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今日的气氛是如此的紧张和诡秘。 寝宫内的地上,大大小小跪满了人。大臣、王子、宦官、侍卫……。 御榻前,三四个御医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深深皱着眉头向文武传递着不祥的信息。 牙关撬开了,通窍七灵散吹了进去,刘备猛地一呛,喉头一阵鸣声,他无意识地吞咽着口水,苦涩使得他强自睁开了眼睛。 “干么?”他通身无力,目光散在御医的脸上。 “陛下,您方才……睡过去了。”御医小心地应对着。 吃力地扭过头茫然地望了望地上跪着的人,目光在那些人脸上一一扫过。少了一个,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下去,你们都下去吧。”他闭上眼:“朕这几天还死不了呢!下去!” 李严没有动,他在等着刘备把他单独留下来。孔明被拘,如今,他是众臣的首辅了。 “下去!都给朕走!”刘备的声音里满是烦燥。 不消片刻,寝宫内恢复了一片潇然,显得有些空落落的。刘备喘息了一阵,睁开眼睛望着医官,好似在想着什么,又有些不好开口。 “陛下,无妨,您只是虚劳过度,以后万不可走动才是。”御医轻轻安慰着。 “他……怎么样?”闭上眼,仿佛不经意地问着。 “陛下,您指的是?” 枯瘦的手无力地敲着床榻,口中喃喃着:“蠢才……蠢才……”。 太医令忽然醒悟:“哦,陛下,您是问丞相?” 刘备不语,闭着眼睛。 “丞相……被禁在偏殿……我等不知……”太医令嗫嚅着。 刘备刷地睁开眼,脸上抑制不住地展开了笑容,仿佛太医说的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他竟被禁着呢?”不能控制地笑出了声。但显然,他连笑的力气也快枯竭了。半晌,他微叹了一声,对御医下着旨意,更像是自言自语: “没心肝的东西,他虚费了七天的精力,你们,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嗯?” “哦,是陛下,臣这就去为丞相请脉。” “等等。”刘备微微动了动手指:“如果没什么事,让他梳洗更衣,到这里来。” “遵旨。” 刘备安静下来,想着孔明竟被囚禁在偏殿,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他还是感到好笑,笑容在脸上晕着。 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近了,但是刘备没有睁眼,因为他知道,那脚步声里,没有他熟悉的声音。 “陛下,臣给丞相看过了,有些虚弱,但是没有大碍。陛下放心。只是……”太医令欲言又止。 “什么?”刘备睁开眼,好奇地望着他:“不肯见朕是吗?”刘备轻轻摇着头,苦笑一声。 “再去,再去请。”刘备掏出了怀中的行玺:“拿着这个。” 太医令犹豫一时,才敢接过。 望着太医远去的身影,刘备有些开心地笑着:不会来的。一定还是不来。 果然,回来的还是一个人。 战战兢兢地跪在榻前:“陛下……” 刘备眼睛里全是胜利的微笑。继而无由地弥漫开一抹悲凉。他望着太医令:“你还要去。告诉他,朕,真的想再次三请诸葛孔明。”他苦涩地笑着,喘了口气:“可是,不行了,也许,也许真如西来的教义说的那样,人是有来生的,让他……等着我,我一定还要去请他。” 医官眼睛一红:“陛下。” 刘备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去吧。把朕的话,如实告诉他吧。” 刘备昏沉沉地睡了,梦中,全是跳跃着的灯火,是如此的欢快,如此的明亮,陡然间,紫虚的血飞溅起来,洒向天野,似落了一阵红雨,无数的灯火霎时一片漆黑。 刘备惊醒了,惊慌的眼神四下环视着,猛地凝聚在榻前。 孔明仍旧披散着头发,木然地跪在那里,甚至,素服上紫虚的血迹还盛开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然而,泪波在低垂的眸上涌动着。随着与刘备的眼睛对上了视线,那泪波在睫毛上凝成了珍珠,瞬时落下,在地板上迸裂开去。 刘备笑了,笑得十分坦然,一如当年博望初胜时对着自己的样子。他颤颤地伸过手,轻轻拂起孔明一缕头发,又双指交叠,叭地一声弹了出去。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凝在睫上的珠子变成了无声流过的静水。眼睛对上刘备的目光,嘴里恨恨地说:“陛下。我,恨你!” “哦。”刘备仍笑着。“恨吧。我真的是可恨的。恨吧,恨吧。”他在嘴里咀嚼着这个词。 “不过,早晚,你可能还会想我的。” 孔明伏下身,显然不愿意让刘备看到他的哀容。只是从脸下发出闷闷的声音:“不会!!我恨你!!” 刘备把头偏向里壁,任泪水打在菊花枕上。 “我恨你,是你,把我唯一的希望亲手打碎!” 刘备转回头,有些恼怒:“那么你祈禳借寿,速求一死,让我一个人活着,我就不恨你是吗?” “不是!本来,我们可以君臣携手,再兴汉室,可是,可是,功亏一匮,全是你!” “君臣携手?再兴汉室?”刘备冷笑着“诸葛孔明,你以为你寿比东皇不成。借寿一纪?十二年?荒唐!”由于话说的太多,他一阵晕眩,缓了缓气:“我活十二年,七十五了,须发苍苍,齿牙俱废,我这么活着,是行尺走肉!” “可是你活着,我永不失知遇!一个读书人,在这世上,最难得是什么?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孔明摇着头。 “不失知遇?”刘备玩味着这句话。 “诸葛孔明,知遇大于天下吗?” 孔明伏在地上,不再说话,只有隐泣不断。 刘备叹了口气:“我以为,只有我刘玄德是意气用事的人。以往,我不必拘着自己,当哭则哭,当笑则笑,我总想着,我后面有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他会约束我,以大义规范我。可是不料,这个人,竟也是个以私欲费天下事的俗人!” 孔明抬起了泪眼:“你说,这对我公平吗??为什么我就不能有私欲。不能有知己?为什么?” “知己?”刘备再一次重复着这话。默默无言。 “来人。”刘备向着门外叫了一声。一个宦官马上应声而入,刘备对他说:“去,把理抄的《庄子》拿来。” 不多时,宦官抱来了竹简。按刘备的示意又退了下去。 “孔明,你打开。念。”刘备吩咐着。 孔明拾起竹简,小声地吟诵: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沉吟着,陷入了深深地思考。 “相忘于江湖……”刘备也沉吟着:“这,是一种境界。孔明,相濡以沫,是我与朋友毕生的追求,可是,这不是人生在世最高的境界。鱼最终要回到江湖里去,它需要的是广大的水域,但是,它不会感到水的存在。这是一种悲哀。” 孔明抬起眼睛,刘备注意到,那眼神正渐渐变回他所熟识的那个人。冷静、从容、睿智。 刘备再一次展开笑颜。 孔明向他伸出了手。 刘备心领神会,从袖中取出了那枚丞相的印符,重重地放在孔明手里,同时,两只手紧紧攥在了一起。 “来人。”孔明的语气恢复成平静、沉着的。刘备执着他的手,满意地绽着微笑,然而,四目相顾时,那充满智慧波光的眸子中,深深地藏起了一份再也抹不去的寂寞。 “唉。” 孔明感到,陛下原本冰凉无力的手忽地用力聚拢了来。仿佛要传递给他此生最后一缕默契。 宦官轻轻地走了进来,躬下了身子。“丞相有何吩咐。” 孔明向后甩了甩长发,轻轻放下刘备的手:“让御医扶侍陛下睡一会儿,少时醒了,要进一盏参汤。” “是。”宦官答应着。 “孔明要做什么去?”刘备昏昏欲睡了,但还强自睁了眼睛问。 孔明低俯下身,凝望着刘备:“去做丞相!” 刘备扑哧一声笑了,显得有气无力。闭上眼,嘴里喃喃着:“去吧。白白耽误了七天,先去更更衣,你这样,会把他们吓坏了的。” 接下来的日子,孔明不再离开永安宫一步,他潜心看护着刘备,虽然他知道,距离永诀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刘备醒着时,他会陪着他说说国事,说说太子。 刘备睡了时,他让人将公务拿来这里,就在刘备的榻前摆了条案,守着自己的君主,专心地计议着这个前途未卜的帝国的未来。 刘备又一次从越来越长的昏迷中醒来,屋里静静的,烛光照在宽大的宫室里,显得十分冷清。他的目光习惯地投向榻前的书案。空空如也。 “孔明……”他惊异地喊声,在孔明听来,就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微弱呻吟。他急忙从窗前几步来在榻前。握住了刘备的手。 刘备盯了他半晌,仔细辨认,才放心地平了口气。孔明坐在榻侧,从案上端过老山参汤。陛下能迁延至今,全都靠它了。 刘备在孔明手中饮了几口,从眼神中看出,他不想再喝了。 良久,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想什么?” “想将来的事。”孔明拍着刘备的手。眼神中既有安慰,又藏着忧郁。 “将来……”刘备重复着。 “说说,丞相将来如何才能让季汉渡过难关?”不叫孔明而叫丞相,刘备的语气虽微弱,却又浸入了王者的威仪。 孔明深深望着他,抿了抿嘴唇,面上浮起了一丝为难的表情。 “丞相一定有了办法,但是,是怕我会不答应。”刘备笑着。 孔明也笑了:“知我者,陛下也。”可是这句话一出口,一股莫明的痛楚与辛酸搅得他柔肠百转。 刘备静静地望着他,他知道,孔明在为了那一句话而伤心。是呀,知卿者,我也。我去,则无人知卿。 但是孔明马上回整了面容。 “臣想,要遣使与吴修和。” 刘备不说话,目光中闪过了光彩。“说下去。” “臣还要闭关息民。修士养农。” “好…” “然后臣,还要完成陛下的大志,臣,要北伐!” 视线又撞击在一起,同时燃起了志士的雄心。但是很快,刘备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何苦呢?”他握住孔明的手。“我已经给你留下了一个不堪收拾的局面,你何苦?”他说不下去了。 “可,这是必需的。不这样走下去,我们会输得更惨。一步一步地走了,也许会走出一条坦途。”孔明声音不大,然而说的坚决无比。 刘备又陷入沉思。 “唉,我真的想君臣携手,一起走出这条路。我陪着你走,可是,不行了,不行了。”刘备摇头苦笑。 孔明摇头,一任眼泪无歇止地滑落。 刘备叹了一声:“外患强敌,国力疲惫。这也罢了。只是,川中的宿老……一个个腹有鳞甲,阿斗又向无主见,我死了,也许他们会横出事端,我真的不放心啊。” “不会的。不会的。太子是智量宏大的人。”孔明泣着,安慰着刘备,也安慰着自己。 刘备苦笑着,闭上了眼:智量宏大?唉。知子莫如父——” 二人都不再说话,屋中一片静寂。 忽然,刘备睁开了眼,眼睛亮得出奇。 “孔明,你答应我一件事,一定要答应!” 孔明点着头:“陛下说吧,什么事?” “孔明,我怕,我怕阿斗他,他不是帝王之器,会使季汉陷入破败之地,到那时,我们的心血……孔明,你答应我,如果阿斗……” 刘备还没有说完,孔明早已惊得面色大变,跪伏在榻前。 “陛下不要逼我,这件事,孔明誓死不从!” “孔明……” “不行!真的不行!”孔明从未如此动容过。以至于将头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让人心悸的怦怦声。 “孔明,起来,快起来。”刘备使劲儿撑着身子,想伸手扯住他,但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只是微微抬起了手。 “快起来……”刘备的声音越来越弱,喘息的频律却越来越快。孔明用手抹了一把泪痕,跪行至榻前:“陛下!陛下!”他惊恐地摇着刘备的手。轻轻抹挲着刘备的胸口。 四下张望着,想要叫进御医与内侍。语未出唇,刘备一边喘息一边死死拉住他,待长出了一口气,面色才缓和下来。 他望着孔明,在心里叹了一声,半晌才轻轻说: “丞相,我真的该托负一下了,不然,来不及了。” 孔明凄恻地望着他,沉默了良久,“是,臣明日,召此处二品以上官员来此议事。” 只是两三天的时间,一策策的诏命频了下来。 丞相诸葛亮总理军国。 李严督江陵兵马,固守奉节,随时防范东吴入侵,同时,掌尚书令符印。 给太子的遗诏拟好了,是孔明代笔,将刘备如何生病,如何不治,龙行后如何发丧都写得一清二楚。那文字平静得让人生寒。细细读来,又让人落泪。 刘备看了一遍,叫过在一旁陪侍的李严:“正方,你再加一句。” 李严执了笔,细听刘备的嘱咐。 “加上。”刘备喘息着:太子待丞相,要事之如父!” 李严没有一丝犹豫,笔走龙蛇,而心在悠悠下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