睛。惊望见孔明正跪在他的床前。

“丞相……”

“陛下,是臣让陛下受苦了。”孔明一脸的悔愧。

刘备苍白的老脸上泛起一抹微笑。他示意宦官,扶起孔明。望着他坐在自己身边。笑叹了一声:

“丞相,谢谢你。我好久没有如此笑过了。谢谢你。只有你。不会让我哭着走吧。”

孔明猛地转过身,抽搐的肩头告诉刘备,他在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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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1:38:00 | 只看该作者
“行了,丞相。”刘备轻轻笑着,用手抚着孔明的背:“我现在还死不了呢。我们君臣……还有些时间……”。

刘备玩笑似的话却重重地撞到孔明耳中,他站起身,向刘备躬身施礼,“陛下,您歇息吧。臣……告退。”抬起头来的时候,刘备看见,两颗泪悄无声息地落在白羽上。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温和地望着他,孔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却印在了脑子里。

这个瘦削的肩膀,要顶起一个诺大的、濒于绝境的国家来了。孔明,我不能与你一起扛着这个重担了。虽然,你有着绝世的奇才,谈笑间军国大事已安排稳妥,可是,你毕竟是个人呢。今后的日子,面对着强大的曹魏,暧昧的东吴,川中的宿老,没有志量的斗儿,疲弊的国力,你将如之何?将如之何?

我知道,你有办法,让这个国家走出困境。但是,做一个万人钦敬的丞相,累吧,苦吧。我不在了,还有谁知道,你也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呐!

刘备用拳支着太阳穴,闭着眼,皱着眉,任两滴老泪滑过灰暗的面颊。

孔明呆坐在房中,书案上成都送来的表章、文书又堆成了小山,可是这一次,孔明却没有埋头在里面。脑子里乱七八糟,忽而飘过一个身影,未及看清,早又消逝。忽而耳边响起一句话语,未及听清,已化在微风里。

“丞相。”子安轻轻走进来。孔明仍坐着,甚至没有给子安送过去一个眼神。“什么事?”

子安愣了愣,他从没听过孔明嘴里会说出这么颓然的语气。

“丞相,尚书令求见。”

霎时间,书案后的孔明又换了诸葛丞相,目光如电般扫了过来。片刻,他整了整衣衫,打开了一份表章,拿起笔在砚上掭着:“请李尚书进来吧。”

李严进来,孔明起身相迎,在案前坐了。

“丞相还没歇息呢?”李严关切地问。

“哦,正方不是也在忙吗。”孔明笑了笑。

李严轻叹了一声,用手摸着桌案上的表文:“国事繁巨,陛下又病入沉疴,丞相还要保重。”

“多谢正方挂念。不知正方此来何为?”孔明向后靠了靠。

“严想动问,陛下……沉疴已深,若一旦,龙归海境,身后的事,丞相还要早做安排。”李严小心地说了出来。他仔细地观察着孔明的面色。但是,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孔明良久无语,屋里静得有些让人烦燥。忽然,孔明站了起来:

“正方所虑极是!”

“子安!”孔明向着门外呼唤了一声,子安闻声而进。

“请子龙将军,幼常、廖大人、向将军凡二品以上官员速来,在前厅候齐议事。”孔明边说边换上了官服,向着李严将羽扇伸了伸,那意思仿佛是:请吧。

在前厅聚集的官员们也没有想到,丞相今天是如此地冷静地在跟他们议论着关于陛下一旦上殡的事宜。冷静地让人有些害怕。好像丞相说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的后事。

他安排得是如此周到,让人挑不出一点漏洞。甚至包括,陛下一旦归天后,梓宫如何起运的问题。

孔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或听或说,声音态度像是水,没有色彩,没有味道。此时此刻,他,不再是诸葛孔明,他只是一个丞相。他的责任就是:安排国政。

孔明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这个下午的。看着众官员向他投来的忧郁而敬服的目光,他只是想笑,笑自己,笑自己当时像是一座冰封了的山。

他带着子安漫无目的的走着,奉节不太大,孔明的目光游走在街市上,男男女女商贸言谈的画面在眼前穿插着。他忽地感到,这画面好熟悉,在哪儿也是这样,不大的小城,男男女女的,说说笑笑的。哪来的?

是了,新野。

那时他刚刚出了山,总想看看这里的民情,主公总是带着关张二人陪着,惹得张飞一出来就指桑骂槐,自己充耳不闻,主公过意不去,以后也就不让关张二人相陪。他清楚地记得,张飞跳上马背:“二哥!你我上后山跑跑马!”之后,大环眼瞪向自己:“军师!你保护好我大哥!如若出了事,老张可不依!!”主公叉着腰,摇头苦笑。待张飞一走,他上下打量着自己:“军师,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看军师,不能完成益德的托负吧?”

孔明想到这儿,不禁笑出了声。子安好奇地看了看他:“先生?”孔明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再走走。一队巡视的马队从身边风似的闪过。并没有注意到丞相在街头漫步。孔明望着整肃的军士,眼光里露出些许欣慰。那些年轻人,真的好身手呢,你看他们在马上的威风。那烈马到了他们手中,竟似与人是一体的呢。可笑自己……

自己也是很想骑骑快马的,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当益德不怀好意地把他的黑爪神龙的缰绳递过来的时候,他真的害怕了呢,而骄傲的他怎么可能就此认输。

可是当他骑上了这匹神驹,他后悔了,这畜牲泼开四蹄疯了似的狂奔。任他怎么勒马缰那马竟无所知觉。“完了!”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没想到,卧龙先生要被马跑死了。这时候,那道白色闪电冲上来了。不!是两道。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缰绳。鹤顶驹上是英风四射的子龙。的卢马上是一脸急怒的自己的主公。

“张益德!!”主公什么也没说吧。就用那个马鞭指着张飞,张飞竟灰溜溜地走了。自己得意地想笑,却听到耳边一声:“你!给我回去!”

孔明又笑了,这一回笑得更尽性些。人都说主公性宽仁,可是他对我,有时却很霸道呢。想到这,孔明却觉得心里发酸了。是了,以后,没有人敢对我霸道了,没了。

“看你再闹,反了你了!”路边一个女子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拦腰按在腿上:“说,还下不下江?看我不打死你!”小孩哭闹挣扎着,那女人叫得山响,可是打在孩子身上的,却是手里的围裙。孔明停下来注目,竟觉得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那女子发现孔明在看她们,忙抓着那顽童走远了。

“先生,这你也看得这么起劲儿?”子安笑问。

“子安。小时候也挨过你娘这样的打吧?”孔明小声问他。

“当然了,我挨的最多。可是,我娘打我不疼。”子安微叹着。

孔明有些羡慕地望着他:“唉,我就没有你这样的福份了。或许我三岁前,母亲也这样打过我吧。可是,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兄长打我,可没这么和善了。”

子安听出这话里的悲凉,陪着孔明静默了一会,忽然笑道:“先生,三岁前的事想不起来,三十岁以前的事是不会忘的吧?”他的话一出口,孔明略作迟疑,便笑起来,用扇子拍在他头上:“就你记性好!”

是了,主公这样打过我呢!那把拂尘,主公当时气极败坏地表情。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孔明回过头,望着暮色中的永安宫。

注目着,叹息着。

远处传来一阵钟鼓之声。孔明侧耳细听:“子安,这里有道观吗?”子安点头:“是,江边有一座紫虚观。住持人称紫虚上人,这儿的人把他传的可神了,说他能未卜先知,还能移星换斗,呼风唤雨呢。”

孔明眺望着紫虚观,目光中渐渐放射出夺目的光彩。

“子安,快走,去找紫虚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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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1:39:00 | 只看该作者
当孔明再次踏入紫虚观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兴奋的,期盼的。他觉得,七天以后,当自己跨出这个门槛时,季汉的命运将会改变,确切地说,他诸葛孔明与刘玄德的匡古知遇又将可以继续延续。

紫虚严肃着面容走到他的面前:“丞相,法坛不可轻开,丞相现在如若改变主意,还来的及。”

孔明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只是怀疑地望了望他。那有些飘忽地眼神被紫虚捕捉住:“丞相?你行此祈禳之术,借己阳寿,对汉室极为不利,如果丞相此时反悔,亦是明智之举。”

孔明抓住他的手,“上人,我只问你一句,你行此法术,当真能为陛下延寿?”

紫虚闻言,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唉——道法无形,真阳永驻,天地玄妙,岂能儿戏。”

孔明紧紧握住他的手:“那么,就请道长速速禳星。”

紫虚睁开眼睛,久久注视着孔明,见那眸子中没有一丝犹豫,他将拂尘一甩:“丞相,请随我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紫虚引着孔明来在了玄天大殿。孔明已经换上了一身素服,头发披散着,让人觉得十分神秘。他来在大殿中,环视四周,只有这时,从这审慎、精明的目光中,方能让人记起,这是汉丞相。

明柱上悬着宝幡,画着神符。在风中摇摆。礼神香香烟缭绕,让人不知置身于何地。地上,四十九盏明灯按星宿摆成了天罡阵式。灯火在灯头跳跃着,宛如夏夜撒满苍穹的星斗。正中间摆着两盏大灯,仍未点着,像两眼无底的深泉。孔明知道,这就是他与陛下的本命灯了。

“丞相,可以开始了。”紫虚轻声说着。

孔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紫虚向着两边的四十九名护法道士将拂尘一扬,顿时,道乐响起,钟鼓齐鸣。道士们在紫虚带领下开始步罡踏斗。九礼已毕。紫虚将烛火递到孔明手中:“请丞相点本命星灯。”

孔明接过烛火,向着两盏灯走去,一一将灯点起,火苗在风前一闪,他急用手去挡住,眼看着那火光越来越亮,发出了耀眼的光明,此时此刻,孔明的脸上也同时展开了一般耀眼夺目的笑容。

永安宫这几天没有了丞相的声音,显得有些萧然。李严进宫省视,见刘备已命人将座榻移在院中的一株桃树下,眼看着春光将尽,桃花早已凋敝,树上繁繁茂茂地遮满了绿叶,枝叶参差间,已依稀可见青青果实。刘备倚身榻上,微闭着眼睛,斑驳地树影照在他苍老憔瘁的脸上,显得有些不真实。

“正方来了?平身吧。”懒懒地说着,并没有睁眼。

李严站起身:“陛下,严几日不曾进宫,今日一看,陛下的气色竟大好了。”

刘备哼笑了一声:“唉,你也是不说实话呀。”

李严忙躬身:“臣句句实言。”刘备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不过也奇了,这几日,倒像是有了些力气。”

“是呀,这就是陛下康复之相呀。”李严忙附和着。可是刘备显然不想再跟他这么说下去了。他坐起来:“正方,丞相走了几日了?”

“六日了。”

“哦,只是去江油?”

“严不知。丞相临行,将政务交与严,说是去办一件事,事关国运,回来再说。故而丞相何时起身,恕臣不知。”

“哼,就会故弄玄虚。”刘备嘀咕了一句。这时,御医进来请脉。李严退过一旁,刘备复躺下,向着医官伸出了手。

“陛下大喜,脉象平和,有康复之相。”医官面露喜色。刘备睁开眼望着他:“你不是又在哄我高兴呢吧?”

“小臣岂敢欺君。”御医欣喜地说着。

“哼,”刘备又笑了一声:“又让他说准了!”

李严见刘备高兴,也来凑趣:“陛下,让谁说准了?”

刘备笑着说:“你家丞相走时说‘七天他回来,我就可以起床了。’你看这不又让他说准了。真是金口玉言。”刘备闭着眼,脸上的笑容久未消散。

李严却在反复玩味着刘备的话:金口玉言?难道,陛下在暗示什么不成。刘备感到一阵沉默,不禁睁开眼睛,见到李严沉思的样子,他的目光中马上射出一道只有帝王才有的光芒。“正方,多思伤神呀。好了,我也累了,下去吧。”

李严听出了话的不满,躬身退下。险些与急匆匆跑进来的宦官撞了个满怀。那宦官直来到刘备榻前:“陛下!”

刘备望着他:“什么事,这么惊慌?”

“陛下,了不得,今早在永安宫殿角上落了一只白鹤,轰之不去,我等拿住,见脚上绑一帛卷,上书让陛下亲启。”说着将那素白的丝卷递了过来。

刘备疑惑地接过展开。目光在上面游移着,忽地他坐了起来,一阵晕眩,宦官忙扶住他。只觉得陛下手心冰凉,抖个不停。

“陛下,出了什么事?”

刘备稳住心神:“传!传赵子龙引铁骑五百速来”!宦官不明所以,立刻跑去传旨。刘备闭上眼,咬着嘴唇,脸色变得铁青。忽然,他大喊一声:“来人!备马,更衣!”

众人面面相觑,“快!想抗旨吗?”刘备的语气坚决,声音宏亮,全不似一个病重之人。此时他的脸上竟布满了红光。

穿上了王服,马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赵云命备步辇。刘备坐在上面,冷冷的一言不发。

赵云问道:“陛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江边!紫虚观!!”五个字,仿佛包含了深仇大恨。

六个日夜的祈禳让孔明疲惫不堪。但是两盏星灯的灯火始终明亮如初,让他满心欢喜。他闭着双眼,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灯啊,灯啊,只有一天了,不,只有最后的一个时辰了吧。你一定要亮到这最后的时刻。”他甚至冥想着,自己的生命正从泥丸宫一缕缕钻了出来,凝成一线,直入永安宫,细细地浸入了刘备的身体。他仿佛看见,他的君主金甲红袍,骑着雪白的的卢,威风凛凛地看着他。孔明激动地随着紫虚祝福,小心地看护着命灯。

“道长!不好了,不知哪里来了五百军士,将紫虚观围住了!”一个青衣小道气喘吁吁地跑来。

紫虚仍专心做法,不置一词。

“你,过来。”孔明温和地叫过那名道士。从怀里取出了印符,这是百官之首的象征,是权力的代表。他把它递给了小道士:“拿着这个,命来人速退,否则,军法从事!”

小道士如闻纶音,颤抖着接在手里,如同接了一个活宝,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孔明闭着眼,他在侧耳细听,他想,不要多久,就应该听到马蹄远去的声音。

听见了,真的听见了,但不是马蹄声,是一声轰然巨响,那是山门倒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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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1:39:00 | 只看该作者
子安不知道,为什么孔明如此急迫地想见紫虚上人,他一边跟上孔明急匆匆地脚步,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先生,先生,今天晚了,明天……明天好不好?”

孔明头也不回:“一天也不能等!”

“我们如此仓促,可能,可能他们已经歇了。”子安还不死心。

“如果他真是半仙之体,那他就一定在等我!”

子安摇头叹了一声,又跟上了孔明的步子。

紫虚观座落在江边,前有江水,后倚青山,观虽不大,掩映在落日余晖下,真让人觉得像是神仙洞察府。

孔明站在门前,正欲让子安叩门,忽听从里面传出一阵鼓乐钟吕之声。紧接着,大门洞开,两队青衣道士各执法器从里面鱼贯而出,孔明先沉吟了一下,继而面露微笑,那让人熟悉的身姿又出现在众人眼前,从容的,飘逸的,智慧的。

“汉丞相大驾光临,山人迎接来迟。”说话的人从里面大袖迎风地走了出来。

孔明注目看他,一头银发,光亮顺滑,三缕白须柔润飘洒,面上不见一丝皱纹,慈眉善目,道骨仙风。金冠道服,手执拂尘。

孔明执扇拱手:“道长请了。”

老道迎至孔明面前:“丞相,贫道紫虚,知丞相必来造访,已躬候多时。”

孔明面无一丝讶异,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紫虚上人,名不虚传。”

紫虚将孔明迎至里面,子安犹自在此地发愣,木木地跟在孔明身后,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小声嘟囔着:都是半仙……

孔明随紫虚来到方丈,紫虚命奉上茶来,便挥退了左右,孔明便也冲子安点点头,子安马上悄悄退了出去。

孔明看看紫虚:“上人,你的大名我是闻之已久,只恨国事繁巨,无缘识得,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紫虚手抚银然:“哈……丞相说反了,我乃山野之人,何劳丞相动问。”

孔明低头微叹了一声:“唉,有一首山歌,想必是上人所作。我在荆州时就听闻了:一龙并一凤,相将到蜀中,才到半遥里,凤死落坡东。风送雨,雨送风,隆汉兴时蜀道通,蜀道通时只有龙……”

孔明吟诵着,越来越声音越弱,后来竟变成了喃喃自语。再后来自语变做了叹息,吟完停了半晌,喃喃着:“上人好神机……”

紫虚也沉吟良久,长叹一声:“我本想以此山歌劝阻凤雏不可贸进,唉——天命昭昭,人力难复!”

“天命昭昭,人力难复?”孔明凝视着他。“我来此与上人相见,就是想借上人回天之力!”

“丞相,是为了当今陛下?”

孔明重重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听说,古有祈穰之术,上人想必精通此道。望大展仙机,为陛下祈星延寿。”话一说完,孔明热切地目光直盯着紫虚,不想错过他的一个微小的表情。

紫虚注目孔明良久,点点头:“唉。丞相一片苦心!当今何幸啊!”

“上人?”孔明有些激动,羽扇在胸前微颤着。

“只是……恐怕陛下……天命已绝,贸然祈禳,反遭天谴呀!”紫虚叹息着。

“天命……已绝?”孔明咬住了嘴唇。

屋里死一般沉寂。

忽的,孔明一把抓住紫虚的手:“天不与寿,生人与之,可否?”眼神急切,让紫虚倒吸了一口气。

“丞相的意思是?”

“借寿!”说的异常果决。“借我的!”

紫虚大瞪着眼睛,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怎么?不可以?亮闻此术是可行的呀!”孔明靠近了他。逼视着他,半晌忽问:“上人不行此术,莫非亮……寿不足借?”

紫虚忙摇头:“丞相,非也。此道若行,陛下知道,怕山人大限至矣。再者,丞相命系于天,降生于世,是为了福泽两川,岂可借寿于人?”

“上人!”

孔明竟倒身跪在紫虚座下。慌的紫虚也跪下相扶。

“丞相,折杀山人了。”

“陛下的生死,关乎汉室社稷,只有陛下在,才能真正的福泽世人。望上人大展仙术,救万民于既倒。”孔明紧紧抓住紫虚的手。

紫虚紧紧抿着唇,直盯着孔明的眼睛。慢慢地,他的眼里涌起了泪波。

“如此君臣之义,却也感人。丞相请起。你我从长计议。”

孔明叩拜于地:“谢上人再生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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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1:39:00 | 只看该作者
孔明出了紫虚观时,面上竟带着灿烂的笑容。让子安不明所以。

“先生?”

孔明拉着他的手:“子安!陛下有救了!有救了!!”他孩子似的摇着子安的手。

“真的?”子安也一阵欣喜。“先生,快把这个喜讯告诉陛下!”

孔明听了,立刻停了脚步,转回身,严肃地对子安说:“这件事,不可让陛下知道。听见了没有?”

子安愣愣地点点头。正这时,夜色中过来一队灯火。到近前一看,是宫里的侍卫,见到孔明下马施礼。

“丞相,让我等好找,陛下遍寻丞相不见,已然发怒了。快请回吧。”

“好!”孔明笑答一声。接过侍卫们递来的马缰,跨上了马背,意气风发地向永安宫驰去。

“陛下,为什么又生气了?”孔明笑吟吟地向刘备施礼。而刘备却侧身躺在榻上,嘟着脸,鼓着腮,看上去像个正在赌气的孩子一般。

“呵,丞相倒像是很高兴呢。”看到孔明,刘备的表情渐渐和缓,但语气还像是在生气。

“嗯,今天,遇到一位神医。陛下之疾将不日而愈了!”孔明兴奋的神色并没有唤起刘备的共鸣,倒是孔明的话让他有些黯然,轻轻地笑了一声:“唉。我知道,熬日子罢了。”

孔明不假思索地回道:“不会的!绝对不会!”

“哦?”刘备好奇地瞅着他。孔明自觉失态,马上笑道:“神医看了陛下的脉案,他说,不妨事的。”

刘备点点头,对于自己的病情,他不想和孔明多说什么了。望着宦官点点头:“让永和理都过来。”宦官答应着下去了。不多时,一个年轻女子引着两个王子过来了。刘永刘理向刘备见了礼,见了孔明都很高兴,礼貌地向孔明问安。孔明忙站起身还礼。刘备有一答没一问地说了些闲话,指着那年轻女子说:“婉云,你还没见过丞相吧?”

年轻女子听了,低头轻盈地走了过来,向孔明深深万福。孔明始终没有注意到她,如今忽然到了自己面前行礼,忙用羽扇扶住:“哦,姑娘少礼。”说着向刘备送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刘备向着女子摆摆手,亲切地说:“婉云,行了,丞相不是外人,起来吧。”女子方又害羞地走回了原处。

刘备叹了口气:“丞相,这位姑娘是傅彤将军的妹妹,就是本地人氏,其兄阵亡,又无父母亲人,在家为兄守孝,朕因王子无人照料,特命婉云前来侍读照应。”

孔明听说,忙起身至婉云面前,重又深施一礼:“原来姑娘是忠烈门庭,失敬失敬。”婉云忙又起身回礼。

孔明这才打量了一下她:温和态度,观之可亲。行止大方,悉出名门。心中点头暗叹。

刘备笑了笑:“婉云,你也辛苦了,带他们下去吧。”婉云复向君臣二人行礼告退。

孔明见她们去远了,才叹了一声:“这姑娘倒也可怜,竟没有亲人了。”刘备点点头:“是呀,傅彤是为了我呀。”沉吟半晌,意味深长地看着孔明:“孔明,今朝贵庚……你,四十有二了吧?”

孔明也叹了一声:“唉,人生如白驹过隙,臣老了吧。”

刘备笑道:“你老了?那我该当如何?”复又喃喃着:“十六年了。唉,真快呀。你我相识十六年了。”孔明注视着他:“是,十六年了,陛下。”

刘备忽然拉住孔明的手:“年过不惑了,孔明,膝下犹虚呀。”

孔明笑了笑,摇了摇头:“唉,这也不可强求,好在乔儿也大了。”

“不可以!”刘备重重地放下他的手。“你这样一个人,如若无后,是天之罪也!”孔明笑出了声:“陛下太以谬赞了吧?”

刘备很认真地看住他:“孔明,我做主,你娶了婉云吧,这些日子,我细品她的人品,正是个贤惠识体之人,又正在青春,容貌秀丽,无依无靠,嫁与你,让她为你延续香火。”

孔明摇了摇头:“拙荆为了我,这十余年,颠沛流离,那一次我们从新野溃败,她……失去了孩子,已经是伤心欲绝了,我不能负她。”

“唉!”刘备重重叹了口气:“这个我知道。但是为了延续香烟,这怎么能叫负她?再说,黄夫人是个贤德女子,她不会责怪你呀。”

“是,她也多次劝我,让我再娶一室,可是,亮,于心不忍。”孔明低了头。

刘备闭了眼:“这可难了。”

孔明诧异:“怎么难了?”

刘备睁开眼望着他:“前日我命王贵人与婉云说媒,她是无一答应。隐隐向贵人说,若是嫁人,必是智慧卓越,风度超群的奇才。你看看,她这是在说谁呢?”

“哦?”孔明倒觉得好笑了。“竟有这样的女子,看上一个过了不惑之年的男人吗?”

刘备笑着侧过身:“孔明青年时她是无福得见了,便是如今,也是丰彩依然。”

“陛下只会拿我取笑。”孔明不屑地挥着羽扇。

“你知不知道,我登基从武担山回城,御辇从成都穿过,百姓夹道而迎,我仔细一瞧,那跪在两旁的年青女子,她们的眼睛没有一个是瞧着我的,一个个朝着你的车溜,当时,我可是都忌妒了。”

这话让两个人笑了半天。刘备又认真地说:“行不行,孔明,我……只有这一个心思了。你不能绝后,别让我着急。”刘备说着,眼睛又红了。孔明望着他,半晌方徐徐说:“既然婉云姑娘不弃,那也只有委屈她了。”

刘备大喜:“委屈她?怕是要乐死小女子了。”

孔明忙说:“不过,我想先让婉云回成都,让拙荆见一见。”

刘备倒是停了停:“不忙。她还要侍读王子。”

孔明想了想:“也好。”他握住了刘备骨瘦如柴的手:“那么,等陛下安好了,回成都,为臣主婚。”

刘备只是慈祥地笑着,笑纹在脸上慢慢晕开,他翻过手反握住孔明:“我……恐怕不能答应孔明的托负了。”

孔明咬着牙:“一定行,这一次,一定能行!”

刘备只是抓着他的手轻轻摇着,不发一言了。

孔明像是想起了什么:“哦,陛下,臣明日起要去江油七日,七日内陛下见不到我,要好好保重。”

“干什么去?”刘备眼露疑问:“让他们去吧。”

孔明笑了笑,这笑十分的从容,十分的开怀:“不行,陛下,只是七天,七天后我就回来,那时,陛下一定是可以起床了。”

刘备笑着放开他:“呵呵,好吧。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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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1:40:00 | 只看该作者
铁甲战靴的声音越来越近,兵器撞击声此起彼伏。这让正在围绕紫虚、孔明做法的众道士有些慌乱。紫虚依旧闭目,心无旁置,孔明低声喝命:

“各安方位,不得有误。”

北斗七星阵仍在绵延着,伴着外面的嘈杂使人更生敬畏之心。

忽然,殿门被“轰”的一声推开,一阵强风直直地贯入,满地的灯火纷乱地摇曳着,犹如一片狂欢的火蛇。孔明将袖子合围,死死护住两盏命灯,他恼怒地抬起了头,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冷冷地寒光。

殿门前出现了几个人影,由于外面刺眼的光线反射进来所以让人看不清楚。但是却可以看见,四个人抬着一副肩舆,上面一个苍老而挺然的身影,旁边一个英挺的将军。

孔明低喝道:“大胆!本相在此,还不速退!”

无声。

死一般沉寂。

孔明渐渐适应了光线,他眼前的人影由模糊而清晰。

全身帝服,腰悬长剑的刘备,有着帝王特有的威仪。而面上却没有常人该有的血色。那双平日里总带着慈爱神情的眼睛,此刻竟如同冬夜的寒星一般。

两人对视着。

刘备在用眼睛向孔明下达旨意:停下来!

孔明在用动作向刘备示威:不可以!将命灯死死护在胸前。

“砸!”

轻轻的一个字出口,带着帝王无上的权威。霎时,剑劈到宝幡上的撕裂声,战靴踢在铜制灯盏上的叮当声,众道士的惊叫声混成一片。

“丞相。”几名武士很快来到中间,躬身向着孔明施礼。孔明小心地用手罩住那两朵此刻看来是如此弱不禁风的火光。语气异常坚决

“下去!”

众武士诺诺着,慢慢向后退着,不要说是他们,两军阵前,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又有谁能在如此镇定、不容怀疑的语气中心生二想。

“铮——”一阵慑人的声音,是宝剑出匣的瞬间发出来的。

沉重而果决地脚步一声声踏在人心上,让人窒息。众人分开道路。惊见他们的皇帝竟甩开了欲搀他的赵云,执着剑向着孔明走来。

剑锋直指着孔明:“你,想死是吗?”听上去毫无感情色彩,却让人绝望至极。

孔明仍用手护着灯,抬起了头,丝毫不回避刘备的目光。唇弓紧绷着,没有一丝屈服。

“陛下,再等一个时辰。只要一个时辰,你再杀我!”

剑锋在轻轻抖动。忽地向下,扫向灯盏。

“不!”孔明虚身伏在灯上:“除非陛下用我的血浇灭了它!”

剑硬生生地停在了离孔明颈子只差一叶的地方。

“陛下开恩!丞相。”众兵士忽喇喇跪倒一片。

“陛下不可!”紫虚此时迈步走了过来,跪在孔明身旁:“陛下,丞相在给你禳星借寿啊!”

“妖道可恶!”刘备狠狠骂着,那剑没有一丝犹豫,直刺进紫虚的胸膛。

剑透肌骨,血落如花。孔明只觉脸上有星点一热,手下的命灯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一股青烟袅袅地从指疑缝中腾起。方才手心的温热霎时变做了冰冷。

“上人!”孔明一把抱住了倒下的紫虚。仇恨地眼光对上刘备,让刘备一下子沉入了寒谷。“陛下!!你!”

刘备并无悔意,剑仍未离手,指着奄奄一息的紫虚:

“妖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绝我!你在绝汉!你!!罪不容诛!”

紫虚上人微微点着头,面上浮起一丝欣慰的笑:

“唉,可惜……我竟然昨天才想明白……真的,我是在绝陛下,在绝两川百姓的生际……竟以人力欲转丞相之寿……如今陛下杀我,我如愿以偿。”

孔明抱住他,冰冷的泪顺颊而下:“上人,是我害了你。”

紫虚摇摇头:“是我,自不量力,逆天而行,所幸,不曾铸成大错……否则,百身莫赎。”

刘备冷冷地看着他。

“陛下,那只鹤……我养了五十年了,还是……把它放了吧……”

声音越来越低,但是在刘备听来,是惊雷过耳。

“上人!!”孔明的惊呼让他一阵晕眩,他用剑拄着地面,尽不让自己倒下。

“你!跟我走!”刘备对着孔明说。

孔明一双泪眼望向他,让他打了个寒噤。这种眼神从没有属于过他。是绝望,是怨恨,是撕心裂肺地痛楚。

“带走!!”刘备不想和这目光对视了。

武士们磨蹭着,犹豫着。

“子龙何在?”刘备喝道。

赵云几步来至近前:“丞相,恕云无礼。”将孔明搀架起来,向外走去。刘备的目光追着那个愈发单薄的影子。直到看不见了,泪水才夺眶而出。转身望着血泊之中的人,轻轻点点头:

“我错怪你了,我——以为你竟想要了他的命。错则错矣——不久,朕要去给你亲自赔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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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1:41:00 | 只看该作者
永安宫今日的气氛是如此的紧张和诡秘。

寝宫内的地上,大大小小跪满了人。大臣、王子、宦官、侍卫……。

御榻前,三四个御医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深深皱着眉头向文武传递着不祥的信息。

牙关撬开了,通窍七灵散吹了进去,刘备猛地一呛,喉头一阵鸣声,他无意识地吞咽着口水,苦涩使得他强自睁开了眼睛。

“干么?”他通身无力,目光散在御医的脸上。

“陛下,您方才……睡过去了。”御医小心地应对着。

吃力地扭过头茫然地望了望地上跪着的人,目光在那些人脸上一一扫过。少了一个,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下去,你们都下去吧。”他闭上眼:“朕这几天还死不了呢!下去!”

李严没有动,他在等着刘备把他单独留下来。孔明被拘,如今,他是众臣的首辅了。

“下去!都给朕走!”刘备的声音里满是烦燥。

不消片刻,寝宫内恢复了一片潇然,显得有些空落落的。刘备喘息了一阵,睁开眼睛望着医官,好似在想着什么,又有些不好开口。

“陛下,无妨,您只是虚劳过度,以后万不可走动才是。”御医轻轻安慰着。

“他……怎么样?”闭上眼,仿佛不经意地问着。

“陛下,您指的是?”

枯瘦的手无力地敲着床榻,口中喃喃着:“蠢才……蠢才……”。

太医令忽然醒悟:“哦,陛下,您是问丞相?”

刘备不语,闭着眼睛。

“丞相……被禁在偏殿……我等不知……”太医令嗫嚅着。

刘备刷地睁开眼,脸上抑制不住地展开了笑容,仿佛太医说的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他竟被禁着呢?”不能控制地笑出了声。但显然,他连笑的力气也快枯竭了。半晌,他微叹了一声,对御医下着旨意,更像是自言自语:

“没心肝的东西,他虚费了七天的精力,你们,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嗯?”

“哦,是陛下,臣这就去为丞相请脉。”

“等等。”刘备微微动了动手指:“如果没什么事,让他梳洗更衣,到这里来。”

“遵旨。”

刘备安静下来,想着孔明竟被囚禁在偏殿,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他还是感到好笑,笑容在脸上晕着。

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近了,但是刘备没有睁眼,因为他知道,那脚步声里,没有他熟悉的声音。

“陛下,臣给丞相看过了,有些虚弱,但是没有大碍。陛下放心。只是……”太医令欲言又止。

“什么?”刘备睁开眼,好奇地望着他:“不肯见朕是吗?”刘备轻轻摇着头,苦笑一声。

“再去,再去请。”刘备掏出了怀中的行玺:“拿着这个。”

太医令犹豫一时,才敢接过。

望着太医远去的身影,刘备有些开心地笑着:不会来的。一定还是不来。

果然,回来的还是一个人。

战战兢兢地跪在榻前:“陛下……”

刘备眼睛里全是胜利的微笑。继而无由地弥漫开一抹悲凉。他望着太医令:“你还要去。告诉他,朕,真的想再次三请诸葛孔明。”他苦涩地笑着,喘了口气:“可是,不行了,也许,也许真如西来的教义说的那样,人是有来生的,让他……等着我,我一定还要去请他。”

医官眼睛一红:“陛下。”

刘备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去吧。把朕的话,如实告诉他吧。”

刘备昏沉沉地睡了,梦中,全是跳跃着的灯火,是如此的欢快,如此的明亮,陡然间,紫虚的血飞溅起来,洒向天野,似落了一阵红雨,无数的灯火霎时一片漆黑。

刘备惊醒了,惊慌的眼神四下环视着,猛地凝聚在榻前。

孔明仍旧披散着头发,木然地跪在那里,甚至,素服上紫虚的血迹还盛开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然而,泪波在低垂的眸上涌动着。随着与刘备的眼睛对上了视线,那泪波在睫毛上凝成了珍珠,瞬时落下,在地板上迸裂开去。

刘备笑了,笑得十分坦然,一如当年博望初胜时对着自己的样子。他颤颤地伸过手,轻轻拂起孔明一缕头发,又双指交叠,叭地一声弹了出去。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凝在睫上的珠子变成了无声流过的静水。眼睛对上刘备的目光,嘴里恨恨地说:“陛下。我,恨你!”

“哦。”刘备仍笑着。“恨吧。我真的是可恨的。恨吧,恨吧。”他在嘴里咀嚼着这个词。

“不过,早晚,你可能还会想我的。”

孔明伏下身,显然不愿意让刘备看到他的哀容。只是从脸下发出闷闷的声音:“不会!!我恨你!!”

刘备把头偏向里壁,任泪水打在菊花枕上。

“我恨你,是你,把我唯一的希望亲手打碎!”

刘备转回头,有些恼怒:“那么你祈禳借寿,速求一死,让我一个人活着,我就不恨你是吗?”

“不是!本来,我们可以君臣携手,再兴汉室,可是,可是,功亏一匮,全是你!”

“君臣携手?再兴汉室?”刘备冷笑着“诸葛孔明,你以为你寿比东皇不成。借寿一纪?十二年?荒唐!”由于话说的太多,他一阵晕眩,缓了缓气:“我活十二年,七十五了,须发苍苍,齿牙俱废,我这么活着,是行尺走肉!”

“可是你活着,我永不失知遇!一个读书人,在这世上,最难得是什么?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孔明摇着头。

“不失知遇?”刘备玩味着这句话。

“诸葛孔明,知遇大于天下吗?”

孔明伏在地上,不再说话,只有隐泣不断。

刘备叹了口气:“我以为,只有我刘玄德是意气用事的人。以往,我不必拘着自己,当哭则哭,当笑则笑,我总想着,我后面有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他会约束我,以大义规范我。可是不料,这个人,竟也是个以私欲费天下事的俗人!”

孔明抬起了泪眼:“你说,这对我公平吗??为什么我就不能有私欲。不能有知己?为什么?”

“知己?”刘备再一次重复着这话。默默无言。

“来人。”刘备向着门外叫了一声。一个宦官马上应声而入,刘备对他说:“去,把理抄的《庄子》拿来。”

不多时,宦官抱来了竹简。按刘备的示意又退了下去。

“孔明,你打开。念。”刘备吩咐着。

孔明拾起竹简,小声地吟诵: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沉吟着,陷入了深深地思考。

“相忘于江湖……”刘备也沉吟着:“这,是一种境界。孔明,相濡以沫,是我与朋友毕生的追求,可是,这不是人生在世最高的境界。鱼最终要回到江湖里去,它需要的是广大的水域,但是,它不会感到水的存在。这是一种悲哀。”

孔明抬起眼睛,刘备注意到,那眼神正渐渐变回他所熟识的那个人。冷静、从容、睿智。

刘备再一次展开笑颜。

孔明向他伸出了手。

刘备心领神会,从袖中取出了那枚丞相的印符,重重地放在孔明手里,同时,两只手紧紧攥在了一起。

“来人。”孔明的语气恢复成平静、沉着的。刘备执着他的手,满意地绽着微笑,然而,四目相顾时,那充满智慧波光的眸子中,深深地藏起了一份再也抹不去的寂寞。

“唉。”

孔明感到,陛下原本冰凉无力的手忽地用力聚拢了来。仿佛要传递给他此生最后一缕默契。

宦官轻轻地走了进来,躬下了身子。“丞相有何吩咐。”

孔明向后甩了甩长发,轻轻放下刘备的手:“让御医扶侍陛下睡一会儿,少时醒了,要进一盏参汤。”

“是。”宦官答应着。

“孔明要做什么去?”刘备昏昏欲睡了,但还强自睁了眼睛问。

孔明低俯下身,凝望着刘备:“去做丞相!”

刘备扑哧一声笑了,显得有气无力。闭上眼,嘴里喃喃着:“去吧。白白耽误了七天,先去更更衣,你这样,会把他们吓坏了的。”

接下来的日子,孔明不再离开永安宫一步,他潜心看护着刘备,虽然他知道,距离永诀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刘备醒着时,他会陪着他说说国事,说说太子。

刘备睡了时,他让人将公务拿来这里,就在刘备的榻前摆了条案,守着自己的君主,专心地计议着这个前途未卜的帝国的未来。

刘备又一次从越来越长的昏迷中醒来,屋里静静的,烛光照在宽大的宫室里,显得十分冷清。他的目光习惯地投向榻前的书案。空空如也。

“孔明……”他惊异地喊声,在孔明听来,就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微弱呻吟。他急忙从窗前几步来在榻前。握住了刘备的手。

刘备盯了他半晌,仔细辨认,才放心地平了口气。孔明坐在榻侧,从案上端过老山参汤。陛下能迁延至今,全都靠它了。

刘备在孔明手中饮了几口,从眼神中看出,他不想再喝了。

良久,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想什么?”

“想将来的事。”孔明拍着刘备的手。眼神中既有安慰,又藏着忧郁。

“将来……”刘备重复着。

“说说,丞相将来如何才能让季汉渡过难关?”不叫孔明而叫丞相,刘备的语气虽微弱,却又浸入了王者的威仪。

孔明深深望着他,抿了抿嘴唇,面上浮起了一丝为难的表情。

“丞相一定有了办法,但是,是怕我会不答应。”刘备笑着。

孔明也笑了:“知我者,陛下也。”可是这句话一出口,一股莫明的痛楚与辛酸搅得他柔肠百转。

刘备静静地望着他,他知道,孔明在为了那一句话而伤心。是呀,知卿者,我也。我去,则无人知卿。

但是孔明马上回整了面容。

“臣想,要遣使与吴修和。”

刘备不说话,目光中闪过了光彩。“说下去。”

“臣还要闭关息民。修士养农。”

“好…”

“然后臣,还要完成陛下的大志,臣,要北伐!”

视线又撞击在一起,同时燃起了志士的雄心。但是很快,刘备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何苦呢?”他握住孔明的手。“我已经给你留下了一个不堪收拾的局面,你何苦?”他说不下去了。

“可,这是必需的。不这样走下去,我们会输得更惨。一步一步地走了,也许会走出一条坦途。”孔明声音不大,然而说的坚决无比。

刘备又陷入沉思。

“唉,我真的想君臣携手,一起走出这条路。我陪着你走,可是,不行了,不行了。”刘备摇头苦笑。

孔明摇头,一任眼泪无歇止地滑落。

刘备叹了一声:“外患强敌,国力疲惫。这也罢了。只是,川中的宿老……一个个腹有鳞甲,阿斗又向无主见,我死了,也许他们会横出事端,我真的不放心啊。”

“不会的。不会的。太子是智量宏大的人。”孔明泣着,安慰着刘备,也安慰着自己。

刘备苦笑着,闭上了眼:智量宏大?唉。知子莫如父——”

二人都不再说话,屋中一片静寂。

忽然,刘备睁开了眼,眼睛亮得出奇。

“孔明,你答应我一件事,一定要答应!”

孔明点着头:“陛下说吧,什么事?”

“孔明,我怕,我怕阿斗他,他不是帝王之器,会使季汉陷入破败之地,到那时,我们的心血……孔明,你答应我,如果阿斗……”

刘备还没有说完,孔明早已惊得面色大变,跪伏在榻前。

“陛下不要逼我,这件事,孔明誓死不从!”

“孔明……”

“不行!真的不行!”孔明从未如此动容过。以至于将头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让人心悸的怦怦声。

“孔明,起来,快起来。”刘备使劲儿撑着身子,想伸手扯住他,但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只是微微抬起了手。

“快起来……”刘备的声音越来越弱,喘息的频律却越来越快。孔明用手抹了一把泪痕,跪行至榻前:“陛下!陛下!”他惊恐地摇着刘备的手。轻轻抹挲着刘备的胸口。

四下张望着,想要叫进御医与内侍。语未出唇,刘备一边喘息一边死死拉住他,待长出了一口气,面色才缓和下来。

他望着孔明,在心里叹了一声,半晌才轻轻说:

“丞相,我真的该托负一下了,不然,来不及了。”

孔明凄恻地望着他,沉默了良久,“是,臣明日,召此处二品以上官员来此议事。”

只是两三天的时间,一策策的诏命频了下来。

丞相诸葛亮总理军国。

李严督江陵兵马,固守奉节,随时防范东吴入侵,同时,掌尚书令符印。

给太子的遗诏拟好了,是孔明代笔,将刘备如何生病,如何不治,龙行后如何发丧都写得一清二楚。那文字平静得让人生寒。细细读来,又让人落泪。

刘备看了一遍,叫过在一旁陪侍的李严:“正方,你再加一句。”

李严执了笔,细听刘备的嘱咐。

“加上。”刘备喘息着:太子待丞相,要事之如父!”

李严没有一丝犹豫,笔走龙蛇,而心在悠悠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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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1:41:00 | 只看该作者

刘备虚弱地,然而又是锐利地看着李严,口气却十分和善:

“正方,川中多有才俊,而这几年凋敝无常,只有卿才大堪用。你一定要与丞相一心,保季汉昌隆。”

李严跪在地上:“陛下放心,严肝脑涂地,不负陛下之嘱。”

刘备闭上眼:“下去吧。”

孔明示意众人退下,他也悄悄转过身,轻轻向门外走。

“丞相回来。”刘备的语气里有一丝喜悦。孔明忙又回到榻前。

“婉云,你又见吗?”没想到刘备会这么问。孔明倒是脸一红:“陛下,这几日,没有功夫。”

刘备笑了笑:“也是。让她来,我想见见她。”

婉云来了,见了孔明仍深深万福行礼,只是越发不敢抬眼睛看一看自己心仪的男人。孔明只是笑了笑,“婉云,陛下想问问王子的事。”

婉云点点头,走近玄德的榻前。跪倒施礼。

“丞相,你去找子龙来。”孔明答应了一声,走出了屋子。

刘备笑望着婉云:“朕给你做的媒,你还满意吗?”

婉云满面霞生,低头不语。

刘备笑叹着:“傻丫头,你有福气。”

婉云低低地说:“是陛下成全。”

刘备严肃了下来:“婉云,你要知道,你嫁的,是一国之相,日理万机,你一定要多体贴他,关怀他。”

婉云轻轻点头:“陛下,我会的。”

刘备点着头,颤颤地从枕下摸出一个锦匣,送到婉云面前,“拿着。”婉云接到手里,一双秀目不解地望着刘备。

“这是一份诏书!”刘备说得果断。婉云听得一震。

“你是个温厚知礼的女子,拿着这份诏书,日后,孔明遇到难处,打开它,这个会让它度过难关!”

“可是陛下,婉云是一个弱女子。这诏书还是直接给丞相为好。”婉云惊慌失措。

“拿着。只有你拿着,我最放心。记住,不到危急时分,不要打开。”

孔明进来了,婉云将诏书笼在袖中,心里通通乱跳,她实在想不出,陛下想要做什么。

趁刘备与赵云说话的当口,她退了下去。一阵风吹起她的衣袖,她忙将那份诏书往里塞了塞。

刘备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即使睁开眼,也是无神地望着殿角的某一处,从那脱了形的身体上,再也找不出一点当年的痕迹。语言早是说不出口了,只有用眼神才能让人猜测出他在想的事情。

而他一睁开眼,第一个跳入眼帘的,一定是坐在榻旁的孔明,眼神相对,无语送斜阳。目光交错,仿佛想把对方深深印在眼底。

四月二十四,刘备突然精神大好了,醒来后,大有要汤要水之意,孔明吩咐内侍进参汤,刘备竟不耐烦地摇着头。孔明趴在他耳边:“陛下,喝一口粥好不好?”刘备使劲点头,好像是饿极了。

粳米八宝粥端来,刘备竟很香甜地喝了大半碗。

屋里的人都面带喜色地望着他,只有御医,紧张地侍立一旁,他们知道,陛下要走到尽头了。

孔明看着刘备,刘备眼睛亮得出奇,深藏着欣喜。

他用眼睛示意,孔明又俯下身,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

“孔明,让他们下去……”

孔明挥了挥手,内侍们倒退着走了,太医令走到孔明跟前:“丞相,我看还是把我等留下,陛下不好了……”

孔明的眼睛一下子涌上了泪波,只是紧抿着唇闭了下眼睛,他在告诉太医令:下去吧。我知道。

屋里又变得空荡荡的。刘备的嘴唇开阖着。孔明又凑上去。

“孔明,为我……抚个曲子,……送我上路吧……”

泪直落在刘备苍老失血的面上,孔明忙用手拂去,笑着冲他点点头。回身从案上取过了七弦琴。他盘膝坐在刘备的榻上,将琴架在腿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抹过闪着温润光泽的徽。

清泠的琴声响起来,好像仲春的风,平实,坦然,温暖而又落寞。

刘备笑着,又像是要说什么,孔明探过身子。

“孔明唱一个……唱一个,均在隆中唱的那个……”

孔明直起身子,重又调了弦。手指在弦上抹挑,眼睛望着刘备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

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逢明主于一朝兮,更有何迟?

展经纶于天下兮,开创滋基。

救生命于涂炭兮,到处平夷

立功名于金石兮,拂袖而归。

………

刘备眯着眼,沉醉在美好的歌声中。七弦上孔明的手,如两只翩翩起舞的白鹤。时而晾着翅膀,时而伫立在水边,时而轻捷地上下翻飞……

刘备觉得,他随着这白鹤飞起来了,青天是这么广大,让他的胸襟霍然而开。

白鹤盘旋着,停在碧水畔,一声马嘶——

是自己的的卢呀!雪白的毛色,温顺的眼睛。

“大哥!大哥!!”

关羽骑着赤兔飞驰而来,张飞骑着黑龙闪电似的扑来。

“云长!益德!!”

他跃上的卢,向着他们飞奔。

“嘎——”是鹤的哀鸣。不,是琴的悲音。

他跳下马,孔明还在抚琴,要告诉他一声,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诺大的永安宫,只留下孔明与琴声。他几步走近孔明,把手放在他的肩头:“孔明,我走了。”

孔明没有理他。

“孔明,我真的走了。”

他看见,在孔明眼睫上,凝聚着晶莹的泪滴,似乎不堪重负,但是,偏偏没有掉下来。

“孔明。”

忽然他发现,榻上躺的,不正是自己么?那我又是谁?我已经死了?我已经和他天人永隔?

他伤心地围绕着他徘徊着,

“不要弹了,不要弹了,孔明,我走了。”

“大哥!!”

兄弟在催了。他无奈地出去,跨上了马背,“驾!”他抖着缰。马儿迈开了四蹄。

瞬间,他又死死勒住,急转回身,向着抚琴人声嘶力竭地喊着:

“孔明——我走了!”

“叮——”是什么声音,凄美得让人消魂。他注目着,孔明睫上的泪掉在七弦上,又迸开,轻捷地在弦上跳跃,发出一串天乐般的泛音。

一支遍体扎着孝绫地船队默默驶进了峡口。中间最大的一只船上,载着季汉皇帝巨大的棺木。棺木前,孔明羽扇素服,凝目青山。

“陛下,臣带你回家。”

水声沉闷,江鸥飞旋。峡谷中忽然回荡起一阵号子声:

“开船拉————”领头儿的纤夫一声长啸,孔明转过身,侧耳细听。

开船喽————

长江水长哟——

九千里

长江水清哟——

鱼虾多

长江浪急哟——

用力撑

滩险峡弯哟——

戚戚行

莫松劲哟——

退千寻

……

粗犷的号子让孔明潸然,也让他振奋,

“用力撑,用力撑!”他小声地说着。

几步走上船头,江风吹起了他的衣摆,仿佛他会御风而行。

船上的兵士,岸边的纤夫都向他投来了惊异地目光。他向着他们招了招羽扇,展开了那专属诸葛孔明的、智慧的、从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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