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机变 六. 蜀汉前军大帐之中。 “中护军司马费祎大人到!” 随着小校的禀报,费祎泰然自若走进帐来。 这时,魏延刚回营不到一刻钟。诸葛丞相的死已经给了他巨大的震撼,与姜维的谈话更让他心里平添不少的猜疑和迷惑,他正试图给自己整理出一个头绪来。现在费祎来干什么呢?莫非是中军又有了什么变故?一丝不安悄悄爬上心头。 单讲个人关系,他和费祎还是满不错的,甚至费祎是他觉得全军中少数的几个可以交往的人之一。谦和,稳重,加上诚恳的待人,除了丞相,似乎就数他的话最容易入耳了。好几次,和杨仪争执时,肝火上升,他恨不得当场举刀把那小子砍翻;总是费祎出来和颜悦色地劝解。他知道,这是真的为他好。如果不是在一些大事上的分歧,他们也许会成为至交呢。费祎和蒋琬都是朝廷中稳健派的领袖,有时魏延简直搞不懂,形势如此一清二楚,他们怎么还要缩手缩脚呢?莫非他们就不能明白,保守只是死路一条么? “文伟请。”“文长请。” 两人礼让着坐下了。魏延道:“文伟,你从中军来,可是有什么军中文书?” 费祎答道:“我这次来,是奉了丞相府长史,代中军都督杨威公的命令……” “杨仪的命令?!”魏延猛一抬头,凌厉的目光闪电般在他脸上一刷。 费祎战栗了一下。尽管神色依旧平静,但那是绷出来的。他心里多少有点怵这个将军。 仅仅是一刹那,魏延已经恢复了常态。费祎看了他一眼,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诸葛丞相未时过世,遗命诸军依次撤回汉中。以前军师魏延断后,中参军姜维次之。各营连夜拔寨,务须保密,切不能走漏消息,令魏军得知。” 说完,又看了一眼魏延。魏延双手扶膝,竟似没有听见一般。费祎微微一笑,又道: “文长,你率部连日与郭淮对峙,最是辛苦艰险,今日又担当断后大任,实在有劳文长了。” 魏延一言不发,站起。费祎也随着站起来。魏延的眼中,忽地透出一股怒火,大声问道:“文伟,你刚才传的,是不是杨仪的命令?” 费祎轻轻吸了一口气,答道:“我是奉杨大人之命前来,但我传达的,实是丞相临终的安排。” 魏延眉头紧锁,却使劲挤出一个微笑:“那么,丞相在遗命中,有没有安排说谁总领全军?” 费祎依旧一字一顿:“丞相遗命说了,由丞相府长史杨仪代理中军都督,总领全军;前军师魏延率部断后。”他不想在这些地方含糊的。 魏延进逼一句:“请问文伟,丞相遗命如此,是手书,还是口授?又有何人为证?” 费祎心中暗叹,口里仍然不紧不慢:“是丞相口授遗言。当时长史杨仪,中参军姜维和我在场,千真万确。” 魏延大步在帐中踱来踱去。他几乎感到脑袋一片空白,可是不,里面还充满让他窒息的东西。喉咙里也仿佛鲠着什么一样不痛快。 杨仪,不过是个无勇无谋的书呆子罢了!既没有冲锋陷阵的武艺,也不会编练士卒,调派兵将,只会出些不痛不痒的小主意,偏偏还自以为是,说话酸得让人想呕。 他就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无才无德的家伙,丞相干吗要提拔到那么高?无非是会写几句文章,会说几句漂亮话罢了。可他魏延出生入死,为汉朝浴血奋战,那小子凭什么指手画脚?每当看到杨仪在丞相身边洋洋自得地高谈阔论,他就恨不得一剑穿他个透心亮! 但是没有办法,丞相还是信任杨仪的。他只有把闷气发到战场上。 而现在……居然……居然让那个家伙总领全军! 费祎木然地站着,眼睛随着魏延的背影转动,脸上带着僵硬的微笑,心里却在紧张地盘算。 “文伟,”魏延转身站定:“你以为,当前魏、汉两军对峙,形势如何?” 费祎答道:“敌强我弱,长相对峙,于我不利。所以丞相遗命退军。” 魏延又问:“那你以为,我与杨仪相比,才能如何?” 费祎笑笑道:“文长雄烈勇武,威公谨细长谋,我以为合营之中,实在无人能及。二位各有所长,所以丞相令文长引精兵断后,威公统管军务杂事,正是要二位合力同心,以扶大局。” “错了!”魏延大声道,右手在空中狠狠挥了一下,眼中又发出了狂热的光。 “我汉军兵马,少而精锐,国力却贫弱,这次出师,是倾动全力,必须毕其功于一朝!如果就此退兵,那这北伐中原,兴复汉室的大业,恐怕就再难实现了!” 费祎犹豫道:“文长……” 魏延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合营之中,我只看姜伯约文武全才,足以担当大任。至于杨仪,哼,不过是个拨弄口舌的迂儒罢了!” 费祎脸色微微一变:“文长,你……” “文伟!”魏延上前一步,那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费祎的肩膀:“丞相五次北伐,呕心沥血,客死五丈原,为的都是光复炎汉社稷啊!现在丞相虽然故去,难道我辈日常受朝廷恩典,竟无一人能继承丞相的壮志,披坚执锐,统帅将士,长驱中原?若论智略气度,我魏延原是难及丞相,但今日国家有难,我亦愿尽一己之力,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费祎摇摇头:“文长,你的雄心壮志,我都知道。但丞相临终既有遗命,我等还是应当遵循,否则岂不成了各自为政?你与杨威公素来不睦,但值此国家为难关头,还望二位能捐弃前嫌,合力为公。毕竟,我朝野上下,能顶替你们二人的,已经为数寥寥了。” 魏延冷笑道:“捐弃前嫌?文伟,杨仪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来你比我清楚。按他的胸襟度量,掌权之后,又岂能容我为国家效力!” 费祎张了张口,刚想辩驳,魏延猛地把手一挥:“不用说了!”费祎惊诧地看着魏延,魏延自顾转向后帐:“来人,传令各队,整顿军马!”再转回道:“文伟,我主意已决。诸葛丞相为了我汉室兴盛,鞠躬尽瘁。他虽然对我有成见,把军权交给杨仪,我却不能眼看着丞相的大业败在那无能匹夫手中!我即刻便统率前军人马,往大营兵谏,叫杨仪交出兵权,他自己护送丞相灵柩回国,我来引军北伐,先破长安,再取中原!他若不从,我便拘禁他在军中,看谁敢挡我!” 费祎在听魏延下令整军的时候,心脏便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待他几句话说完,慌忙摇手道:“不可,不可!文长,丞相方才亡故,你怎可先挑起自家争斗……” “文——伟!”魏延意味深长地叫了一声,费祎停口了。魏延略微思索一下,一个念头从脑袋里冒了出来:“我也知道大敌当前,不宜先起内乱,但要整顿军旅,必须当机立断!”接着靠近费祎,换了种商量的语气道:“我想,应当连夜向圣上递一道奏章,说明杨仪违抗丞相遗命,擅自撤兵,心怀不轨。请准拘禁杨仪,由我率全军北伐。文伟的笔法甚佳,就请……” 什么,他想拉我联署!费祎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流体从头顶直贯到脚底。但他不愧为久经事面,心中焦急万分地盘算,脸色却渐渐回复平静,一边轻轻笑了一下:“文长,你太卤莽了,难怪诸葛丞相都说怕你急噪。” “哦?”魏延也笑了:“何以见得呢?” 费祎道:“你和杨威公,都是丞相生前看重的爱将。不管你二人私下恩怨如何,丞相所用之人,自然有其道理,这一点,文长你以为如何?” 魏延道:“言之有理。只是……” 费祎抬手止住他:“你二人各自特长,不用我多说了。你魏文长久随先帝,战功赫赫,但性子确实过于张扬。杨威公本一介书生,对你有些畏惧也在意料之中。你两人一个武略过人,一个谋虑出众,却因为性情不合,不能携手互助,已是遗憾,何必又因一些小事闹得水火难容,全军不安呢?文长你想想,你力主北伐,本是为了汉室的一片忠心,可是敌军未破,先在自家阵营你争我夺,岂不做了那南辕北辙的蠢事?若让司马懿乘虚而入,岂不是一步冲动,酿成千古之恨?” 魏延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文伟说的是,只是……” 费祎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文长你不明白,诸葛丞相生前,为你和威公不和之事,担了多少心机。就在昨日,他还对我谈起,嘱咐我一定设法安抚你二人,化干戈为玉帛,协力同心,共渡危难……” 魏延的眼睛也湿了。他低声说:“我明白……” 费祎又道:“丞相之所以有这般遗命,乃是因退兵之时,全营上下务须井然有序,行伍间不可有丝毫纰漏,而杨威公细心多虑,于主管军列更有擅长,故而由威公代领全军,而文长断后,预防魏军追袭,更是责任重大,这又岂是丞相对你甚么成见呢?” 魏延道:“但是……” 费祎再一次打断他:“文长,按你的意思,是否想继续北伐?” 魏延点头:“是。我以为只有乘哀兵之势,一鼓作气,击破魏军,才有希望障国家。这也是告慰丞相的最好方法。” “好。”费祎道:“我从大营来,中军诸位将军,其实或多或少,皆有此等想法。毕竟此次北伐,确是倾尽全力。丞相又为军事操心而疾,若就这么退回汉中,实在有些不甘。杨威公领受了丞相遗命,其实也心有踌躇……” “他?”魏延轻轻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听到杨仪和他有相同的想法,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舒展了一下。 “文长,又来了。”费祎道:“威公和你脾性不投,但你又何必事事如此故做蔑视?统数万雄兵,决胜沙场,他不如你,整顿行伍,进退停驻,你不如他啊。不管是退兵汉中,还是继续北伐,我汉军又岂能少了你们二位之力?” 魏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那依文伟的意思……” 费祎侃侃道:“丞相虽然遗命退军,但究竟如何行动,还当由合营众将共同商定。以愚之见,应当先密不发丧,再询问众将心意。若是众将大多以为当继续北伐,则我军自当挥戈继进。那时,自然由文长总领全军,杨威公为副,我与伯约从中调度。如此万众一心,必能承丞相遗志,攻破曹贼!” “好啊!”魏延重重一拍手,但转念又有些担心地道:“只是,杨仪素来对我嫉恨,他肯交出兵权给我么?” “这个文长倒只管放心。”费祎道:“我方才已经谈过,你与威公虽然私下有些过节,但都是朝廷栋梁,昔日丞相用为肱股,今日事关国家存亡,自不当有因私废公之举。文长你固不会因厌恶威公而耽误国事,威公又岂能因一己恩怨阻挠大计?况且,现在合营上下皆对魏国恨之入骨,而如要北伐,则文长领军自是当仁不让,众望所归,想来杨威公纵然有些性情,也断不致违众人意愿的。义虽不才,愿望大营联络众将,并对威公晓以大义,阐明利害。威公本是文吏,不善军事,文长肯出首接管大局,他又缘何不肯呢?” “文伟,”魏延激动地叫了一声,上前紧握住费祎的双手:“多谢文伟指点!我魏延若得偿心愿,自当竭尽心力,北伐破魏,纵然战死沙场,无由怨言!” “文长不必如此。”费祎轻轻抽出手来:“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想光复汉室?只是贼势浩大,这一路的艰辛,也是难捱啊……好了,事不宜迟,我立刻起身前往大营,劝说杨威公!” 魏延拍拍他的肩头:“有劳文伟了。快去快回!” 费祎作了个揖,转身出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