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王干事把我叫办公室,递给我一页纸:“这个你看看就行了,看完就撕了吧!号子里也不能留。” 我接过一看,霎时头晕目眩地动山摇:是她的笔迹!是她的来信! 信只有一页,但正反面都有。我扫了几眼后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把它留在我身边! 于是,我淡淡地说了声:“我看完了,也不需要再看了。”然后我就开始撕信,一撕为二,二撕为四,直至把一页纸撕成为计其数的纸屑,每片小纸屑顶多半厘米宽一、两厘米长。然后我把所有的纸屑捏成一团装进裤兜,再把掉在地上的几片纸屑也捡起来,装进裤兜,向王干事道了谢,说:“我回到号子里把它扔马桶里。”然后我退出了办公室,然后我焦急地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这一天无比的漫长!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她的身影、她的笑yan、她的举手投足她的一举一动。曾经以为入监以来有意识的不去想她能把她忘掉,谁知回忆竟如此清晰!原来我竭尽全力想忘却的只不过仅仅被自己藏进了记忆的深处! 这一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了她对我的关心,想起了我对她的依恋,想起了花前的对视想起了月下的缠绵,想起了绿草地上的欢歌笑语想起了小树林中的温柔缱卷,想起了分别前她要我一遍遍地为她唱那曲《难舍难分》,也想起了大学时杨梅教我的一首极符合我现在心境的那首歌: “藏在记忆的角落,总是一些欢乐的镜头,在无意中,轻轻揭开,抖落了一地的萧索!……” 这一天我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心在何方。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是在号子里拆棉纱,但幻觉中我分明又回到从前回到了她的身边! 我拒绝与任何人搭话怕打扰了我的幻境!就让虚幻的她在我身边多停留一会儿吧!就让生活在痛苦的现实中的我在虚幻中寻找一丝甜蜜来慰藉与麻痹一下自己吧!我知道回忆得越深清醒之后越痛苦,但记忆的闸门一打开,往事就如洪水般将我淹没。我沉迷于此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我深深体会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凄凉了!我深深体会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无奈了!我深深体会到“小轩窗,正梳妆,相顾而言,唯有泪千行”的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了! 我在心里大恸!我在心里狼嚎!我在心里满地打滚痛不欲生! 但不管心中如何波涛汹涌,我的脸色仍平静如铁,我在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 黑夜终于来了! 封了号人们都躺下好大一会儿后,我估摸着其他人都睡着了,才偷偷爬起来,小心翼翼地从裤兜中掏出那一大把纸屑。我要把纸屑还原为一封信的模样!我要细细品尝信中滋味!我要看到她的笔迹她的来信她的真心!这封信对于我不仅是雪中送来的炭,那种感觉我也说不清。为了还原这封信我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顾了! 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我不能让干部发现,所以我只能在深夜工作;其次我不能让墙上巡逻的大兵发现,所以深夜工作时我一听见头顶有脚步声就得起忙倒下装睡;而最大的困难是,这可是一大把不计其数的碎小的纸屑啊!但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我对任何困难都嗤之以鼻!我一定要还原这封信!我一定要从中找到她的身影!有什么敢阻挡我前进的脚步! 第三个深夜,我成功了! 信的最开始她就写道,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我的泪水禁不住涌出来,都已经如此了,还说什么是谁的错呢!信中,她对我的思念跃跃然于纸上,诉说着对我的牵挂对我的想念,她说她常去我家里说家里一切都好我***身体也好让我一切都放心,她说外面的人都很关心我的事我爸爸也在全力为我奔波让我一切都放心,她说她很想我很想我很想和我在一起的一切一切让我一切都放心。 我的心中百感交集,但唯有泪千行!泪千行啊! 但是,要想在号子里保存这封信的原样是不可能的,况且这封信正反两面都有写的,这一大把纸屑我也不能用胶水粘,只能将其夹在我的一本大英语书里。于是我只能找了张纸,把信的原文誊写了下来后,恋恋不舍地把这些小纸屑丢进马桶,然后把誊写出来的这封信小心地藏在贴身的内裤中。 信的内容我不想再提,她为什么说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我也不想再提,关于她以及我和她的过去我也不想再提。只不过,入狱几年来,我梦见过她三次,每一次的梦境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梦见她和别人谈笑风声,而我站在她的身边她却视而不见!梦境中仿佛我不是人而仅是魂,我能看见她而她却感觉不到我的存在!第二次,是在凌晨,花从中,她身着紫裙骑脚踏车与我擦肩而过,她虽面带微笑但那微笑却并不是给我的,她的微笑给了前方,她的光明的前方。第三次,梦见她已决定要嫁给一个张姓军官,而我,仍只是魂魄失魂落魄地站在她身边,而她,仍对我视而不见满面春风地准备嫁人。 我是个唯物论者是个无神论者,我不承认梦境会有什么暗示作用,对于日后发生的一切我始终认为仅仅是巧合而已。只是当时三次梦醒之后,我满嘴的苦涩,不敢有任何奢望,有的只是无奈、惆怅! 后来判了刑到了劳改队允许接见家属朋友之后,另一好友告诉我,她想来看我。我说你回去告诉她不必了,我很好。于是几年间她从来没有来看过我。 后来劳改队有了亲情电话后,我第一个打给的人便是她。我打到她单位,她接了电话问是谁,我说是我,她说你在哪儿你出来了?我说我还在里面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就给你打个电话。之后好大一会儿我二人无言,只在电话里倾听对方的呼吸。敏感多疑的我在五分钟的倾听后就果断地把电话挂了。 后来在狱中我再也没给她打过电话。 后来我临出狱的前一年她嫁了人,嫁的也是我们的一个同学。闻此消息后我怅然若失。 后来我只剩下半年刑期时监狱准许我过年回家探亲。家乡的朋友们问我需要否把她约出来见见面,我说不必了,我不想打扰她的生活。 我不在乎她会嫁人,也不在乎她嫁的是谁,因为,漫漫刑期摆在我的面前时,明智的女子是不会把自己与一个前途不可知的犯人连在一起的。我想,她应该嫁人,不应该等我。我在看守所的几年她没去看我,应该是她没时间没机会没能力吧,我想她要是有时间有机会有能力她一定会去看我的。我知道她弱小的身躯里藏着一颗坚强的心!她是个有主见的女子,她会嫁给别人但她不是个见异思迁的女子,你看她写给我的信多感人啊她一定会把我深深藏在心底的就如我把她深深藏在心底一样!我对她充满信心,我对她充满希望! 但是,事总是与愿违。出狱后,我听说我在太原市住看守所的几年间,她并非呆在家乡,而是在离太原不远的一个城市读书。她也到过太原好几次但并不是去看我,当然也不仅是去玩,她准备和一个在太原上大学的也是我们的一个同学处对象!果然是个有主见的女子!果然是个有着坚强的心的女子! 嗟夫!女人之善变莫过于此乎!我痛心疾首! 我知道她是个现实的女子也知道自己入狱多年绝不会有人苦苦等待并在回乡之时挂些黄手帕之类,我知道她迟早会把我忘却并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但我不知道原来女人忘却一个人会如此之快!原来曾以为比天高比海深的感情却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原来曾经说过的执子之手与尔偕老曾经说过的地老天荒海誓山盟曾经说过的死生契阔生死相随只不过是风中的承诺——一阵轻风过后便会灰飞烟灭!风中的承诺啊!原来一切到了终久,还是空!还是空啊! 从此我不再相信爱情。 我不愿诋毁她但并没有冤枉她。她是我心中隐隐的痛,永远的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