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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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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01-23 10:14: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节:楔子
  
  五丈原。
  秋风呼啸着从万里无云的碧天掠过,呼啸着扫荡高低起伏的山峦谷地,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林浪。风中,似乎也带上了些许铁和血的气息?
  从响马谷到武阳县的山道上,无数全副披挂的军士正在行进。一色的深色盔甲,仿佛一条硕大无比的黑色巨蟒,穿山越岭地爬行。密密麻麻的长枪短戟从队伍里伸出,如同蟒蛇身上长满了倒刺。黑色的旗帜在队伍中飘扬着。
  队伍中间,有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将领,倒提钢枪,一边催马前进,一边注视着向前望不到头的士兵。他的神色平淡,但从身边簇拥的一大群护卫兵将,和身后那面九尺见方的大旗,可看出他不同寻常的威势。
  魏国雍州刺史,前将军郭淮。
  “报!”一骑小校飞马迎面而来,郭淮勒住战马,他身边随同的护卫人马也随即停下。
  “禀告刺史大人,前锋部队距离武阳县约十五里,已经望见县城。没有发现蜀军!”
  “是么……”郭淮用手摸着自己满脸的胡须:“难道又是诸葛亮的声东击西之计?”
  一阵战鼓,忽然从旁边的山顶上响起。沉闷而厚重的鼓声,此时如同是春日的雷鸣,即刻便将沉寂打破!
  魏军前队后队,几乎同时发出了慌乱的呐喊。同时,另一阵激扬的喊杀声,也从山路两边传出。
  身着红色军服的蜀军,从两边的谷地中冲涌而出,在这狭窄的山道上顿时展开了激烈的混战。
  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将军出现在山梁上。他面色赤红,五绺长须在胸前拂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带着自信的眼光扫视着山道上纠集的魏军。一声大吼,他跨下的枣红马发出长声嘶鸣,腾越而下。仿佛一阵红色的疾风,刮入了魏军队中。刀落,血光起,尸首仆地。他身后的蜀军呐喊着,山洪一般从坡上席卷下来,魏军顿时一片哀鸣。
  “魏延……”郭淮喃喃道。
  郭淮身后的忠平校尉薛欣纵马而出。魏延大笑一声,凤嘴刀横掠。薛欣抬枪招架,铖当一声,两马盘旋,魏延又是一刀当头劈下,薛欣横枪格挡,枪刚出,他立刻后悔了。但为时已晚。魏延忽然刀锋转向,斜着削下,顿时从肩到肋,挥为两段。
  郭淮抬手拭去了额头上的一滴汗珠。“整顿军马,依次后退。”他悄悄吩咐副将。
  鼓声再起,魏军后队又是一阵慌乱。郭淮回头一看,在刚走过的道路拐弯的地方,也出现了蜀军的战旗。最高的那面将旗上,是一个斗大的“马”字。旗下,彪悍的蜀军将士正如同扑向羊群的饿虎,在砍杀着他的士兵。
  正面,魏延的身影如一团火般滚进。在他的刀下,魏军将士仿佛春水浇融下的残雪,魏延所到之处,纷纷溃散。郭淮微笑着,然而微笑僵死在脸上。
  “大人,请速定主意!”身边的宁国将军张雄禁不住慌张地叫出声来。郭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吩咐道:“传令,牌刀队断后,全军从道路右侧突围!”
  片刻之前还军容威然的魏军,顿时化为了许多股散漫的细流,从山道上向右侧的谷地和坡地奔走。蜀军将士不依不饶地追逐截杀,战斗在各处展开,漫山遍野,都是生死格斗的人群。乱军之中,郭淮和他身边的一小队将士,卷着旗帜,穿过分散厮杀的两军士卒,向武阳县城方向逃去。
  “哈哈哈哈!”魏延发出长声大笑,笑声中,枣红马跃起,带着风,带着刀,带着势不可挡的杀气,向魏军扑去……
  距离战斗地点三十里的魏军大营。
  魏国大将军、平西大都督司马懿正在与右将军夏侯霸下棋。他年纪已经不轻了,但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须发才刚刚泛起灰白,脸上的肌肤也透出健康的活力。惟独那双不时闪现黠光的三角眼睛和眼角密布的细小皱纹,才显出主人的老谋深算。
  “报!”一个小校急匆匆出现在帐门口,一边喘着气。
  司马懿的目光缓慢地扫了他一下,依旧盯回到棋盘上:“讲。”似乎有些漠不关心。
  小校道:“是。探马有消息来,雍州刺史郭淮大人所部人马在距离武阳县城十五里地方遭到蜀军伏击,特禀报大都督知道。”
  司马懿“哦”了一声,眉头轻轻一结,右手捏着一颗棋子把玩着。片刻,吩咐道:“立刻派遣骑哨前往,传令郭淮将军,就地固守武阳县,不得轻举妄动,待到明日部队安顿了,再抄南平隘口小路回响马寨本军营地。”
  小校应了一声去了,司马懿对夏侯霸笑笑:“来,咱们还是下棋。”
  夏侯霸把手一摆:“都督,军情紧急,这棋,还是不下了罢?”
  司马懿呵呵一笑:“仲权,你担心甚么?”
  夏侯霸刚要开口,司马懿接着说道:“诸葛亮的主力,尚且在渭水以南屯驻,不会轻易出动。这次伏击郭伯济的,必是魏延所率前军。郭伯济没有看穿他佯攻武阳县,伏击援军的计谋固是失策,可诸葛亮的目的却是引我大队出动,他好寻机破我。呵呵,有趣,我司马懿那么容易上当么?”
  夏侯霸心中大不了然,口里道:“但万一蜀军真个攻占武阳县,又如何是好?”
  司马懿一怔,随即道:“万一如此,我便下令再撤军二十里,全军凭河而守,看他诸葛亮有何高招?”
  夕阳西沉。远近的群山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魏延站在山腰的一块巨石旁,身边是他那匹同样身经百战的枣红马。他的头盔已经摘下了,灰白的头发有些乱,被汗水一浸,在干冷的空中冒着白气。铠甲上和衣襟上,洒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满山遍谷摆着的魏军尸体。从建兴六年北伐以来,他也不知道亲手砍杀了多少魏国兵将了,被他率军歼灭的更是不可记数。但每次却总还有那么敌人要去对付。
  “将军!”一个低级将官走上前来:“这一战,共计斩杀魏国军卒九百六十余人,大人阵前斩魏国忠平校尉薛欣,长弓将军魏昌斩宁远校尉舒筠,还有魏国定芒校尉孙旺死于乱军之中,缴获战马七十匹,强弓五十把,我军仅阵亡了五十三人,实是大获全胜啊。”
  魏延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将官犹豫了一下,接着道:“还有,还俘虏了敌兵二百多人,半数都带了伤,等候将军发落……”
  “还等候什么!”魏延忽然转过脸来,有些气恼地说:“难不成还养着他们?全杀了,干净点!”
  将官打了个寒噤,道声“遵令”退下去了。魏延扭过身子,看着山下那座武阳县城。郭淮的几千兵马就驻扎在里面。这次虽然打了个胜仗,但还是没能挫动魏军的筋骨,难道说……
  平北将军马岱大步走来,暂时打断了魏延的思路。如同他死去的堂兄,这是个魁伟骠悍的西凉汉子,眉宇间出一股英气。但脸上却没有马超当年那股桀骜不逊的气势。魏延非常喜欢和他谈话,有时觉得,似乎全军之中,只有他能理解自己的心思。
  马岱走到魏延跟前,两人差不多一般高。魏延狠狠地给了他一拳:“瑾之,今日干的痛快啊!”
  马岱微微笑道:“还不是你魏文长统率有方。还有,也全亏得丞相他计谋高明。”
  魏延略微有些枯涩地笑笑,接着说:“现在郭淮这厮退回武阳县城,死守不出,瑾之你有何高见?”
  马岱道:“文长你看如何呢?”
  魏延沉思一下,道:“我正在打算,郭淮困守武阳县城,定然想快些赶回自己营寨。他刚在这里被杀了一阵,心中害怕,料不敢从此地走,想来定会穿南平隘口的小路绕回。我们整顿前军,乘夜出发,一路径直去南平小道埋伏,一路伪装成魏军,却去袭击他在响马寨的大营,等郭淮匆忙赶回,再于路截杀,叫他插翅难飞,如何?”
  马岱想了想,摇摇头道:“文长,这个计策,以我看来,虽然奇妙,但太犯险了些……”
  这时,一名小校走上前来,禀告道:“二位大人,中军使者到了。”
  魏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问道:“是哪一位啊?”
  小校道:“是丞相府长史杨仪杨大人,请将军到路口去一见。”
  “什么!”魏延浓黑的眉毛倒竖起来:“叫我去路口一见?……”
  马岱轻轻叫了声:“文长,”转对小校道:“好,你去回禀杨大人,我们马上过来。”
  其实路口距离二人刚才谈话的地方也就二百步距离。远远的,便看见丞相府长史杨仪拱手站在路边。他年近五十,身材瘦长,眉目可算清秀,但神色中总带有三分做作。
  见到魏延、马岱二人,杨仪远远招呼:“文长将军,瑾之将军!”脸上是僵硬的笑容。
  魏延不出声地“哼”了一声,马岱忙捅他一下,魏延这才拱手道:“杨长史请了。长史从中军来,有何贵干啊?”
  杨仪的眼中闪现一丝恼怒,随即陪着笑脸道:“在下此来,是传中军诸葛丞相将令……”
  魏延脸色立刻肃穆起来,刚才那丝轻蔑的目光更去得无影无踪。
  杨仪继续道:“丞相有令,前军魏文长、马瑾之及诸位将士奋勇杀敌,斩获颇多,丞相即刻向朝廷上表,为各位请功。现下司马懿大军未动,前线战局多变,前军当速回归白狼山口营地,以防为敌人所乘。”
  “什么?”魏延道:“我正要一鼓作气,夺取响马寨魏军营地,再取郭淮人头,中军怎么下这等命令?”
  杨仪的脸色微微一变:“文长,军令如山,你可不要自作主张。”
  魏延急道:“你且慢,待我亲自奔赴中军,面见丞相,阐明道理……”
  杨仪嗤笑一声:“文长,敢问你的主意,是不是乘夜色往南平隘口小路埋伏,截杀郭淮?”
  魏延一愣:“正是。”
  杨仪道:“丞相说了,南平隘口地势险要,道路崎岖,附近又有魏军驻扎。我军贸然前往,万一有失,动摇全军锐气。特意嘱咐不许冒险,接令之时,立即回师!”
  魏延竟有些呆住了。
  杨仪嘴角浮出一丁点自得的笑意:“文长,军国大事,关乎社稷存亡,百姓安危,我等带兵之人,切不可轻易冒险,断送国家前途啊。”再向二人一拱手:“在下还要赶回复命,文长,瑾之,你们赶紧按丞相吩咐整军回营吧。”说完,转身向自己的坐骑走去。
  夜幕已经降临了,蜀军大点着火把,有意张扬地沿山路向自己白狼山口的营地开赴。
  魏延和马岱并骑走在队伍中间。
  蜀军的行进,迅疾而悄然,队伍里几乎没有人说话,只听见一片沙沙沙的脚步,仿佛是成群的蚕在啃吃桑叶。除此之外,便只有兵器与铠甲的碰撞声和偶尔响起的战马的鼻息了。
  夜色笼罩下,马岱看不清魏延的表情,但能从他时不时的轻叹中觉察出他的心情。
  次日上午。
  一队魏军从南平隘口的小路向响马寨迂回。黑色的队伍拖的老长,队列前面和两边都有精悍的小股步兵,反反复复地搜寻着山谷和林间的情形。
  郭淮依然骑着马走在队伍中,他的那面九尺见方的大旗也依旧在风中飘扬。只是他的脸上却罩上了一层黑气。前后望望自己的队伍,还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但怎么看也都带上了几分低落的气息。一天以前,这还是一支充满了斗志和战力的军队,现在已经少了两千人。其中有八百人是留下增强武阳县的防御,可是……
  郭淮暗暗咬紧了牙关,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魏军中军大营。
  司马懿惬意地端着茶盏,似乎根本不在乎昨天郭淮的惨重伤亡。
  “仲权,如今你明白了吧?”他笑着对夏侯霸说:“若要在南平小路伏击我军,需冒反被我军截断的危险。诸葛亮为人谨慎,蜀军兵力又有限,他是决不致行这步险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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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4:0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节:寒夜
  二.
  深夜。

  白狼山口的丘陵地带上,扎着一排排牛皮和帆布的营帐.山口的北风掠过时,帐篷便一起轻轻抖动.简陋的辕门口,一面“汉”字大旗在风中飘荡。

  一人高的竹栅栏沿着辕门向两边延伸,把整个营区包住。营区里,驻扎着前军的八千名精兵。

  魏延手拄宝剑,独个儿站在辕门外的一个小山冈上。往东不远,便是郭淮的营地响马寨。密密麻麻的帐篷和灯火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一直伸展到对面群山背后,仿佛给山谷撒布了一片星星。然而看不出恬静,因为每一分灯光的后面,都隐藏着杀机。

  连同三天前的伏击,他已经与郭淮交手十七次了。有十一次获胜,另有两次不相上下。可是有一点他永远无法与郭淮相比,那就是兵力。有好几次,他把郭淮的兵马杀得尸山血海,溃不成军,可是转过夜,郭淮又从后方补充了生力。魏国军队承受伤亡的后劲是惊人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魏延叹了口气。他今年五十一岁,身形依旧强健,但两鬓已经有了点点白霜。从建安十二年追随刘备,至今已经二十七年了。这二十七年来,无数次的风雨飘摇,无数次的浴血战斗,无数次的生死攸关,他从来没有恐惧。今天,看着仿佛永远不会减少的敌军营地,他却感到了一丝寒意。对永无止境的厮杀感到了一点困乏。

  每次,当诸葛丞相费尽心机,花上几个月时间,在贫瘠的蜀国编练出一支军队,出师北伐,开头总是很顺利的。汉军旌旗所向,魏军成千成百的被消灭,换来国内朝野的又一片欢声。然而魏军尽管遭受巨大伤亡,却仍然源源不断地从雍州赶来,堵在前面。汉军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的同时,兵力和士气也越耗越少。终于,强弩之末掉在了地上,蜀军被迫撤退。于是,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魏延愤怒地瞪着魏军那层层迭迭的营帐,仿佛要用自己的目光把那里烧成灰。倏地,他露出了一丝苦笑。诸葛丞相的面庞在他眼前显现出来。诸葛亮只长他三岁,然而却比他苍老衰弱许多。每次北伐失利,都要在他头上再增添几分斑白。不管形势多么险恶困难,他总是能镇定自若地摧垮司马懿和郭淮的突袭,也能坦诚地平息朝野对北伐的非议。但他毕竟还是老了。看着他一边咳嗽,一边在壁图前布置军事,魏延总会感到一阵心酸。是的,这是位为了大汉的社稷鞠躬尽瘁的贤相,也是位可敬的为师为友者。只是,为什么他一定要坚持从祁山、斜谷进兵,去与那无穷无尽的的魏军正面拼杀呢?

  几天前在回营途中,与马岱的一番谈话又重新浮上脑海。

  “前线两军,又形成对峙。看来,此次北伐,也难脱宿命了。”

  “我辈汉朝大将,只要尽力杀敌,于心中无愧国家重托便成。至于成功与否,倒是其次了。”

  “是么?可若是不能光复山河,只图个一时意气,那我等屡次摧锋陷阵,又有何意义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文长,丞相的进军方略,是出于他的考虑。我等身为前军正副元帅,理当遵循。你的想法既然已经向丞相进言过多次,便是尽了本分。至于采纳与否,则要看丞相的主意了。”

  “唉,我实在难以理解,为何丞相就是不肯用我的计谋?我以五千精兵,从子午谷直插长安,切断魏军粮道,彼二十万大军将不战自乱,这时丞相大军再从正面进逼,则潼关以西,唾手可得!而今贼兵两倍于我,却在这狭隘山道上彼进我退的纠缠,岂不正中了司马懿的下怀?”

  “很简单。丞相用兵,谨慎为先,决不肯轻易冒险。而且魏国兵力强大,我军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

  “正因为敌强我弱,才应当倾全力一搏,方有胜机。不冒险,又安能以弱胜强,光复汉室?”

  “文长,你是武将,自然想到倾全力一搏,胜了则席卷天下,功业大成。纵然失败,血溅沙场,也落得个死无其憾。可你替丞相考虑过么?”

  “丞相?”

  “是的。丞相肩负着先帝托孤重任,为我汉室复兴,兢兢业业,夙夕不安,惟恐出了差错。他扛的担子,又岂是你我能相比万一的?你的子午谷之计,获胜当然好,一旦失利,不但全军的锐气挫动,而且先帝征战三十七年的基业,丞相经营十三年的心血,可就……”

  “既是征战,又岂有包赢不输的?”

  “对,正是征战没有包赢不输,所以丞相不愿轻举妄动,宁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的心智军机,魏国无人匹敌,只要善加谋划,积少成多,想来终有大成。”

  “大成么?从第一次北伐,已经六年了,年年进兵,士力疲惫,‘大成’看不见,我们汉国的国势,倒是日见微薄了……当年楚霸王巨鹿之战能破釜沉舟,建安五年曹操在官渡也是险中求胜,难道丞相就真的打算如此硬拼到底么?”

  “丞相追求的是万全之策。以社稷为注,不敢冒失。”

  “世上岂有万全之策啊!罢了,照此下去,我们兴复汉室,也只能苟延一时了……”

  “……是啊。所以丞相在《出师表》中也写到‘臣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以见也。’”

  军中的刁斗划破秋夜。三更了。一阵寒风吹过,魏延不由裹了裹斗篷。一阵麻木沿着冰冷的脚传到身上,他使劲跺跺。身上的铠甲相碰,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环顾一下,魏军的营寨依然漫无边际地立在对面。他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汉国气数奄奄,非以奇险之道不能挽回,可是丞相,他究竟还是丢不开正统朝廷的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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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5:00 | 只看该作者

第三节:星陨
  三.
  蜀汉军中军大帐。

  诸葛亮静静地躺在榻上。虽然只有五十四岁,他的脸上已经起了不少皱纹。蓬乱的须发,大半已经灰白,连同那急促而飘忽的呼吸,显出衰老和疲惫。他再不是当年那个舌战群儒的少年才俊,也没有谈笑间安居平五路、七擒孟获的意气了。二十七年的军旅生涯,二十七年的殚精竭虑,已经耗干了他的心血。

  只是双眼依旧炯炯有神,在红烛映照下闪着倔强的光。他在盯着床前悬挂的壁图。眼光聚焦在五丈原上。

  蜀汉的倾国兵力就在这里。九万人,这是全部的力量。

  这其中,将近三分之一是新近招募的。至于刘备时代留下来的那些部队,时间和战斗已经把他们磨练得无坚不摧,然而时间和战斗也已经把他们消耗得所剩无几。

  诸葛亮重重地眨了一下干涩得发痛的眼睛。要是能再多给他五万,不,哪怕三万精兵,那多好啊!可是没有,精兵都在十二年前的彝陵之战中覆灭了。现在他只能用这样一支拼凑的力量,去对抗司马懿的二十万大军。

  “来人,有请征西将军!”

  “是!”小校答应着出去了。

  蜀汉征西将军姜维正焦急地等待在外帐。丞相已经卧床两天了。他吩咐不要打搅,但究竟怎么样呢?他知道丞相的身体一向很差,而这种事无巨细悉数操心的态度却更加吞噬着他的健康。多少次,他想劝丞相休息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实在不忍打断这位老人最后坚持的努力。

  “将军,丞相请您进帐。”

  “啊,是!”

  姜维大步迈进帐去。烛光下面,诸葛亮静卧病榻,脸色蜡黄。

  “老师……”姜维抢前一步,跪在榻前,想说什么,鼻子忽然一酸,他急忙强忍住,不让泪水滚下来。

  “伯约,”诸葛亮吃力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握住姜维的手:“最近魏军的动向如何?”

  姜维尽量不去看诸葛亮那瘦骨嶙峋的手,一边回答:“司马懿还是没有动静,只派夏侯霸和夏侯惠轮番骚扰我们两翼。郭淮自从三天前被魏文长杀败,也不再出头。”

  诸葛亮微微点头:“敌人坚守不战,我军欲进不能,这一次北伐,看来又要无功而返了。”

  姜维强忍道:“那么,不如先返回汉中,休整士卒,丞相也可以静心养病。待明年开春,再出师北伐。”

  诸葛亮惨然笑道:“伯约,你以为我就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么?”

  姜维大惊道:“老师……丞相……不会的!”

  诸葛亮的笑容消失了。他用一只手指着壁上的挂图,慢慢说道:“我诸葛亮承蒙先帝信赖,尽心竭力,二十七年戎马匆忽,只为重振汉室,还复帝都。可恨天道不佑,天道不佑……”他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声调提高了许多:“若不是当初关云长骄横自大,葬送荆州,我汉室基业焉有今日之尴尬!若是先帝当初肯听从群臣劝诫,不去为那伐吴的荒唐举动,国力又何至今日之微薄!”嗓音沙哑,但在这内帐之中,却别有一番震撼。

  姜维默不做声。他知道,荆州之失和琥亭之败,这是丞相一直以来心中的两件绝痛之事。只因与先帝关系重大,不便公开说话。今日谈起,已是万分愤慨了。

  诸葛亮继续说道:“五次北伐,徒劳无功,耗损国力,伤亡民众,我知道朝野上下,非议的一定不少。可是魏贼已窃居中原,论势敌强我弱,若不主动北伐,牵制敌人,岂不是坐以待毙……”

  姜维眼前一片模糊,他哽咽着道:“丞相的苦心,众人都是知道的……”

  诸葛亮语调黯然道:“今日看来,我是不行了。伯约,我死之后,蒋公琰、费文伟治国才略有余,但要讨贼出师,兴复汉室,却只有看你了……”

  姜维已经泣不成声:“老师……”

  诸葛亮笑笑:“半生征战,疾于阵前,有何遗憾?”沉默片刻,他忽然眼睛一亮:“伯约,我去之后,军中诸将,可能和谐一心,共创大业?”

  姜维略一沉吟,决然道:“不能。”

  诸葛亮点点头,又长叹一声:“魏文长智勇双全,多年亲临战前,坚韧果毅,军中多有以为将继我者。可惜他失于偏急,轻举冒进,又恃才倨傲,脾性暴躁,不易与众人共事。”

  姜维接着道:“杨威公为人谦和,处事谨然,机略过人。但实则心胸阻塞,亦难以容人。”

  诸葛亮又点点头:“我北伐曹魏,正是用人之际,要倚仗他二人之力,因此居中斡旋,使其各安其位,各尽其才。只是我身亡之后,两人势如水火,必然要相互倾轧。若因此而贻误军机,被魏军乘虚而入,则国家基业,难免倾覆。”

  姜维道:“那依丞相的意思?”

  诸葛亮道:“杨仪惯守成规,倒还能依令而行。魏文长却有些过于自大。他的子午谷之计,为的是避敌锋芒,直捣要害,我又如何不知其中利害?只是敌强我弱时行此险策,万一有失,我便在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去见先帝。当年关云长孤军冒进中原,致使荆州沦丧;先帝也是因一怒不忍,令十万将士血洒彝陵,如今,贼势浩大,汉家国运多戾,我们再也承受不起这种冒失了……”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姜维忙递上水杯。

  诸葛亮轻轻推开,喘息一会,继续道:“以他的秉性,一旦我死,必然要孤注一掷,倾力冒进。凭他的才略功力, 恃武逞勇,国内无人能稍加制约。若因此挑起内乱,损伤国家基业,则我君臣数十年的辛苦,将毁于一旦……”

  姜维道:“是。”

  诸葛亮:“你明白了最好。现在,令人去请中军诸将吧。”

  ……

  蜀汉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八月,蜀丞相诸葛亮殒于五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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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5:00 | 只看该作者

第四节:暗流
  四.
  帐外,一阵秋风吹进,两只粗大的蜡烛火苗抖动,在壁幕上映出摇晃的影子。

  杨仪扼腕站在帐中。他的脸上竭力维持着一种冷静的表情。但手却忍不住微微颤动。

  诸葛丞相真的去世了!他是实现了自己的誓言,死在北伐的前线。然而,这一支深入战地而面临强敌的蜀军,又将有怎样的命运呢?

  丞相留下遗命,由他代管全军,前军魏延断后,各军依次退回汉中。他知道这付担子的分量。一旦丞相逝世的消息传开,司马懿会毫不犹豫地猛扑上来。稍有闪失,这里便会成为蜀汉大军的葬身之地。

  杨仪轻轻捏了一下发红的鼻尖。不管怎样危机四伏,他决心把这一支屡经磨难的队伍带回汉中,以不负丞相的重托。

  可是,还有一个人,却让他如鲠在喉,甚至有些心惊肉跳。

  杨仪沉吟着,不自觉地拔出腰间的宝剑。身为文吏,长年累月的军旅生涯也使他养成了把玩刀剑的爱好。

  “威公。”身后的姜维轻轻道:“全军将士还在等候您的指令呢。”

  “我知道……”杨仪下意识望了一眼窗外。

  “你在担心他?”姜维依旧是那不紧不慢的声调。

  杨仪猛一回头,迎着姜维的眼光,微微颌首。

  刚投入刘备军中时,杨仪对这个仪表堂堂,谈吐不凡的将军曾很是欣赏,并有意去接近他。然而很快,两人的关系开始越闹越僵。魏延认为杨仪空谈无谋,只是个迂腐的庸人;杨仪对魏延的自傲与固执也日渐讨厌,终于成了难以相容的一对。过去吸引杨仪的那些战功和气魄,现在却变为扎在杨仪心头的钉子。在下面,杨仪是尽量避免相遇,可每当魏延带着那种不屑一顾的傲慢迎面穿来时,他还是时常感到一阵战栗。更让他不能容忍的,魏延竟多次当着丞相的面拔出刀来,作势要砍杀他!当然,每次都有丞相出面劝住,司马费祎也常常替两人和解。但最好也不过是回复一种冰冷的相安无事,不,怎么能算相安呢?每次下来,杨仪都会有一种绝望的悲愤,甚至想痛哭一场。为什么会遇上这样一个蛮不讲理偏生又权倾一军的人呢?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该怎么办呢?

  丞相故去了。魏延呢?

  这个人一向刚愎自用,目空一切,丞相的时候,尚能约束三分,现在又该靠谁来束缚这头猛虎?

  他好大喜功,动辄要出兵子午谷,拿汉朝的国运为赌注。丞相遗命退军汉中,他会遵从吗?

  更可怕的,他官居征西大将军,前军师,手握前部精兵,难道会老老实实听从自己的调遣,为北伐军断后?一旦翻脸,这后果……

  “伯约,”杨仪谨慎而徐然地说:“丞相故去,我诸将当协力应变,只是,魏文长主管前军,丞相遗命令他断后,我只怕他未必愿意。”

  “哦?那以威公的意思……”

  “不必讳言,文长与我素来不睦。这私人恩怨,倒也罢了。但他一向自视甚高,必不甘心位居我之下。再加上时刻想进兵子午谷。今丞相去世,只怕他不听军令,擅自行动,动摇大局。”

  姜维点头道:“魏文长的脾性,我们都清楚。他与威公你又有仇怨,若是处置不当,引得全军哗然,则我北伐军十万将士的前途,也确是甚为可虑啊。”

  杨仪轻轻一哆嗦,抬起头来,盯着姜维的眼睛:“请伯约教我。”不知不觉间,气也喘的粗了。

  姜维笑笑,转到案前,一边随意看看上面的公文,一边道:“魏文长勇猛多谋,为我汉军立下许多军功,自然是威严势重。但杨长史既然有丞相的遗命,代领丞相权职,则统率全军,是法令所然。违抗长史者,便是违抗丞相也。以我看来,长史即刻就可发出令节,魏文长若肯服丞相遗命,自然遵从安排,万一有变,自有军法制之,长史又何必自扰?”

  杨仪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如此!”当下一拱手:“多谢伯约指点!”

  姜维道:“何必如此客气?长史还是……”

  这时,门外一名卫士进帐禀告:“二位大人,征西大将军、前军师、南郑侯魏延大人求见丞相!”

  杨仪脸色又是一变:“什么?!”转头看看姜维。

  姜维抬手道:“情况未明,长史你先去后营安排事务,待我来与文长面谈。”

  杨仪:“那就有劳伯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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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5:00 | 只看该作者

第五节:心腹
  五.
  魏延走进帐中,却看见姜维站在前面相迎,令他微微一怔。

  说实话,这个后生,总有一点让他不舒服的地方。是的,姜维文武双全,自六年前归降蜀汉后,多次立下了汗马功劳。平日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即使在得志之时,也总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谦恭。但魏延总能从他平和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深不可测的城府。即使在言辞的礼仪里,也还透出些须的倨傲来。这是个很工于心计的人。

  ‘伯约,请问现在丞相身体如何?‘

  姜维哑着嗓子道:“丞相他……已在半个时辰前辞世。”

  丞相!

  丞相死了!

  诸葛丞相死了!

  仿佛头上遭了一记重锤,魏延愣在帐中,脑子里一忽是空白,一忽又瞬间涌现出无数乱流。诸葛丞相这次出军之前,便对众将说过万一不成,当为国尽忠于军前的话。可是谁能料到,这一切竟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如此的快?相处二十多年的一幕幕电光般在脑海里闪现,他甚至看到了共同参加的那一场场出生入死的血战,听到了战场上那不绝于耳的喊杀声。转眼间,思路又回到了眼前。诸葛亮已死,谁还能予我教诲,与我共担天下风云?身在蜀军大营,魏延却感觉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立在五丈原的荒野之上,任四周阴云密布,寒风怒号。风中,夹杂着司马懿、郭淮等人得意的狞笑。他的身体轻轻颤抖,两颗滚烫的泪珠,顺着面颊淌下。

  “丞相……”

  姜维布满红丝的眼睛又潮湿了。他连忙提了提声音:“文长将军请坐!丞相故去之后,我等当节哀顺变,戮力军国,以不负丞相遗愿。”

  魏延点点头,慢慢抬起脸来。眼中,竟射出两道坚毅的神光。这样的眼光往往在战斗前才会有。姜维与他对视,也不禁一凛,忙把视线移开。

  魏延一字一顿,低沉,然而却是斩钉截铁地说:“现如今,惟有火速进兵,踏破敌营,取下司马懿、郭淮的首级,方可告慰丞相在天之灵!”

  姜维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个疯子,他想。但他毕竟是一代名将,不但心机甚多,应变也机敏,当下答道:“文长兄勇武过人,姜维不胜钦佩,只是……”

  “只是现在丞相新故,军心不定,因此应当先退兵汉中,再图缓进。伯约是想说这些么?”

  姜维笑道:“文长兄本是聪明人,也就不用我多说了。”

  魏延也笑了一下,缓走两步,背朝着姜维,尽力抑住心中的起伏:“伯约,你只想到先回汉中整顿士众,再卷土重来。却没有想到,现在敌我两军在这里相持已经一百余天,都是士力疲乏,胜败便在最后一刻。若是我军先退,阵脚动摇,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被司马懿分兵抄进,势必令北伐大计,毁于一旦。”

  姜维又笑了笑,心中不以为然:“丞相早有遗命,密不发丧,退回汉中。料想不会有什么闪失。何况,按文长兄的意思,莫非把十万大军继续在此与魏军对峙下去,就能得计么?”

  “当然不是!”魏延声音不觉提高了:“长相对峙,纵能杀伤敌人一些兵马,最多也只是损伤其皮毛,而无法动摇其根基。魏贼国力雄厚,后援不绝,我们与之正面冲突,只是徒然消耗国力兵力,于国事丝毫没有俾补!”

  姜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这是在批评丞相的方略啊。

  “难道文长兄竟要……”

  “进兵!”魏延几乎是喊出了这两个字:“冒险进兵,兵分三路!一路留在此地虚张声势,牵制司马懿;一路兵进蕃谷,威胁魏军后路;我自领本部精兵,改道子午谷,潜进长安,则十日之内,可席卷雍州!”他猛地回过身,用充满希望的眼光看着姜维:“伯约,我知道朝廷文武,惟有你北伐之意最是坚决,只要你我携手同心,何愁曹魏不平,汉室不兴?”

  姜维看着眼前这个异常激昂的将军,心底却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他知道,自诸葛丞相以下,满朝文武,大都对北伐将信将疑,以往多次北伐,都是靠了丞相的威望,才勉强发动起来,今后汉室的命运又将如何?谁也无法把握。可是,为什么眼前这个唯一坚定的北伐派,又偏偏是这么一个冒失而狂妄的家伙呢?

  而且,他竟然认为丞相的方略丝毫没有可取!

  “文长兄,”姜维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想自己太激动:“敌势强大,汉军微弱,因此丞相才用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战术,以求积胜于万全。今日丞相新故,我等不可轻易犯险,还是应当退兵汉中,再做打算。”

  魏延的眼中已经快要喷出火来了:“伯约!你以为过了今日,以后还会有机会北伐么?”

  姜维眨眨眼睛,尽量平静地说:“愿闻其祥?”

  魏延道:“自南中平定以来,朝廷上下,便对北伐之事议论纷纷,流言层出。丞相如此贤明,尚且为此忧心忡忡,前线军事之外,还另添了几分顾虑。这次调集倾国人马,兵出斜谷,实在是孤注一掷。若不能成功,则大军班师回朝之后,费祎、蒋琬、董允之流全是目光短浅,畏敌如虎,于北伐之事必然要阻挠再三,那时候丞相已经不在,我等再要发动北伐,谈何容易?伯约,今日此时,实在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惟有背水一战,方有望攮锄奸凶,完成丞相的夙愿啊!”

  姜维的心也不禁有些动了。一股热血在胸中奔涌,恨不得拍案大声叫好。然而这时,诸葛亮生前的教诲又在耳边响起:为将帅者,兵法强弱,智谋高低固是重要,但更关键的,是要当利不惑,临害不乱,时刻保持冷静而清醒的头脑,策划全局。

  是啊,保持冷静清醒的头脑……

  姜维刚才那股激情迅速遏止下来,他微笑一下,问道:“文长兄,敌军有二十万之众,我军才九万,强弱悬殊,请问我们若与敌人决战,胜算能有几何?”

  魏延大声道:“狭路相逢,哀兵必胜!何况丞相亡故的消息传出之后,魏军必然松懈,以为我军将不战自乱,或者火速退兵。我们却偏偏激励士卒,分路包抄,奋力死战,必可击破魏军!”

  姜维轻轻摇头,又问:“那么,谁来指挥全军?”

  “我!”

  姜维有些诧异地一抬目光:“你?”

  魏延骄傲地拍拍胸脯:“正是。我与丞相并肩作战多年,郭淮之流的行兵排阵,我视为小儿把戏!司马懿虽然老奸巨滑,也只敢安营死守,我若分兵抄袭长安,雍州一旦告急,司马懿早晚必定为我所擒!”

  姜维仍不相信地看着魏延,他怀疑这位老将是不是疯了。魏延的声音中充满了自豪与自信,但又清晰、流畅,一点不象是过激下的混话。偷偷打量魏延的眼睛,眼里射出的,也是豪迈而急切的光。

  不知怎么的,听了他的豪言壮语,姜维反而心灰意冷起来。他实在无法从魏延这席慷慨激昂的演说中看出希望。于是他用惯常的那种不冷不热的声调道:“文长兄,丞相病逝的消息,暂时不要外传。你还是赶回前军,整顿将士吧。至于大营这边,我先把诸样杂务安排妥当,再请文长兄过来商议大计。”

  魏延愣了一愣,点点头,转身出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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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6:00 | 只看该作者

第六节:机变
  六.
  蜀汉前军大帐之中。

  “中护军司马费祎大人到!”

  随着小校的禀报,费祎泰然自若走进帐来。

  这时,魏延刚回营不到一刻钟。诸葛丞相的死已经给了他巨大的震撼,与姜维的谈话更让他心里平添不少的猜疑和迷惑,他正试图给自己整理出一个头绪来。现在费祎来干什么呢?莫非是中军又有了什么变故?一丝不安悄悄爬上心头。

  单讲个人关系,他和费祎还是满不错的,甚至费祎是他觉得全军中少数的几个可以交往的人之一。谦和,稳重,加上诚恳的待人,除了丞相,似乎就数他的话最容易入耳了。好几次,和杨仪争执时,肝火上升,他恨不得当场举刀把那小子砍翻;总是费祎出来和颜悦色地劝解。他知道,这是真的为他好。如果不是在一些大事上的分歧,他们也许会成为至交呢。费祎和蒋琬都是朝廷中稳健派的领袖,有时魏延简直搞不懂,形势如此一清二楚,他们怎么还要缩手缩脚呢?莫非他们就不能明白,保守只是死路一条么?

  “文伟请。”“文长请。”

  两人礼让着坐下了。魏延道:“文伟,你从中军来,可是有什么军中文书?”

  费祎答道:“我这次来,是奉了丞相府长史,代中军都督杨威公的命令……”

  “杨仪的命令?!”魏延猛一抬头,凌厉的目光闪电般在他脸上一刷。

  费祎战栗了一下。尽管神色依旧平静,但那是绷出来的。他心里多少有点怵这个将军。

  仅仅是一刹那,魏延已经恢复了常态。费祎看了他一眼,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诸葛丞相未时过世,遗命诸军依次撤回汉中。以前军师魏延断后,中参军姜维次之。各营连夜拔寨,务须保密,切不能走漏消息,令魏军得知。”

  说完,又看了一眼魏延。魏延双手扶膝,竟似没有听见一般。费祎微微一笑,又道:

  “文长,你率部连日与郭淮对峙,最是辛苦艰险,今日又担当断后大任,实在有劳文长了。”

  魏延一言不发,站起。费祎也随着站起来。魏延的眼中,忽地透出一股怒火,大声问道:“文伟,你刚才传的,是不是杨仪的命令?”

  费祎轻轻吸了一口气,答道:“我是奉杨大人之命前来,但我传达的,实是丞相临终的安排。”

  魏延眉头紧锁,却使劲挤出一个微笑:“那么,丞相在遗命中,有没有安排说谁总领全军?”

  费祎依旧一字一顿:“丞相遗命说了,由丞相府长史杨仪代理中军都督,总领全军;前军师魏延率部断后。”他不想在这些地方含糊的。

  魏延进逼一句:“请问文伟,丞相遗命如此,是手书,还是口授?又有何人为证?”

  费祎心中暗叹,口里仍然不紧不慢:“是丞相口授遗言。当时长史杨仪,中参军姜维和我在场,千真万确。”

  魏延大步在帐中踱来踱去。他几乎感到脑袋一片空白,可是不,里面还充满让他窒息的东西。喉咙里也仿佛鲠着什么一样不痛快。

  杨仪,不过是个无勇无谋的书呆子罢了!既没有冲锋陷阵的武艺,也不会编练士卒,调派兵将,只会出些不痛不痒的小主意,偏偏还自以为是,说话酸得让人想呕。

  他就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无才无德的家伙,丞相干吗要提拔到那么高?无非是会写几句文章,会说几句漂亮话罢了。可他魏延出生入死,为汉朝浴血奋战,那小子凭什么指手画脚?每当看到杨仪在丞相身边洋洋自得地高谈阔论,他就恨不得一剑穿他个透心亮!

  但是没有办法,丞相还是信任杨仪的。他只有把闷气发到战场上。

  而现在……居然……居然让那个家伙总领全军!

  费祎木然地站着,眼睛随着魏延的背影转动,脸上带着僵硬的微笑,心里却在紧张地盘算。

  “文伟,”魏延转身站定:“你以为,当前魏、汉两军对峙,形势如何?”

  费祎答道:“敌强我弱,长相对峙,于我不利。所以丞相遗命退军。”

  魏延又问:“那你以为,我与杨仪相比,才能如何?”

  费祎笑笑道:“文长雄烈勇武,威公谨细长谋,我以为合营之中,实在无人能及。二位各有所长,所以丞相令文长引精兵断后,威公统管军务杂事,正是要二位合力同心,以扶大局。”

  “错了!”魏延大声道,右手在空中狠狠挥了一下,眼中又发出了狂热的光。

  “我汉军兵马,少而精锐,国力却贫弱,这次出师,是倾动全力,必须毕其功于一朝!如果就此退兵,那这北伐中原,兴复汉室的大业,恐怕就再难实现了!”

  费祎犹豫道:“文长……”

  魏延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合营之中,我只看姜伯约文武全才,足以担当大任。至于杨仪,哼,不过是个拨弄口舌的迂儒罢了!”

  费祎脸色微微一变:“文长,你……”

  “文伟!”魏延上前一步,那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费祎的肩膀:“丞相五次北伐,呕心沥血,客死五丈原,为的都是光复炎汉社稷啊!现在丞相虽然故去,难道我辈日常受朝廷恩典,竟无一人能继承丞相的壮志,披坚执锐,统帅将士,长驱中原?若论智略气度,我魏延原是难及丞相,但今日国家有难,我亦愿尽一己之力,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费祎摇摇头:“文长,你的雄心壮志,我都知道。但丞相临终既有遗命,我等还是应当遵循,否则岂不成了各自为政?你与杨威公素来不睦,但值此国家为难关头,还望二位能捐弃前嫌,合力为公。毕竟,我朝野上下,能顶替你们二人的,已经为数寥寥了。”

  魏延冷笑道:“捐弃前嫌?文伟,杨仪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来你比我清楚。按他的胸襟度量,掌权之后,又岂能容我为国家效力!”

  费祎张了张口,刚想辩驳,魏延猛地把手一挥:“不用说了!”费祎惊诧地看着魏延,魏延自顾转向后帐:“来人,传令各队,整顿军马!”再转回道:“文伟,我主意已决。诸葛丞相为了我汉室兴盛,鞠躬尽瘁。他虽然对我有成见,把军权交给杨仪,我却不能眼看着丞相的大业败在那无能匹夫手中!我即刻便统率前军人马,往大营兵谏,叫杨仪交出兵权,他自己护送丞相灵柩回国,我来引军北伐,先破长安,再取中原!他若不从,我便拘禁他在军中,看谁敢挡我!”

  费祎在听魏延下令整军的时候,心脏便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待他几句话说完,慌忙摇手道:“不可,不可!文长,丞相方才亡故,你怎可先挑起自家争斗……”

  “文——伟!”魏延意味深长地叫了一声,费祎停口了。魏延略微思索一下,一个念头从脑袋里冒了出来:“我也知道大敌当前,不宜先起内乱,但要整顿军旅,必须当机立断!”接着靠近费祎,换了种商量的语气道:“我想,应当连夜向圣上递一道奏章,说明杨仪违抗丞相遗命,擅自撤兵,心怀不轨。请准拘禁杨仪,由我率全军北伐。文伟的笔法甚佳,就请……”

  什么,他想拉我联署!费祎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流体从头顶直贯到脚底。但他不愧为久经事面,心中焦急万分地盘算,脸色却渐渐回复平静,一边轻轻笑了一下:“文长,你太卤莽了,难怪诸葛丞相都说怕你急噪。”

  “哦?”魏延也笑了:“何以见得呢?”

  费祎道:“你和杨威公,都是丞相生前看重的爱将。不管你二人私下恩怨如何,丞相所用之人,自然有其道理,这一点,文长你以为如何?”

  魏延道:“言之有理。只是……”

  费祎抬手止住他:“你二人各自特长,不用我多说了。你魏文长久随先帝,战功赫赫,但性子确实过于张扬。杨威公本一介书生,对你有些畏惧也在意料之中。你两人一个武略过人,一个谋虑出众,却因为性情不合,不能携手互助,已是遗憾,何必又因一些小事闹得水火难容,全军不安呢?文长你想想,你力主北伐,本是为了汉室的一片忠心,可是敌军未破,先在自家阵营你争我夺,岂不做了那南辕北辙的蠢事?若让司马懿乘虚而入,岂不是一步冲动,酿成千古之恨?”

  魏延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文伟说的是,只是……”

  费祎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文长你不明白,诸葛丞相生前,为你和威公不和之事,担了多少心机。就在昨日,他还对我谈起,嘱咐我一定设法安抚你二人,化干戈为玉帛,协力同心,共渡危难……”

  魏延的眼睛也湿了。他低声说:“我明白……”

  费祎又道:“丞相之所以有这般遗命,乃是因退兵之时,全营上下务须井然有序,行伍间不可有丝毫纰漏,而杨威公细心多虑,于主管军列更有擅长,故而由威公代领全军,而文长断后,预防魏军追袭,更是责任重大,这又岂是丞相对你甚么成见呢?”

  魏延道:“但是……”

  费祎再一次打断他:“文长,按你的意思,是否想继续北伐?”

  魏延点头:“是。我以为只有乘哀兵之势,一鼓作气,击破魏军,才有希望障国家。这也是告慰丞相的最好方法。”

  “好。”费祎道:“我从大营来,中军诸位将军,其实或多或少,皆有此等想法。毕竟此次北伐,确是倾尽全力。丞相又为军事操心而疾,若就这么退回汉中,实在有些不甘。杨威公领受了丞相遗命,其实也心有踌躇……”

  “他?”魏延轻轻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听到杨仪和他有相同的想法,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舒展了一下。

  “文长,又来了。”费祎道:“威公和你脾性不投,但你又何必事事如此故做蔑视?统数万雄兵,决胜沙场,他不如你,整顿行伍,进退停驻,你不如他啊。不管是退兵汉中,还是继续北伐,我汉军又岂能少了你们二位之力?”

  魏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那依文伟的意思……”

  费祎侃侃道:“丞相虽然遗命退军,但究竟如何行动,还当由合营众将共同商定。以愚之见,应当先密不发丧,再询问众将心意。若是众将大多以为当继续北伐,则我军自当挥戈继进。那时,自然由文长总领全军,杨威公为副,我与伯约从中调度。如此万众一心,必能承丞相遗志,攻破曹贼!”

  “好啊!”魏延重重一拍手,但转念又有些担心地道:“只是,杨仪素来对我嫉恨,他肯交出兵权给我么?”

  “这个文长倒只管放心。”费祎道:“我方才已经谈过,你与威公虽然私下有些过节,但都是朝廷栋梁,昔日丞相用为肱股,今日事关国家存亡,自不当有因私废公之举。文长你固不会因厌恶威公而耽误国事,威公又岂能因一己恩怨阻挠大计?况且,现在合营上下皆对魏国恨之入骨,而如要北伐,则文长领军自是当仁不让,众望所归,想来杨威公纵然有些性情,也断不致违众人意愿的。义虽不才,愿望大营联络众将,并对威公晓以大义,阐明利害。威公本是文吏,不善军事,文长肯出首接管大局,他又缘何不肯呢?”

  “文伟,”魏延激动地叫了一声,上前紧握住费祎的双手:“多谢文伟指点!我魏延若得偿心愿,自当竭尽心力,北伐破魏,纵然战死沙场,无由怨言!”

  “文长不必如此。”费祎轻轻抽出手来:“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想光复汉室?只是贼势浩大,这一路的艰辛,也是难捱啊……好了,事不宜迟,我立刻起身前往大营,劝说杨威公!”

  魏延拍拍他的肩头:“有劳文伟了。快去快回!”

  费祎作了个揖,转身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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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6:00 | 只看该作者

第七节:困窘
  七.
  山路上。漫天的星斗照着一片寂静的山谷。或远或近的几片营火点缀其间,多少有几分恬静。

  一阵急促的蹄声由远及近,费祎策马奔驰在山道上。

  座马已经跑得浑身是汗了,他还是毫不放松地鞭马,任由干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又呼啸着掠过耳畔。

  他自己也和这马一样,汗流浃背,一半因为剧烈的运动,一半因为紧张。

  刚刚脱离前军的营盘,可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的轻松。

  奉命从中军出来的路上,他就预计将有一场艰难的劝说,可他没有料到,魏延对杨仪的反感竟会到如此地步。

  而现在,他知道,魏延和杨仪是再难有调和的余地了。他本该劝说魏延服从杨仪,可他却只是给魏延开出了一副欺骗的药方。

  这是他的错吗?

  刚才在营帐中,面对魏延热切的眼光,他在编造那些话的时候,竟莫名地产生了很深的内疚。

  可是他别无选择。

  前军营内。

  魏延还沉浸在幻想之中。他的面前,展开了一副地图,他在上面想象着北伐的进军路线。但他根本不能静下来思索。刚才费祎的一席话对他产生了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踱几步,还轻轻喘着气。脸上,洋溢着笑容。

  猛地,他的笑容消失了。

  不对!

  “来人!”魏延一下站起来。

  魏延的次子,骁武校尉魏荣大步进帐。他今年二十二岁,身材魁梧,而且已经经历过八年的戎马岁月了。

  “你赶快去点四十名精骑,分三路火速出发,务必把费祎追赶回来!”

  “遵令!”魏荣大声应答,接着一个转身向门外走去。他身上的佩剑发出“叮当”的撞击。

  眼看魏荣快要出门,魏延想起了什么,急忙加了一句:“万不可伤他性命!”

  魏荣走了。魏延呆呆地坐在毡上。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上当了。姜维骗了他,费祎也骗了他。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从六年前第一次北伐开始,他便在蜀军中感到一种使人烦闷的压力。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偏偏每个人又都自以为是。以他的性子,根本无法和这些人作到一心一意。碍着他在军中的威望,所有的人当面都是客客气气,可是背后,却分明弥漫着一股窒息的味道。

  六年了。战斗激烈时,对敌情殚精竭虑的分析和沙场上血肉横飞的拼杀,可以使他暂时忘却这些。一旦局势稍稍松弛,一种莫名的郁闷便会油然而生。只有诸葛丞相语重心长的劝解和废寝忘食的努力给他带来些许的宽慰和激励。有时他甚至自嘲的想,要是自己当初投奔的是曹操,魏军中也会是这种的环境吗?现在,伟人已经离去。剩下的,只有一群妄自尊大的庸人。这就是蜀军。

  现在他只想见一个人,一个他可以信赖,并能以心交付的人。

  “平北将军到!”

  马岱走进营帐。他年不满五十,额头上有不少皱纹,以至在营帐内的灯光照映下,竟显得比魏延还要苍老。

  “瑾之,快请坐。”魏延站起来招呼。马岱坐下了。

  沉默。马岱看着魏延,魏延也是沉默。

  半晌,马岱开口。

  “我都已经听说了。”

  “是的。”魏延回答:“我已派仲华去追赶文伟。”

  “文长,你太……”

  “太什么呢?”魏延忽地提高了声音:“我只是不愿意让丞相一生的辛苦付诸东流!”

  “于是,你就用这种自杀的方式?”

  “自杀?”

  “对,”马岱缓缓说,然而声音近乎严厉:“杨仪遵从丞相遗命安排,总领全军,费祎来前军传送军令,是中军使者,可你因为一己私怨,竟然要挟制费祎,发兵拘禁杨仪!这与谋反有何区别!”

  “嘿!”魏延狠狠地一砸地板,接着抬起头,看着马岱。

  马岱继续说:“你的脾性,我最清楚,但我却料想不到你竟然会莽撞到如此地步。你这一冒失不打紧,费文伟回到中军一说,众将如何看待?丞相病故,魏人大军在侧,我军深入重地,已经是累卵之势,你魏文长尚嫌不够,要引得汉军自相残杀方才气顺么?”

  “瑾之,”魏延慢慢开口,语调中带着百般无奈:“我只是想统军北伐,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马岱的声音也温和下来了:“文长,你心高气傲,本也不算什么大过,但我们为将者,凡事总要有个审时度势,不可一概由着性子来……”

  “是啊,审时度势,”魏延不知为什么,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恶意,冷笑道:“当年你堂兄马孟起威震西凉,何等英雄,就是因为不会审时度势,先败于曹操,再欺于杨埠,最后困投蜀中,郁郁而终!他若是会了审时度势,当初就径直去归顺曹操,那不光宗耀祖,岂有日后空谷遗恨哉!”

  马岱又惊又怒地看了魏延一眼,脸上罩上一层黑气。但他只是叹了口气道:“是。孟起大哥本来并非先帝嫡系,因此空居显要,未得掌管实权,这也是理所当然。他为人心高志大,受不得委屈,所以英年早逝,我又如何不知?诸葛丞相不以我才疏学浅,对我厚加提拔,使我得以施展流萤之光,尽忠汉室。他老人家的知遇之恩,我马岱惟有舍死报答!”

  魏延道:“说得好!如何才能报丞相之恩?只有北伐中原,兴复大统,方才能偿丞相旧志,不负重托!”

  马岱沉默了一下。

  魏延接着道:“朝中文武,自诸葛丞相以下,蒋琬、费祎、杨仪众人,提起伐魏,尽皆是畏首畏尾……”

  马岱打断他道:“这些我们自然清楚,但如今兵权已经传于杨仪,你又能如何?莫非真的打算出兵夺权?”

  魏延拍案道:“哼,我官至征西大将军,身经百战,岂能为杨仪这匹夫断后?我决意举兵西向,直逼中军,先迫使杨仪交出兵权,再统帅全军,分道直取长安!中军诸将,谁人敢拦我,便来宝刀上见个胜负!”他一下站起来,眼中又闪现出狂热的光。

  马岱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文长,我总以为,杨仪与你私怨再大,也是朝廷同僚,共为社稷出力。今日若要手足相残,实在是亲痛仇快……”

  魏延道:“瑾之,我并非只为恼恨杨仪,实是为国家计,眼前大军决不可撤回汉中,而若要继续北伐,只有出此下策了。”

  马岱摇摇头:“且不说撤兵与进兵的是非利弊,单说这中军之众,十倍于我,文长你纵然武略盖世,又怎能得手?何况杨仪奉丞相遗命而带领中军,诸将定然相与护持,我们作为前军,率先发难,则曲在我,于名于理,都说不过去。若是被魏军得知,乘势攻击,那我汉军精华,岂不……”

  帐门呼的被掀开了。魏荣裹着一阵冷风扑进帐中。

  魏延和马岱同时抬眼看了他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魏荣拱手道:“父亲,孩儿率兵追了一程,费司马被中军的巡哨骑兵接回。请父亲治孩儿之罪!”

  魏延挥挥手:“没事,你下去吧。”

  魏荣又行了个礼,转身出帐。

  马岱看着魏延,又叹了一口气。

  魏延双手捏紧拳头,眉头拧在一起,片刻,闷闷一句:“看来,我们与大营已经完全破裂。”尽管这早就是预料之中的结果,可是一旦证实,还是让人一阵心寒。

  马岱点头道:“而且中军方面必然有所防备。文长,你袭击中军的打算,还是赶紧打消了罢。这一条路甚是凶险不说,无论成败,我汉家将士,皆要大损肱股。丞相若在……”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了。

  魏延道:“要不,立刻向杨仪认罪,服从军令,率兵断后,返回汉中?”他惨然一笑:“可是杨仪那厮听了费祎的回话,兼之手握重兵,他又怎肯放过我?”

  马岱默不做声。

  魏延凝重地道:“还有……第三条路……罢了,不谈也罢!”

  马岱道:“文长所说的第三条路,莫非是降魏?”

  魏延脸一下涨红了,忽地站起来:“我魏延追随先帝、丞相纵横三十年,为的便是扫灭曹贼,兴复汉室。今日虽然遇挫,至多不过一死而已,岂能背汉降贼?此心日月可鉴,如有贰意,天诛地灭!”

  马岱拉拉他:“文长,你且莫动气。须静下心来,好好计划一番。”

  魏延坐下,长吐了一口气。脑袋里乱成一团。怎么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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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6:00 | 只看该作者

第八节:军议
  八.
  蜀汉中军大营。

  帐篷中间的火盆向四周喷吐着热气,把整个帐中熏得暖烘烘的。而整个帐中,更弥漫着悲壮而激奋的气氛。丞相府长史、绥军将军杨仪,征西将军、中参军姜维,讨寇将军王平等十多位将领齐聚一堂。他们很多人的脸上,都挂着泪痕,也显出抑不住的惊惶和疑惧。

  丞相身故,魏延作乱,为什么汉军的命运就如此坎坷!

  “各位,”讨贼将军赵统站出来。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八尺以上身材,浓眉大眼,和他父亲赵云有几分神似:“丞相新故,魏延便敢作乱,我以为必须火速出兵扑灭,以示惩戒。”

  有人在点头,但更多的人在窃窃私语。“文全此言不妥。”横野将军张翼道:“魏延是朝廷的重臣,手握精兵数千,加上他本人勇悍无双,若是贸然下令攻击,恐怕反而打草惊蛇。”

  赵统道:“那以张大人看来,又该如何?”

  张翼道:“眼下魏汉两军对峙,形势逼人;魏延既然作乱,要先防止他反投魏国才是……”

  几个将领连声附和:“张伯恭说的甚是,若被魏延与司马懿内外合应,我军便危险了。”

  费祎忙站出来,他的脸色少见的阴沉,但一开口,语调仍是惯常的平和:“各位将军,魏延昔日为丞相肱股,为汉室立下大功。所以今日丞相故亡,他便恃武自傲,眼下,他违抗丞相遗命,企图驱逐杨长史,自己率军北伐。至于投魏,倒是不曾可能。”

  张翼等人听费祎这么说,都点头道:“哦……”

  却只见杨仪将手一抬,冷冷道:“费司马说的有理。但魏延作乱,确是事实。大家知道,丞相临终之际,刻意叮咛,他逝世之后,务须密不发丧,全军退回汉中,以免国家军力损耗。而魏延不但公然违抗遗命,还敢挟制费司马,要与他联署向皇上进表,反诬我中军诸将抗命,心怀不轨。至于北伐云云,只不过是他作乱的借口。试想,全军退回汉中后,待日重出,莫非便不是北伐?为何定要在丞相逝世的关头,以前军主将身份,抗命中军,阴谋自立?凡此种种,正是反形毕露。他既能叛汉,自然日后也能投魏,因此我们必须当机立断,斩草除根,以免内患坐大!”杨仪说这番话,声气一反常态地分外强硬,说到后头,眼中竟闪现一丝杀气。

  费祎心中一紧:杨仪竟也如此直接地指魏延为“反叛”!魏延和杨仪都是丞相生前的左右手,他不想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离开汉军阵营。可是现在他们的对立简直已经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以他的身份,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作为中护军司马,他也不能在这种场合与代理元帅的杨仪冲突。于是他用眼睛瞟了瞟站在人群后面的王平。

  王平方才一直默不做声,现在会意地点点头,站了出来。这是个中等个子的汉子,黝黑的脸上一副朴实的表情。作为一个几乎目不识丁的“粗人”,他平日在军中毫不张扬,性情温和,不与人争。也正因为如此,他反而能得到几乎所有人的认同。何况他还有不俗的战功。

  “末将以为,”王平一开口,众人都安静下来:“魏文长虽然为人有些暴躁,但他对朝廷应该是忠心耿耿,这反叛之事,恐怕并非确凿。不如再派使臣前往,好生劝戒……”

  “子均!”杨仪打断了他:“魏延他若真是忠心耿耿,又怎会违抗丞相遗命?此人一向自视甚高,把我们合营上下,都看作无能之辈……”

  “长史说的是!”赵统猛地接口:“魏延这厮自以为才能通天,全军将士哪一个在他眼里?”

  杨仪冲赵统点点头,继续说道:“以前丞相在时,他还敬丞相三分,可是丞相一朝身故,他便不可一世,自以为全军上下,惟有他才堪统领全军,否则便要作乱。子均你建议再派使臣前往劝戒,可是以今日之魏延,又有哪位可以劝解得动?费文伟德高望重,全军上下谁不钦服?他竟要挟制一同作反。我怕若再派人前去,不但于事无丝毫补救,反会害了使臣的性命!”

  王平辩解道:“虽然如此,但魏文长毕竟为我汉室征战效命二十多年,我以为纵然有些过错,也应当给他一个改过机会。何况他违抗遗命,也只是狂傲所致,又怎能以此便说他有反叛之心呢?”

  杨仪厉声道:“他以前确实为汉室立过大功,但今日既然已违抗军令,拘禁使者,又如何不是反叛?至于改过机会,若是他真有改过之心,我等自会既往不咎,但按他今日之势,却是要变本加厉,危害国家,我等又怎可给他机会?”

  王平还不甘心:“只是……”

  忽然旁边一人插话:“子均,诸位,请听我一言。”

  众人转头,见是姜维神色冷峻地走出列来,于是一些议论都静下了。姜维缓缓走到中间,转了半个圈,面向众将拱拱手,开口道:

  “方才王子均说魏延只是狂傲,并无谋反。其实魏延之所以谋反,正是因为其狂傲。杨威公说了,魏延生性自大,自诸葛丞相以下,全营文武他尽皆看做无能。他又刚愎自用,屡次强要丞相用他的子午谷之计,干扰丞相决议,殊无军律。而今,丞相既然逝去,他便要肆无忌惮,主宰全军。此人的脾性,大家也都清楚,稍不如意,便要刀兵相见。况且他与杨威公素不和睦,闻得丞相遗命竟是让杨威公主管全军,他必然要暴跳如雷,兴兵谋反,正是理所当然!至于违抗军令,胁迫文伟,只是迟早事耳。”

  王平哦了一声,不说什么了,摇摇头退回列中。姜维继续道:“何况我汉军兵寡粮乏,所以能屡次威震祁山,令魏贼胆寒,皆是以军纪严明,令行禁止,故能上下一心,以一当十。昔日,街亭之战,丞相挥泪斩马谡,自贬三级,由是全军士气复振,方能再出北伐。因此,三军将士,不可乱其行伍。今日我军深入群山之中,与强敌相持百余日,丞相不幸逝去,正是危急存亡之际。而魏延身为前军主帅,以一己之狂,睚眦之怒,竟敢擅自挟持军使,扰乱阵营,置我十万将士于艰险之地,纵然他原意并非谋反,但其破坏汉朝基业,与谋反又有什么两样!”

  此时他声调渐渐激昂,言语掷地有声。帐内十多人都不作一声,静静看着姜维。

  姜维转过身,走到中央的虎案旁,再转回来道:“由此,现在诸君商议,不在于魏延是否为谋反,而在究竟能否将他劝善。若是当此之时,还可以让魏延知过而悔,重返汉军阵营,则我等自当尽力挽回。但若显见已无望收服魏延,则当别作良策,否则稍一犹豫,铸成大错,悔之晚矣。司马大人,您看如何?”

  费祎咬咬嘴唇,点头道:“伯约说的是。”

  姜维大声道:“既然如此,便请诸公切莫再存幻想,尽早定夺为是!”

  众将都连连点头。赵统叫道:“姜伯约不愧为丞相爱将,所见果然高明!那依你之见,今日这事当如何处置?”

  姜维道:“丞相既然已有遗命,全军密不发丧,尽快退兵南谷口。我等依造遵行便是。只要行动迅速,瞒过司马懿,则退过斜谷之后,魏延再要作乱,也不过乱其一营,不会致于全军危急。还请王子均、张伯恭二位率领本部人马为左右翼,一来防止魏军追杀,二来戒备魏延异动。杨长史,你看如何?”

  杨仪点头道:“就按伯约所说安排。只是那魏延勇武善斗,部下军卒强悍,因此王、张二位将军再从中军抽调步卒二千人,良弓三百张,以防万一。”

  王平、张翼出列道:“是!”

  费祎犹豫了一下,出道:“且慢。杨长史,魏文长虽然今日有违军令,但他毕竟是我汉家大将,我军既然决议撤兵,是否也应当告知前军才是?”

  杨仪微微一皱眉头:“他既然已与中军违抗,我们又如何调拨得动?若是他乘中军退兵之际,反引军追杀,岂不……”

  姜维道:“长史所见极是。魏延既然违抗中军,便是我汉军之敌,安能将我军行动告知敌人?不过,前军副帅马岱,却是个中直之士,纵然一时受魏延鼓惑胁迫,也必然不负汉朝。不如由杨长史修书一封,令心腹之人送与马岱,让他约束前军,随同中军撤退。若马岱能劝勒众将士一同回军,则魏延党羽自己消散,我军肱股无损;否则,便引本部人马回归,我这里有兵马接应,量魏延也难以阻挠。”

  杨仪再点头道:“甚好。只是必须瞒过魏延……”

  费祎退下来,用眼睛逐一扫视帐中的众将。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是凝重神色,在聚精会神听候杨仪的布置。却没有一个人对这些布置的意图提出疑问。一点意思都没有。

  费祎悲哀地摇了摇头。心里一阵酸楚。他知道中军众将,平日大都不满魏延的脾性。只是他没有想到,魏延会孤立到这种程度。

  一场手足相残又要开始了,汉军那薄弱得有些可怜的力量将再次遭到削弱。可他竟一点办法没有。

  “那好。”杨仪将手一挥:“众位将军各回本营,依令行事,五更造饭,天明出发!”

  “遵令!”众将雷鸣般地回答。那情形,就如同往常接受诸葛亮布置的军事行动一般。

  杨仪的帐中。

  “我明白,”杨仪轻轻敲着座前的几案:“魏延在那边,对中军肯定也是时刻监视着的。我们一旦发动,他必然起兵攻杀。”

  “那你打算如何?”姜维不紧不慢道:“魏延兵马虽不甚多,但都是精锐之卒。若被他鼓动士众,全力冲杀过来,只怕我们的中军卫队也难以保证大营平安。若是他拖住我们,在此地展开大战,扰动中军队伍,被司马懿这老贼乘机掩杀,后果不堪设想!”

  杨仪咬着牙站起来:“不如……”他顿了一顿,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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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7:00 | 只看该作者

第九节:暗战
  九.
  夜风拂过,山间的树影摇曳,发出一阵悉索的声音。

  在距离蜀汉前军营帐不到五里的地方,一队黑压压的士兵正在悄悄集结。

  郭淮走在队伍中间。脸上挂着难以抑制的愤恨,嘴角却竭力扭出一丝冷笑。

  “我率前队兵分三路杀入,你引后队在此接应!”他转头吩咐平远将军乐琳道。

  “将军多加小心!”二人相互一拱手,各自引兵分开了。

  天上的群星,已被黑云遮去了大半。秋虫的鸣叫也低了许多。只有数千人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在山道上密密地响着。

  郭淮亲自率领的二千名精兵,来到了距离蜀军营地不到一里的地方。

  远远的,蜀营中一片寂静,只有几个孤独的火把来回巡弋。

  “发令,冲进去!”郭淮一挥手中大刀。身边的一员副将率先向辕门冲了过去,他的身后是一队骑兵。一阵仿佛突如其来的杀声响彻寂静的夜空,越来越多的火把在队伍中点燃,火光摇晃着,照亮密集的士兵,还有士兵手中的兵器。辕门附近的这一片空地顿时被照映得白昼一般。步兵们呐喊着,一边随着涌了进去。

  郭淮身边一名骑卫士取出一支长箭,点燃箭头上裹的油绵,朝天射出。嗖的一声,一道火光在夜空中划过闪亮的弧线。片刻之后,两边相隔不远的山道上,也出现了火把和呐喊。

  郭淮往四下看了一看,这才叫声:“走!”策马冲进营中。

  一阵急促的砍杀。营门口的少数蜀兵并没有惊慌失措的表现,而是一边抵抗,一边有序地向营区里面退去。一转眼,四周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几百只火把在黑暗中毕毕剥剥地燃烧。

  魏军怔住了。郭淮猛地大悟,急急叫道:“马弓队断后,快撤!”

  就在他喊出这句话的同时,营深处传来了当当当的锣声。无数羽箭象夺命的飞蝗,从黑暗的角落里射出,扑向火光下的这一群魏军。

  一时间,魏军队里惨叫声不断,中箭的士兵接二连三倒地。队伍中的牌刀手用盾牌招架着,掩护大队一步一步向外退去。

  “杀啊!”营门外的土坡后面,忽地又闪出一队人马,火把灯球照着绰约的人影。火光下,是那张令魏军闻风丧胆的脸——魏延。

  郭淮咬着牙下令道:“死里求生!众将士随我杀啊!”将马一纵,率先迎着魏延扑了上来。

  魏延轻蔑地一笑,拍马舞刀,杀进战团。他身后的蜀兵齐声呐喊,相随掩进。魏军将士眼见到这个地步,怕也没用,都拼力迎上,立时战在一起。

  接着,营中埋伏的蜀军也杀将出来,从背后夹击魏军。

  兵器的砍刺声,双方士卒的喊杀声,死伤者的惨叫声,还有偶尔破空而过的箭矢声,在火光下映出一幅血腥残酷的画面。

  魏蜀两军将士都瞪大了眼,互相砍杀。有时候兵器的碰撞声音竟盖过了人的呐喊。每当刀刃噗地砍进肉体,伴随着鲜血飞溅的,是痛者发出的震人心魄的惨号。也有人被砍断喉管,在发出声音之前便断气了。最多有些绝望的丝丝呻吟,这是没人会注意的。活着的人都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地下的死尸越来越多,鲜血在干冷的空气中冒着蒸汽,向地面浸润。

  魏延冲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手中的大刀闪电般地左右劈刺。每一下尽力的猛砍,他都会一声大吼,仿佛在宣泄自己心中的愤懑。他冲到哪里,哪里便成为恐怖的屠场,魏国兵将一个接一个倒在他的马前。

  刀光一闪,当面的一名魏军小将人头飞出五尺开外,颈血狂喷,人头落地时脸上还僵化着恐惧的表情!回手一刀,左边一名步卒躲闪不及,头顶多了一道可怕的刀口,鲜血和着脑浆汩汩冒出,尸身片刻后象木桩子一样倒下。而这时,魏延已经在两丈外砍杀另一名骑兵了。

  魏兵被吓呆了,他们再不敢正面抵挡魏延的大刀。郭淮也惊了。他以前多次与魏延交手,却从未见他杀得如今日这般可怖,这般疯狂!眼看着魏延横刀跃马,向这边直冲过来。所到之处,自己的兵将如同被舰船劈开的波浪,潮水般向两边溃散……

  十里之外的山头上,姜维、杨仪在黑暗中静静遥视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伯约,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魏延已经有了防备。”姜维转头吩咐跟在身边传令的小校:“火速传下去,陈式将军改变计划,转向魏军来的方向虚张声势,不可妄动!张翼、王平二位将军所部整装待发,中军虎步军撤回大营,务须小心行踪不要走漏消息!”接着对杨仪道:“威公,前军战斗一起,司马懿必然大举进攻,我们就按丞相生前吩咐,布置退兵。我引本部人马前出接应陈式,大营便赖威公掌管了。”

  杨仪点头道:“这个自然。伯约多加小心!”

  白狼山口,激战仍在进行。郭淮的面孔铁青,立马道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弟兵越来越多的伤亡。火光中,魏延的身影仿佛索命的凶神,带动蜀军,一次又一次地扑上来。郭淮的亲卫队奋不顾身抵御着魏延的冲击。每一次的搏杀,他们的队形里都要倒下一片尸体和受伤者。其他的魏军将领也各自率领兵马,一边抵挡蜀军从三面不断的夹击,一边向来路转移。可是由于整支部队已被打得七歪八扭,要想平安无事地从混战中脱身,几乎不可能了。

  乐琳的部队在最紧急的时候赶到,抵挡住蜀军的疯狂攻击,把支离破碎的前军从绝境中拯救出来。郭淮、乐琳不敢恋战,接应了左右两路退下来的魏军,一起互相掩护着,向本军的营寨退去。

  蜀汉前军的辕门内外,横七竖八堆满了人和马的尸体。从服色上看,绝大部分是魏军。刺鼻的血腥气仍然在空气中弥漫着,使人窒息。个别伤者忍不住发出呻吟。

  蜀军将士忙着打扫战场,有的护理自己死伤的战友,有的检查敌方的尸体,有的在搜集两军的兵器和旗帜。大部分则遵照主将的命令,回营休整去了。

  魏延斜靠在马身旁,摘下头盔,大口地喘着气。满头都被汗水打湿透了。毕竟是五十一岁的人了,刚才这一场大战,还真消耗了不少体力。

  长子魏昌走上来,抱拳道:“父亲。”

  魏延抬起头来:“讲。”

  魏昌:“左右两路贼军,也已被我伏兵杀退,只是我方才率一队精骑迂回外线时,发现……”他声音低了下去。

  魏延作个手势,周围的士卒都自动后退十几步,魏昌贴近魏延,悄声道:“发现距离我军营地左侧七里地方,有中军的士兵埋伏。”

  魏延一怔,手中的头盔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金石碰撞的声音,惊得几十步内的不少蜀兵都纷纷转身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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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楼主| 发表于 2008-01-23 10:17: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节:抉择
  十.
  “我想不到,杨仪这厮,居然真能黑下心来!”魏延倒背着手,在帐中走来走去。

  马岱坐在一边,默不做声。

  “瑾之!”魏延转过身对马岱道:“你教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马岱道:“杨威公派遣部队到这附近,自是在监视防备我军。目前中军既然已与我们公开对立,则我前部八千将士,处在汉魏三十万大军夹缝之中……”

  魏延猛一挥手:“什么汉军!杨仪他篡夺兵权,自残手足,他是汉贼!”

  马岱苦笑一下:“不管他汉军汉贼,现在形势甚急,这主意须得赶紧拿定了。”

  魏延沉吟不语:“以我们现有兵力,若进攻中军……”

  马岱有点惊异地看了一眼魏延:“文长,中军兵力强大,既然对我们已有防备,我军再轻举妄动,只是自投罗网!何况率先动手,不管曲直如何,都要被人抓住籍口……”

  “籍口!”魏延怒道:“可是现在杨仪的兵马已向我营出动,如被他占据先机,我们岂不是坐以待毙!杨仪无勇无谋,他纵有十万兵马,我又岂会怕他!”

  马岱:“若是我汉军在五丈原开战,则魏军势必要掩袭……”

  是啊,外面还有魏军。魏延狠狠地扣一下牙齿,陷入了沉思。他的脑袋里一团乱麻。

  要与杨仪和解,现在几乎是不可能了。中军部队已经派出,我若是向他示弱,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在蜀军中与人共事!

  主动进攻么?他并不把杨仪放在眼里,但马岱说的也在理。一旦由前军先行发动内战,杨仪就更有借口了。王平、张翼、姜维他们几个,也都不是等闲哪。何况,无论战斗的结果胜负如何,对于蜀军的力量,都会造成严重损害。前军也罢,中军也罢,这都是日后北伐的基础啊……

  要么,投魏?魏延重重地顿了一下脚,这更是决不容许的!

  还有什么路呢?魏延头脑一阵轰鸣,只觉得太阳穴上的血管在剧烈跳动,一丝细而长的抽痛渗入脑髓。胸中郁积了一股闷气,使他全身上下异常烦躁,一时间,恨不得立刻下令,全军出发去进攻郭淮的营地,拼一个全军覆没,血染疆场算了!

  “呼”的一声,帐门被人掀开了。魏延惊诧地抬起头来。魏昌、魏荣提剑进帐。

  “你们有什么事?”魏延看了他们一眼。

  “父亲!”魏荣禀道:“中军的事,将士们都知道了。父亲快下命令吧。我们整军出发,与杨仪决一死战!”

  “父亲为北伐大计处处细虑,”魏昌也说:“但丞相一病故,杨仪就暗下黑手,若不除去这个奸贼,国家前途,必将悉数葬送在他手里!”

  “杨仪的中军人数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魏荣接着说:“只要我们出其不意,杀进大营,擒住杨仪,不愁兵权不得。到时候再挥师北伐,成就大业!”

  马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魏延。魏延猛地发作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想兵变么?”

  “父亲……”魏荣有些委屈地叫了一声。魏延用眼神止住了他,自己大步走到门口。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过来。

  魏延眼睛一亮。

  门外,整整齐齐站着数百名士兵,都是自己平时最亲信的部队。多次战斗中,他们就在他的身边奋战,随他一起冲击魏军的阵营,把敢于顽抗的敌人砍杀在地上,也随他一起流出热血。其中有近半的人,他都能叫出名字。现在,这些忠勇的将士,一个个站在深秋的寒风中,仿佛一尊尊披甲的雕像。他们手中的兵刃散发出同样寒的光,然而他们的眼中都闪出热烈的神色,仿佛是一朵朵的火花。

  魏延走到一个士兵面前。这是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脸上有两道很明显的伤疤,蚯蚓似从右边额角爬到鼻梁上。但炯炯的双目却给这张有些可怕的脸孔添上了几分英武。这个士兵叫薛壮,脸上的伤是五年前街亭之战中留下的。

  “将军,”迎着魏延的目光,薛壮轻声说道:“我们追随将军,全都是为了北伐中原,现在若要撤兵回汉中,反去受杨仪的窝囊气,弟兄们都不甘心啊。”

  “将军!”几百名士兵一起叫出,声音在夜空中振荡,回响。

  魏延战栗一下,手扶了扶剑柄。两点泪花在他的眼里闪动。在这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

  马岱恰倒好处地走到他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魏延抬起头来,大声道:“将士们!诸位远离故乡到此地,为了我汉室的中兴,同赴沙场,连年征战,不辞辛苦,不避生死,无愧是汉家的热血儿郎!杨仪那厮篡夺兵权,逼我全军将士退回汉中,将诸葛丞相十年的经营付诸一旦,大家的心情我又怎会不明白?只是,”他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只是现在我们面对的,还有虎视耽耽的魏国贼兵。若是在敌人眼前引起内讧,恐怕会被他们乘虚而入,更为国家酿成大祸!”他转过脸去,飞快地擦掉脸上挂的一滴泪珠,一边尽力抑制住心中的起伏:“请大家先各自回营,待我与马将军商议之后,一定告诉大家!先回去吧。”他的声音差一点就哽咽了,但传出来的,还是如惯常般有力。

  一阵沉默。几百双眼睛看着魏延。魏延的眼神依旧威严。接着响起叮当的碰撞声,仿佛几百个风铃在山谷中摇曳。蜀兵们纷纷转身,各自回营去了。

  魏延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的背影。每一个背影都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他胸中却仿佛堵着什么一般。他想开口,叫他们回来。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但他始终没有发出声来。只是在沉寂中看着他的士兵们走散,消失。

  魏昌走到魏延身后:“父亲……”

  魏延仿佛一惊地回过头来。

  魏昌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是以为,不该……”

  魏延轻轻一抬手:“不用说了,我已经有主意了。”

  “真的?”魏昌、魏荣闻言一喜,都用希望的目光看着他。

  马岱也看着他。

  “还是进来谈吧。”魏延一个转身,大步迈回帐中。他的步履又恢复了日常雄赳赳的姿态。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进来。大家坐下。

  “瑾之说得对,若是在五丈原与杨仪火并,不管胜败如何,都会让司马懿捡个便宜。”

  马岱眨眨眼睛:“那文长你的意思是……”

  魏延叹口气:“不管杨仪如何,诸葛丞相的意思,确实是撤军汉中。我身为前军元帅,若是违抗丞相将令,无异谋反。因此,只好撤军了。”

  马岱又惊又喜:“撤军?”

  “正是,撤军。”魏延慢慢站起来,尽量不去看两个儿子的表情:“我一面向成都禀告,就说杨仪擅夺兵权,图谋不轨,请圣上制裁;一面率领前军,火速回师汉中,量杨仪不能害我。”

  魏昌、魏荣顿时一愣。片刻,魏荣小心地问:“那,北伐的事怎么办?”

  “北伐……”魏延脸上泛起一阵悲苦,心里闷闷一痛。是啊,自己之所以当初与诸葛丞相意见相左,之所以现在与杨仪彻底翻脸,弄得与中军势不两立,甚至在五丈原无处容身,不就是为了加强北伐吗?可是如今,还是被逼得先撤军了。他心中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如蠹虫嗜咬着五脏。

  “北伐的事怎么办?”魏延的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响着这个声音,过去几个时辰的情景闪电般掠过。我真的太冒失了吗?他竟有了一丝懊悔。但他忍住了,把声音再提高道:“传令前军各营,即刻收拾行帐,准备干粮,半个时辰之后,拔寨而起,南回汉中!”

  马岱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他想提出什么,但要避免汉军在五丈原的内战,难道还有什么办法吗?

  中军营中。

  杨仪和姜维对面而坐。

  在他们的军旅生涯中,这个夜晚的紧张,绝对是前所未有的。

  “报!”门外的卫士送进一封密信。

  姜维接过,随手递给杨仪。

  杨仪缓缓拆开信。慢慢看下去,忽然脸色一变。

  姜维依旧平淡地凑上来,问道:“有何变故?”

  杨仪啪地把信一合,呆了一刹那,接着递给姜维,一边说道:“魏延裹胁前军,即刻要出发往汉中去了。”

  “哦?”姜维道:“以威公之见,魏延此举意欲如何?”

  杨仪咬咬牙道:“无非是要盘踞汉中与我军对抗。汉中是魏延长年屯兵之地,经营多时。若让他回归汉中,是放虎归山,必将扰乱国家!”

  姜维点头:“魏延既然已经谋反,他若进入国家腹地,则朝野震动,危害极大!何况汉中乃是咽喉之地,又有许多兵器粮草,决不可被叛军占据,必须设法于路将其围歼!”

  杨仪捏紧拳头,在席子上轻轻敲着:“只是……司马懿大军当前,若我回师,为敌所乘,岂不危险?何况蜀道崎岖险要,魏延既已经抢先出发,我们纵然能赶上,也难以截杀成功啊……”

  姜维沉吟片刻:“司马懿生性多疑,且魏延刚刚杀败郭淮,我们按丞相安排退兵即可。至于魏延……从五丈原到汉中,若不走斜谷大路,还有两条小道。一条叫作褒道,一条叫做地龙道。褒道较为好走但稍远,地龙道更加崎岖但略近。如今就看魏延走哪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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